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在石桌上,脸贴在凉凉的青石桌上,眼眶微热。我闭了闭眼,左腿传来一丝刺痛,轻轻地把手放下去,轻揉。
「老爷……」小福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就在身旁。
我应了一声。
轻微的瓷杯碰到石桌的声响。我睁眼抬头,望见小福把一碗银耳汤放上桌子,「老爷早上吃了那么多上火的东西,可也得吃些清火的啊。」
心里突然大大地震荡了一下。
我叹息一声。
「小福,老爷是不是不该待在这儿?」
「还是这儿好啊,安宁清静。」小福道。
我点了点头。大有感触。虽说是现在多了一个将军,多了一个太子,生活多了些烦躁,但是总的来说,这里还是很清静的,起码,我不用考虑得太多,勉强自己太多。
只除了……偶尔的思念……
「其实小的一点都不想老爷升迁,巴不得让这个太子爷赶快回到京师里去,省得在这儿让人烦心。」小福道。
我大大地点了点头。
「本来山高皇帝远。我们在这儿过得逍遥自在,就那个将军来了之后,这里就不得安宁了。」
「是啊……」我深有同感。想起三年前跟小福抱头痛哭的样子,再想著现在这种生活,真是天差地别。
「再说老爷您是受过伤的人,小福看著老爷您跟著那些人赔著笑说著话儿,小福心里就难受。」小福噎声道。
一时心中大为感动,想著有忠仆如斯,也算是有幸了啊。心中感动,我抱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了我这个不成器的老爷有好多年了……老爷对你没有做过什么……你说吧,有什么希望老爷帮你实现的愿望,老爷一定尽力。」
「只要能一生侍候老爷,小福也没有什么所求了。」小福道,「只求老爷能好好待我们下人……」
「这是自然。」我连连点头。「本老爷自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还有啊,老爷,小福没有爹娘了,一生都跟著老爷,老爷您便是小福我的再生父母。老爷,您那天说要把小兰姑娘许配给我的……」小福忸捏道。
「本老爷明日即派人去小兰家提亲。」我满口应道。虽说这只是当日一句随口戏言,但没想到这小子到今天还记著。
「老爷,您昨日让小福去买了二两龙井茶叶,小福当时是自己掏的银子,老爷您可不可以现在就还?」小福大著胆子道。
「这是当然。」我摸摸袖子,摸出几两碎银子,放进小福手里。
「还有老爷啊,昨日小福在整理您的书房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老爷您的砚台,把老爷您的一张画给弄脏了,老爷您该不会怪罪小福吧。」
我心下一骇,「哪张?」
「就是前几天老爷您刚画好的那个画儿,里面那个人在弹琴的被弄脏了,我晒了晒,就把这副画儿跟别的画轴放在一起了。老爷,小的从七岁的时候,就是老爷您的书僮,老爷您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额头上暴了一根青筋。那是老爷我画了五天画的画。我叹了一口气,「那是自然。老爷当然不人怪罪与你。想你也不是故意的。」
「老爷您对小福真好。」小福感叹一声,让我这个当老爷的心里好生有满足感。「老爷啊,小福昨日碰倒了老爷的砚台的时候,不止把画儿弄脏了,还弄脏了一副老爷正在看的字,老爷您也不会怪罪的吧。小福从小到大一向手脚不利索,笨手笨脚的,可是老爷您一向没有责怪过我。小福在心里一直对老爷很感激的。」
额头上再暴一根青筋。那是老爷我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掏百两银子买的字。想起刚才说过的话,再看看桌子上那碗银耳汤,不由得压制下怒火,「算了吧。今儿个老爷一率不怪罪。说吧,你还弄脏了什么?」
「老爷,还弄脏了老爷您画的扇面儿。」小福道,「老爷,我刚才替老爷您煮银耳汤的时候,差点烫著了手指头。小福可是有好多年没有煮东西了。今儿个厨子被小太子赶跑了,小福才不得不亲自下厨的。」
我伸出手来,用手指尖狠狠地把额头上暴出的青筋按下去。
「还有呢?」我慈祥地微笑道。
「没了,但是老爷,您当时收在一旁的扇面儿有十副,好像都弄脏了……」小福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可怜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来,「老爷您瞧,我刚才为老爷您煮银耳汤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烫出了一个泡来……」
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把颤抖著向小福脖子伸出的双手缩回来。
「老爷今儿个心里舒坦,不会生气。你尽管说……」
「小福还打碎了一个花瓶。」小福道,「老爷,小福打小就跟著您……」
额上青筋乱跳。老爷我抓抓抓,把额头上刚才被应劭拨上去的头发都给放下来,胡乱地遮住,妩媚地笑道,「还有呢?」
「其实老爷,那个砚台被碰翻了之后,掉到地上破了。」小福瞅了瞅我,道,「老爷,小福知道老爷您一定不会……」
「是啊,本老爷一定不会责罚你的。」老爷我披头散发,笑得春光灿烂。
「那就好。我就知道老爷您对我好,」小福抬起头笑道,「老爷,这下子小福我真的放心了。除了这些重要的,别的就没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了?」
「没了。」小福笑道,「不过就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盏儿,被我忙乱中一脚踩碎了。」
「一个小小的玻璃盏……」我扶额呻吟。
「是啊。老爷我知道您那些字画儿值钱,小的弄坏了,心里就担心著要受老爷的骂。没想到老爷您真好……」小福喜滋滋道。
「去……」颤音。
「昨儿个韩师爷还说,老爷一定会为了这些字画儿让小福爱苦的呢,没想到,老爷对小福还是很有恩情的……」
「去……」断断续续的颤音。
「老爷您放心,小福以为一定更加效忠老爷您的,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乱动老爷书房里的东西的……老爷……你想说什么?」小福奇怪地望著我不住地喘气。
「去死!」我暴吼一声,脸孔扭曲,,「你给我去死啊啊啊——」
秋日午后暖日下,但见一少年披头散发,暴突地一双凤眼,颤抖著伸出爪子掐住小福的脖子,
「你去死!去死啊!我的琉璃盏啊啊啊——我花了五百两银子淘来的九盘纹彩琉璃盏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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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不!整!的!那!个!人——不!是!老!爷!你!」小福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我的脑中轰的一声。
「老爷,我几曾何时看过你如此的样子!」小福道。
我苦笑。低下头来,无味地望著面前碗中醋汤。这种滋味,也只得一人苦闷之后独品。
小福望著我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收起碗盘,走了出去。
那应劭,我究竟是把他怎么样了呢?
铮铮男儿铁骨,饶是真的怎么了,怕也是放在心里,咬牙切齿一番,不会在嘴上硬说吧。
我何时如此儒弱呢?
抬眼时从自已房内开著的窗口可以看到小福走的身影,不由地想起三年前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情这般人。不同的是那个时候,雨打伤心人,
此刻,我却好好地在汾州。
是啊,我可以好好地待在汾州。
人一想到这里,便心安理得,每日早上依旧是拉著自己的驴子出去闲逛,闲逛一圈后回来。
每日早上,仍是吃一碗郝大娘的豆腐。人老大娘得了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孙子,我胡乱取了个名,竟然得到了一个月免钱的豆腐。
不由暗叹时令不再,想当年新科即第的时候,京师第一大酒场凤琼楼派人过来以千金求一字,尚还嫌微薄,掷笔翩翩而归。
今日三字,只得一个月的豆腐钱。
不免心里笑叹。但还是每日兴兴然地去喝豆腐汤。
喝完豆腐汤后还是去看长寿的胡老爹,人家胡老爹就是活得有滋有味的,还是齿硬声洪。
只是,再也不去倚翠楼了。
已经有几日未见如花。
怕是人伤心至极点,已不想见我这种人了吧。
事尽缘尽。
不过不去见如花,花还是要买的,过去跟那个牙尖嘴利的卖花姑娘兰儿还是说几句话,一边让人家姑娘包花一边斜眼觑小福脸红手足无措的样儿。
生活啊……
苦苦地笑叹,望见院中人影。
太子几日闷闷不乐,也没有唤人再与他出去玩闹。每日的午后,从我书房里翻了杂书,搬把凳子坐在我院子里。
而我呢,还是照著旧例去睡自己的午觉。因为应大将军已经是进京,不知又是为何事,但他原先居住的客房是空了出来,刚好让我可以住进去。
小太子眉间忧郁,我心中只是记下,也不想去细问。每日去请安一番,他无多话,我便施施然地回来。
只是有日午后醒来,浅酌未已,就见小福匆匆忙忙赶来,神神秘秘道,「老爷,太子受伤了。」
我大惊。手中茶碗差点砸到地下。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小福道,「只是早上在洗太子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内衣及中衣上都染有血迹。」
我大惊失色。
眼睛不由地望一眼院中那抹红影,那少年犹自坐著看书,倒是极为沉静。
先偷偷跟著小福去看衣服。
清亮的从井中打上来的水,衣服浸在里面,便有丝丝血迹漾了出来。
血迹不是太多,但是从左肩处衣襟也有破裂开来,怕是有人想一剑刺入左心未遂。
我不由地心中大为叹息。
这如花,如何是好……
也不知她跟太子说了什么,竟然使得他受了伤也闷声不响。
复急急地冲到院子里看太子。到此人面前时,才发现原来每日中午他坐在我的院子里晒太阳捧本书并不是专心研读,只是人趴在桌上,书垫在脸下面,眯了眼就著秋日暖日就睡。
有晶亮的口水流了出来,流在我的书上。
我看不过去地别过眼。想起我书房里每日一本书被人搬出去,不知有几本上沾了其人的口水了。
呃……也许应该叫「龙涎」……
真真令人心痛我的书啊……
可是人家小太子睡得脸色红润,
又不忍唤醒人家小小少年,只得回房去,随便拿本书来打发时间,过一盏茶左右,出去看看,人家还是秋睡未醒,叹一声再回来,再拿起书来看。
也不知是自己什么时候淘来的一本山野村书,孤魂野鬼的,人跑来跑去的,也实在是热闹,但是心里总是想著那个受了伤的小少年,看不了几页又跑去看看,人家还是没有醒过来。
如此三番,最后实在是没耐性,又不忍叫醒他,只得垂手站在一旁。
小太子一袭红衣,睡至酣处,竟是呼吸声沉沉,秋日红叶纷飞,落了一桌一身。
直至午后三时已过,人家小太子才揉揉眼,伸个懒腰,醒来,嘴里不知咕哝著什么,犹是梦中睡语。
我连连整整衣袖,「太子殿下醒了,下官等候太子多时了。」
小太子喝地一声,像是受到了惊吓,瞪圆了两只眼望著我,望了好半晌,望到我心里都不安地发毛了,方才哼了一声,头转了过去,竟然把一个黑脑勺对著我,「有何事?」
「听说殿下昨日遇刺受惊了——」我道。
「哼,不要你管!」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打断,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句如此孩子气的话语。
一时沉默。
太子竟然也没有一句话说。背对著我坐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无聊了,愤愤地起身,阖起书卷来就要走。
我闭了闭眼,用手扶著额头,看著他就这样子把书页合上,也合上了那刚才流淌在书页间的口水……呃……「龙涎」……
「下官请太子殿下早日回宫。」我在后面跪禀。
红衣身影停了一下,一动不却地站了一会儿,才闷声闷气道,「李斐,你就这样子迫不及待地赶我走吗?」
「下官不敢!」我连忙详禀,「本县最近治安不当,怕对太子殿下不利,还请太子殿下以龙体为重,早日回宫。」
太子哼两声,「如果你愿意随我进宫,本宫自当回去。」
「啊?!」
我一时骇住。愕然。
「怎么样?」也许是我惊愕的时间太久,没有作出回应,太子急急地转了身来,「怎么样?」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
这太子,怎地如此鲁莽,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是极想见你师傅吗?进京就可以见到他了。怎么样怎么样?」太子一脸迫切,见我没回应,想了想,他又急急地加了条件,「不过你只许跟他相见,不可以做什么事情,然后就回来住我的东宫。你师傅是我父皇的。」
我简直无语。
这太子,怎生得凭地骄纵!墨樵是谁的?我又是谁的?哈哈哈,普天之下莫非他家皇土,难道这普天之下的人也是吗?
「下官之才,不足以胜任京师之职。」我道。
「你……」太子愤愤地瞪了我好长时间,才鼻子里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不去就算了。大不了本宫也就在这儿……」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哼!李斐!」太子恨恨地揪著书,一眼斜过来看我,黑色童眸里射出刀子来,一刀一刀地刺死我,「本宫就待在你这衙门里,烦死你!哼哼!本宫就是被人刺死,一刀砍死,万箭穿成刺猬,本宫也要待在你的衙门里,死在你的衙门里,冤魂住在你的衙门里,到时候父皇派人也到你的衙门里,本宫看你敢不敢!」
「……」好吓人的恐吓!好一个威胁!
「下官不敢。」我拂袖恭送,「小县危险,所以还望太子早日回京。」
「哼——」红色衣袖一挥,太子气呼呼地离去。
第六章
「下官昨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将军恕罪。」
面前的人儿凝视著他眼前的一碗汤,凑近细闻,竟是醋味,虽说醋可以醒酒,但如此汤料,真是……不忍卒睹。
李斐,你让我说什么?你该让我如何说好?
「看样子将军是不肯恕罪了。」面前的人儿赔笑道,笑容刺眼,「那可要下官如何是好?下官愚笨之人,又不知该如何向将军赔礼道歉——」
他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狠狠地咳了一声,自己惊讶于自己声音的粗嘎,「不用道歉。」他抬眼,「李大人当真不清楚昨晚做了什么?」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
甩袖而去。
回房之里,虽然心中仍为刚才他的言语生气,脑里却不由自主地犹自想著昨夜情形。
清秀玲珑的人儿,衣冠不整,仅著一件薄薄的单衣,坐在秋夜枯树下一张青石桌旁,仰著脖子痛饮。
他静静地站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