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窘。
盯著我额头上的唇印看了半晌,慢慢地将视线移过来,对上我的眼,少年的脸色很是怪异。
「哪来的?」他的声音略有些僵。
我心下突转,「昨晚跟内人嬉闹,不慎留下的。」难堪是难堪了点,但总归是一托词。
「内人?」少年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可否请尊夫人上堂?」
「内人今日刚回娘家。」我道。同样是一个蹩脚的托词,但是我能想到的也只是这个了。难道要我说自己跟县里的名妓早上玩耍时弄的?
红衣少年「唰——」地拂袖离席,对著堂前的跳前的舞娘大吼,「停!都给我停下!别跳了!走开!都走开!」
如花唤了弹琴的丫头,带了其它人退下,嘴角还是笑意盈盈。
我简直要气结。
可恶!这丫头,也不想想是谁害得我这样狼狈的!
少年回头来,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叹了口气,把被揭下的膏药贴子抓起来,重新要往额头上贴去。哪料被少年一把夺过,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公子您这是……」心里有些摸不著头脑。没有必要对著这个东西大发脾气吧。额头上的东西被揭掉,现在凉凉的,害得我心里也跟著七上八下的。就担心自己手下的人来的时候会看见我这副窘样。
「可恶!可恶!可恶!」少年口中三声可恶,不知是在骂人还是骂现在贴在他脚底的膏药贴。
瞥眼瞅瞅盘里还剩下的一些烤肉,有的已经略微地凉掉了,上面没有蒸气冒出,肉表面结了一层透亮的肉冻,看得让人更是垂涎。但是——再抬起头来望著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脾气的少年,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口水,把手往自己额头上摸摸。
哎……
如花这个小丫头什么东西不好画,偏偏在我额头上画了个唇印。若是玩闹一番也罢,偏偏用水怎么洗都洗不掉,看这种样子,好像还得顶著这个印迹过上两三天等它慢慢消褪。
再叹一口气,把手往额前捋捋,把额前的头发弄下来,希望多少可以挡住一些。少年气喘吁吁地冲到我面前,「真是昨夜跟尊夫人弄的?」
我点了点头。
「尊夫人还真是热情。」少年语气讥诮道。
心下略有不悦。之前看这个少年,只觉他憨厚可爱,爽朗大方,虽然今日之事,看他铺张奢侈,但也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当,只觉得少年英俊,性格可爱。现在却感觉他的脾气还不是怎么好。
「这正是内人可爱之处。」我笑道,自我感觉风度翩翩。呃……虽说现在额头上顶著一个唇印是会影响些形象……
少年突地暴跳如雷:「好!好一个可爱。」他咬牙切齿,「好一个可爱。」
「唰啦——」一声,案上的盘子酒杯全被他扫到地上,还好没把那盆烤肉甩到地上。
「你!」我一下子站起来。
「老爷——」刚才侍候我们喝酒的两个少年上来,一看到现在这种情况,立刻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滚开!滚下去!」红衣少年冲著他们暴吼一声,「谁让你们上来的了!」
两个少年面有委屈之色,但还是动作迅速地退下。
「李斐,我敬你佩服你为官三年,两袖清风,政绩卓然,看你衙门里清静一点喧哗也无,三月没案子,民风淳厚,以为你是大才隐于野,以为你是难得的好官!却没想到你只是贪图享乐,执迷于男女闺房情事!」少年怒吼道,
「你实在太过让我失望!」
我不由得撇嘴。话虽是如此的正气,但是少年小小清秀的脸上看到的神情只有生气,看不到那种正气凛然的样子。也许要得再过几年,他才会有那种博大的气度与高傲凛然的气势来。
「下官个人生活,与政绩有何相扰?」我甩袖离席,「公子未免太过偏颇。」就是执著于男女情事又如何?我就是没有那种豪情壮志又如何?本朝泱泱大国,多的是人才,又不差我一个小小县令。
失望?他又有什么好失望的。
少年怒瞪了我半晌,终于,「哼——」的一声,甩袖离去。
我目送他离开,衙门大门一开,就听得外面一声呼:「下官保驾来迟,请太子恕罪。」
是应劭。
太子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望了我半晌,蓦地转过头来,对著门口跪倒一地的人大吼:「我不要回去!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请太子爷回宫。」一大队的人还是跪倒在门口。
「可恶!可恶!可恶!」太子爷暴跳如雷,红色的衣袖挥舞得剧烈,「本宫就是不要回去!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你们又能奈我何?」
我不由地在心里叹气。
「请太子爷回宫!」应劭领著一队人马,还是恭恭敬敬地迎在门口。
「我不要回去!我就是不要回去!」太子爷怒火冲天,转过身来,「砰——」的一声踢上门,怒气冲冲地冲著我走回来。
「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太子驾到,望太子恕罪。」我连忙下跪,尽我臣子礼仪。
「哼哼——」小太子怒哼两声,回身坐在大堂之上,胡乱地抓起两串凉掉的烤肉,塞进嘴里。
「请太子回宫。」我低眉顺目道。
「可恶!你也要我回去!」太子怒道,「起来!陪本宫进餐!」
我站起来,「下官不敢。」
「你——」小太子一下子站起,手指著我,气结;「本宫叫你坐你就坐!你还想抗旨不成?」
小心翼翼地在现下正喷著火的吼龙身边坐下。
「人呢?人都跑哪儿去了!」小太子暴吼,把一堆烤肉塞了我满嘴,回头朝后面的两个少年怒吼道,「还不把酒菜重新摆上来!」
「歌舞——」
「皇兮皇兮从我栖……」笙歌欢舞,我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今早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五章
「老爷——」午后,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我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抬起头来瞅瞅太阳,叹了一口气。刚收拾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累得全身每根骨头都在叫苦。想我老爷什么时候处理过那么多的事情。
「老爷——」小福轻手轻脚地跑过来,「他还没醒吗?」
我哀怨地点了点头。
「这可怎么好!」小福显然也是十分烦躁,挠挠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太子爷,早上他来找老爷您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老爷您在哪儿交来的一个朋友呢。」
「你以为本老爷跟你一样啊,没事在外面交狐朋狗友一大堆。」我叹了一口口气,又想起那个红衣少年,「人家太子爷不肯回去,我又有什么办法。」长叹一声。「这下可好,打发了几个酒楼的老板,但是院子里乱糟糟的也没人收拾,太子爷醉倒在我的衙门里,现在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去躺在我的床上,本老爷我连午觉都没得睡了。」瞅了瞅冰冷的石桌,想著我中午就要趴在这个地方睡觉,心里真觉凄凉。「如花姑娘呢?」
「好像还没走。」小福道。
「应将军呢?」
「已经安排到客房歇息了。」小福道。
我长叹一口气。「先叫如花过来吧。」摸摸额头的印迹,心里不免又叹一口气。
如花仍是笑逐颜开地过来。一见面就表现得那般的体贴人意,「老爷您累了吧,让如花陪您解闷儿吧。」
「早上你们倚翠楼赚了多少?」趴在桌上,也顾不得在她面前会有何形象,反正我的形象最糟糕的时候也被她看尽了。
「八千俩。」如花笑盈盈。「太子爷把银票拿出来,放到我手里的时候,可是沉甸甸的一叠呢。」
「就早上的一支舞?」我不由地大叹天道不公。
「是啊。」如花笑道。
「你早就知道他是太子吧。」我斜眼瞅著她,「明知道他来找的人是我,干嘛还这样子捉弄我!」摸摸自己额头,再瞅瞅她额头被我描画得栩栩如生的冰梅,不由心下叹息。
如花用手掩住檀口浅笑,举止优雅地坐下,「我这一笔,不是正好让太子爷对老爷您的奢望全总断掉吗?老爷您正该谢我才是。」
我哼了一声。
如花笑语盈盈,「真没有想到,本朝太子竟然会为一个萍水相逢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大张旗鼓,如此费心费力地要讨老爷您的欢心呢。看到他来我倚翠楼包人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我再哼一声。
「可惜了应将军,如果他没来的话,我正好一刀子下去,断一切该断的,报一切该报之仇。」如花眉眼如刀,言语悻悻,神色略有愁怅,「正好趁著人家太子情场失意,借酒消愁,毫无防备之时——」
「如花……」我没辙地揉揉太阳穴,「好长时间没有仔细注意你,没想到你都长得那么大了。」
「谢大人夸奖。」如花笑著收起眉宇间狞狰之色,仍是一副解语花模样。
「等太子醒来,我会派人送他回去的。」想起那个还醉躺在我的床上的红衣少年,半晌,我道。
「那我呢?」如花突然叫了起来。
「你就安心地当你的倚翠楼红牌,当你的老板娘,不行吗?」头痛。
「李斐——你——」如花脸色一变,指著我,「你——」
「我不想再与朝廷有太大瓜葛了……」我心中愁苦,「算我求你了,不要横生支节了,让应将军护送他回京师,我继续过我的生活,你也继续当你的老板娘,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那墨樵呢?」如花怒视我半晌,突然又静了下来,静静地坐下,「你还要不要墨樵?」
我叹了一口气。「与其两相愁苦,不如各自退开,海阔天空。」我放下左手,触抓了小腿布料,轻轻地隔著布料揉揉小腿肌肤。隐隐的刺痛在手中散开。「如花,很多事,你只知道一半。」
「我知道一半?那我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你说啊!」如花站了起来,退了一步,「你说啊?李大老爷,您倒是说说,有什么比我的仇更大?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放弃我的机会?」
心里愁得历害。这小丫头怎的心性就那样强呢?「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再叹一口气。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竟然会觉得有些眼晕。是太阳太烈了吗?还是在阳光下待的时间太久了?
我的身体……毕竟是没有像以前那般的好了呢……
如花再退一步,她的身后,秋叶如蝶般飘落,「李斐,我果然是看错了你了!」她斥道,如花胸口起伏得历害,嘴唇却了动,回头就走。
一片红叶飘落,落入青色石桌。我拂袖,将它笼入袖中。
「你,根本就配不上我哥!」
离去的人儿,甩下这样的一句话。
是吗?
又一片黄叶飘落,盘旋了几许,静静地停伫在青色石桌桌面。叶子从茎处软下来,黄黄的,皱皱的,恰似我此刻疲软的心情。
「你,根本就配不上我哥!」
墨樵……你听到了么……
手不经意间轻轻一动,袖中的红叶叶尖擦著腕部肌肤,突地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是秋日的光芒。
我警觉地抬起头来,是应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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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不经意间轻轻一动,袖中的红叶叶尖擦著腕部肌肤,突地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是秋日的光芒。
我警觉地抬起头来,是应劭。
秋无语。
飞叶落尽。
长空如洗。
袖中红叶瘦削细茎,但是自叶尖处,似乎都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流出。
应劭走了过来,静静地坐下。
「应大将军今日保驾有功,可喜可贺。」我打起精神笑道。
他没回答,伸手,略嫌粗糙的手指在我额前划过,应劭拨开我额前散乱的黑发,食指抵在那个唇印上,「这是什么?」
声音略嫌僵硬,我抬头细细地瞥他一眼,却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生气的神色。
「跟人嬉闹留下的。」我赔著笑道,「一时风流,倒是把下官的大好仕途都丢掉了。早知道今日来的是当朝太子,我再怎么说也得把衙门里的事务都搬出来,落得个勤务爱民的好印象。」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应将军轻轻一句话硬生生地打断了我。
心中略有不快。他大将军摆出一副是我知交好友的样子,做著一种说话一针见血的事情,仿佛当他自个儿是本老爷的良师诤友,似乎能把我看得有多深一般。但是——本大爷最不爽的就是这个了。
「那将军以为下官是什么样的人?」脸上是一贯的笑容,笑得让我自己都觉得生命是多么的美好,生活是多么的快乐,世界是多么的阳光灿烂,「下官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在将军心里,竟然有与众不同的形象。」
应劭略微地皱了皱眉。「李大人,我不大明了你们文官心里的肠子,我说话一向直白。我诚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但是你,却一直表现得敷衍了事,虚与委蛇。官面上的嘴脸,我见得多了。你不用用那种客套的话来堵我。」
「那将军想让下官如何说话? 」我笑得灿烂,「如果将军一直以为下官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人,如果将军一直想从下官身上找一些与众不同,如果将军以为我是那种大仕隐于途的人,那么,我只想说,将军您找错对象了。李斐无能,无才无德,只想安然过一生,碌碌无为不求引人注目。我没有将军的雄才大略,宏图大志。我求安稳,就得习惯摆出将军口中的官面上的嘴脸。下官并不以之为侈。」可恶!今天好像得罪了三个人了。先是那个骄纵的小太子,后是如花,再是这个将军。
「你——」应劭突地站起。
「小福,送将军回房歇息。」我挥了挥手,唤了人过来。「对不起将军,下官身体微恙,不能陪将军了。」
应劭高大的身体站著一动不动,如鹰的眼眸紧紧地盯了我一会,终于抬步,离去。
秋风过处,红叶尽落。
叶片飞舞的间隙,我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瞪著他的背影,应劭的背比墨樵宽,身形比墨樵魁伟,但是为何,那种腰身却是如此的相象……
有些怒意的人儿很快便消失在小径的转弯之处。
我吁了一口气,瘫软在桌子上。
怎一个累字了得啊……
懒懒地趴在桌子上,想著应劭,人家是仕途得意,意气奋发,交朋友也是豪情壮举,反观自己,倒更像是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让你圣上眼前的红人想亲近,想成为知已!
是啊……我何德何能……
叹息一声,把袖中红叶拿出来,细细赏玩。
红叶小笺,相思一脉寄。
指尖细细地在红叶上描画著那线条优美的细茎,淡淡的暖意沿著指尖流到腕部,心底小小的满足如春水般漫漫涨起,涨得一颗心满满的。
其实……我要的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