走近了,才听得这醉倒的人儿趴在桌面上,竟是呜咽声传来,「墨……樵,墨樵,你叫我如何是好……」
心里突地像扎进了一把刀。
脚步一下子停住。
风呼的一声过来。自己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不远处衣衫单薄的人儿竟似一点感觉也无,哼哼两声,手在桌上乱摸著,摸到了一壶酒,凑著壶嘴就喝。
饥渴至极的饮法。如果是在平时,看到不认识的人这样子地喝酒,他怕是会冷哼一声,心里道一声:醉鬼。然后走开。
但此刻,自己的心竟是突地停跳了一拍。
这李斐……同为男人……为何……魅惑至此……
白色衣料单薄,因人清瘦而袖口显大,因而当他抬手举起酒壶之时,袖子垂下来,在风中微动,一段清润细弱的玉臂露了出来。南人瘦弱的他不是没见过,但这种在月光下看著似乎在发光般润泽的身体,却似乎是第一次看。
心一下子揪紧了。
李斐李斐……心里面暗念著,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却不知是什么。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开,向著那人儿走去。
远方的人痛饮著壶中的酒,些许的酒液随著嘴角流出,竟把散乱在脸侧的头发都沾湿了,明浅的醉得不浅,似乎浑然不觉人走近。
「李大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仔细看时,发现竟是桌下堆了好几个酒壶,不由地暗吸一口气。李斐酒量与他差不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喝那么多的酒?
「应将军,呵呵。」醉酒的人儿抬起头来,冲著他虚弱地一笑。月光下只觉此人虽然酒意颇深,但是两眼光华闪烁。
明明那般累,明明那般伤心,为何还笑得那样灿烂?
不由地皱眉。「此处夜气太重,李大人还是入房休息吧。」
眼前的人儿明显是醉得不浅,他嘻嘻哈哈地笑著,那笑容竟开始显出了一丝虚假来,
「李大人可是想喝酒了?来啊,来与我小酌几杯啊!」他把手中的酒壶高高地抬起来,袖口一下子滑落到肘部,一大截手臂露了出来。
心里突然地闷了一大堆气。
怎么可以——如此地……轻浮……
心里暗骂,张口刚想斥责他,却看见他踉踉跄跄地起身,眼见得他步履不稳,就要颠倒,忙不迭地扶他一把。
一股浓浓的酒意一下子扑入鼻息。
「李大人喝多了。」话出口,方才感觉到冰冷的人儿简直一整个都挂在他的身上,自己一下子口干舌躁。
「呵呵呵……」醉人儿虚弱地笑著。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那笑是那般的虚伪,那般的狡诈。是他自己多想了吗?正疑惑著,胸口突地有阵凉意,似是有小蛇滑进,错愕地低头看时,发现竟是他的手,放肆地溜进他的衣衫间。
身体一下子有了明显的反应。
「李大人,你——」他脸色大变,一把抓下那只冰冷的手,重重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努力镇静了会,才沉声道,「李大人,你喝醉了。」
外表镇静,心里却已然是轩然大波了。
他自己……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这种情愫……
一时大骇,抬头时突地发现醉人儿哈哈笑著,放肆地举起酒壶往他脸上倾倒。「咳咳——咳咳咳——」醉得过度的人仿佛已经没有多少轻重了,酒倒得极快,不但呛到喉口,连带地也溅到了眼睛。他努力地睁开眼,但酒却更快地溅了进来。
烈酒一入肚,身体的反应似乎更为强烈了。
冰冷的感觉从脸上到胸前,怕是整件上半身都已经被酒给浇透了罢。
这李斐……
自己第一次这般的惊惶失措,竟然还有余思遐想到别处去了。心中微叹了一口气,怕是他身体的反应导致的吧。
一壶的酒一下子倒光,他才得以睁开眼,索性将心中话语说清,「李斐,我敬你,想与你结为知交,不想——咳咳——」
一大口的酒倒了进来。
醉人儿哈哈笑著,整个上身倾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的脸半晌,脚步倏地往前一步。
他立刻狼狈退后。自己身体那么明显的反应,怎么可以让他感觉到。
应劭啊应劭,你今晚也算是狼狈至极了……
正这般想著,抬眼,看到醉眼迷糊的人儿一动不动地瞅著他,那眼波令得他心一下子跳漏了一拍。
「师……傅……」很浅很浅的声音,却令他一惊。一个冰凉的身体一下子倒了下来,他连忙扶住,忽地察觉到自己腰间有一只冰凉的手迅速地下滑,不由地倒抽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喝止,自己的后脑勺就撞到桌面了。
冰凉的身体一下子倾上来,跟他的紧紧相贴。「嗯……哼……」他难耐地呻吟一声。
真是讽刺,如此冰凉的身体,却惹得他自己的身体愈加亢奋……
「师……傅……」窘迫的俊颜对著那双凝视著他的黑亮亮的眸子,那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悲伤,应劭心下一惊。难道他根本就没有醉?不由地睁大眼睛想去仔细看清他眼中的神彩,但是更快的,烈酒如水般地再次倒了下来,「李斐,你!」
他根本就没有醉!
这李斐……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心下骇然,却突地大声地呻吟起来。那冰凉的手指灵活地滑下去,从他的腰滑下——
「我如何?」明明该醉倒的人儿狂笑著,月光下那笑容竟显出了一丝凄凉与悲哀。凑近了被压到桌子上欲火焚身的人,少年灿烂地笑道,「我应该如何?」
石桌上的夜露冰凉,渗入他的衣服,全身热意丝毫不减,欲望被那只冰冷的手挑逗著,他无力地倒在桌子上,对著夜空喘息著。
不该这样子的啊……李斐……李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李斐,李斐……
心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竟然都是这样的一个名字……
夜深至极时,扶他回房,今天,来问他时,最后竟只得这样的一句话: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叫他情何以堪!!
怒而回房。在房中走来走去,气极败坏。连得晚饭都吃不下了。到掌灯时分,摊开信纸写信。仍是气得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心里却还直想著昨晚后来他又喝了好多酒,怕真是醉了,逼得今日喝醋汤醒酒。
竟然还那般地怜惜他……
「吾兄应非笑亲启。」重重地蘸了墨,心里咬牙,想著对那人儿昨夜有这种龌龊情愫,就此调离此处,重返京师去,又得如何?
反正他又不承认!反正他装得是酒后失态,一句忘了推得一干二净,他又能怎么样!
心中气极,磨墨时重重地按下去,竟生生地把砚台戳破。
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想到他李斐是文人,放荡不羁是正常的。可是他呢?他怎么办?!
怕以后连知交都做不成了!
也罢也罢,这种知交,不要也罢!
收拾好凌乱的台面,重铺一张纸,又沉吟了起来。
为何竟这般地放不下?
想起昨夜那人儿独自喝酒,心里硬是闷闷的。
笔下乱糟糟地写著。
可否让大哥向圣上回禀,将我调回京师?
想著那人儿灿烂的笑容,虽然虚假,但是却那般明媚动人,又放不下。
窗外夜已深。笔下又糊乱地写了几句。脑海里乱七八糟地又想起昨夜的事情来。笔下停了又停,断断续续。
「大哥莫笑,昨日,李斐他,他,哎,他—— 他酒后乱性,竟把我当成他口中唤著的人,差点就把我——」
大窘。
停笔大叹。
取过铜镜,但见镜中人儿两颊绯红,竟是一副春情动荡模样。不由地再大叹一声,起身,打来一盆冷水,泼于脸上。擦拭完脸孔,继续坐回到书桌前,望著那一方白纸。上面墨汁已干了。
提笔再写。
「若不是小弟自幼习武,得以自保,真难以想象我会……」才写不到一句,心中又大叹,索性掷笔卧床,却是春情一片,翻来覆去都睡不著。
应劭啊应劭,你驰骋沙场几年,端得是豪气满腹,今日却为何如此——
哎,再叹一声,披衣下床,对灯继续写家信。
「……昨日之事,既是他已然忘记,我便不好追究什么。可一想到他竟一无所知,不由心中又暗恼。真不知我此时心中竟会有如此之多的杂念。叹之憾之。
已近子夜。大哥不知安歇否?父亲如何?安否?大哥切记要多劝他,开导他,圣上实是没有猜疑之意。哎,这等事情也是父亲自己心病,还需他自己解方可……」
毫笔轻置于台上,把信封上封口,应劭大叹一口气。
终于写完了!
人竟已是疲累不堪,他和衣上床,头一沾枕便沈于梦乡。
那般翩翩人儿,昨晚动情之时,竟是如此的这般——
魅惑……
梦中突地闪过这样的一句话,床上的人突地坐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好久。
许久,方沉沉叹一声,「李斐,你害人不浅啊……」
缓缓下床,动作极其缓慢地走到窗前,把窗子尽数打开,冷风灌进来,头上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变得冰凉,应劭对著窗外冷月,长吁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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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一骑。
只得一日,信便抵达目的地。
国事?家事?天下大事?
千里马奔得口角流涎。却只为他应大将军一些牢骚话语。
夜。京师。裕王府。
一双修长的手展开信笺,小指优雅地按在信的右下方之处,巧妙地按住那易折之处,食指轻指过略嫌粗糙的信纸,将信展平。一张与应劭有相似面孔的男人唇角带笑,黑眸浏览著信纸上的内容。
「大哥:
近日可好。
最近小弟在汾州一切安好。
太子安好。请回禀皇上。目前尚不想回京。此事正合我意,如此,我便可名正言顺地住在李斐家中。李斐似是极不耐烦,但每日得以见他,我便觉心中宽慰。人生得一知已足已,小弟亦知知已难求,李斐似有心结,但小弟愿为他解心结之人,到时把酒共欢。」
应非笑唇角笑意微深。
「小弟确是诚心想与他成为知交。想小弟一生戎马,竟难得一知交可以谈心中话,可是李斐性情——哎,不说也罢。总觉得他心结甚重。可是又生生地令我放手不下。我一直心下认为自己对李斐只抱这种感情,敬之爱之,没有丝毫淫秽狎念。大哥可是如此之想?」
应非笑微微摇头。左手持信纸,右手轻敲桌面。
「可是近日,我却颇觉尴尬。太子似乎对李斐——咳,不说也罢。反正古来君王都会有些怪癖,小太子有这种嗜好我并非不能接受,只愿他日他登基之后能以江山社稷为重,造福百姓,成为一代名君即可。我对于这种事情——哎,哎,不提不提了。可是,大哥,我千不该万不该,昨日晚上夜风太紧,我一时担忧李斐一介柔弱文人,去到他房内看望,却见房内空无一人,一时心急,出外找他。哎,大哥,我是一时情急啊,现在想来,真是——
哎,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不该出门啊。倘若我就此安于室中,恬然度此一晚,便会何事也没有。可是——
哎,大哥,我知此事极难启齿。这等事情,似乎也不该跟大哥你说。可是除大哥之外,我实无他人可分享心中焦虑。
大哥啊,李斐他似乎也是——
咳,就是略有些如太子那种癖好啊……
昨日他一时酒醉,恐是把我误作他人,唤为「墨樵」,亦或是「莫憔?」。此名一闻便知非女子。而昨日他……哎,小弟实是写不下去,但心头之语,又不吐不快。昨日之事,累我至今日尚还惊魂甫定,晨起观镜中自己,脸色惨白,中午去见他,他竟然浑然不记酒后之事,哎,哎,哎,此等难以启齿之事,我又如何能跟他说得。
呃……昨日之事尚未说清。听闻李斐唤他人之名时,我心下便觉有异,再看他清瘦凄苦之相,心中怜惜,想扶他回房。大哥,我说过当夜夜风紧,是颇有些凉意的,但是他竟是只著一件单衣,哎,著实可说是衣冠不整,虽说他这样子实为——」
信纸上出现两团墨圆,看样子是写完后急急涂掉,毁尸灭迹,涂得原字一点笔划都看不出。应非笑唇边一丝笑意。
「怎生得罗嗦至此。」应非笑微微摇头。叹一声,微笑著继续看下去。
「哎,话题扯远了。且不细说他昨日情状,只是当时我看他醉态,心中委实不忍,想如此一翩翩人儿,竟得如此憔悴,心中暗恨他口中唤的人。竟不知何人能使得他如此狼狈憔悴。尚若是为他知已,若有什么不测,恐怕是他亦会为知已死之人。如此人儿,实在是——
哎哎哎,又说偏远了。大哥不会嫌我思绪混乱吧。也罢也罢,我承认了,经昨夜之事,我至今仍是情思动荡,不不不,当是心绪不稳。大哥莫笑,昨日,李斐他,他,哎,他——
他酒后乱性,竟把我当成他口中唤著的人,差点就把我——」
应非笑哑然失笑。笔尖小蘸墨汁,提笔回信,「……若确实感到心乱的话,回京几日亦可。自你收兵回乡后,北疆邙山由御王爷暂守,闻得他十几封飞书叫苦,所幸蛮夷未多闹事,怕长此以往还是令人忧心。御王爷之事,给他小小惩戒即可……」写到此处,唇角带笑。
都回来吧。
尾声
汾县。
阮文帝临嘉七年十月,上曰:朕三太子为表扬忠孝,削除奸佞起见,游历江南,一月有余,今因身恙,当速速回宫。钦此!
太子「啊——」的一声,张大了嘴瞪著眼道,「父皇这么早就要我回去了?」
钦差大臣参拜太子后笑道,「回禀太子殿下,圣上是爱子心切,思念成疾,急盼太子殿下早日回宫呢。」
我心下窃喜。
「要本宫一个人回去?」太子一下子不快起来,「那李大人呢?我不要回去!我要这儿!回去禀告父皇,就说本宫身体还不适,要在此处养病!」
「太子殿下莫急。」钦差笑道,「这儿还有一封圣旨,是李大人的。」
太子安静下来,睁著乌溜溜的眼睛注视著我。
我心里一惊,有不祥的预感。
又曰:经百官上奏,闻临嘉四年进士李斐居汾县三年,尽悴鞠躬,竭志奉公,治安有道,今民风淳厚,特准李卿暂回京待职,望勿负圣恩,钦此!
「臣李斐谢主龙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下参拜,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思绪一下子如潮涌来,心头苦涩。
两臂被一双手抬起,我抬起头来,是故人。此次送旨到此授任钦差之职的管公公是几年前熟人,私交不错。但见他一脸真诚的笑意,贺道,「李大人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了,圣上终究不是昏庸之人,老奴早就知道,依李大人之才,是不可能埋没在汾县这一弹丸之地的。恭喜李大人高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