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杨上,喝了一口干贝粥。
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后,他搁下那碗粥,艰难的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屋内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画眉才抬起头来,瞧见他戴在头上,用来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纱笠帽。大概是脸上也有伤,所以他从不拿下那顶黑纱笠帽。
望着那男人佝凄的背影,画眉刚想跟上前叫唤,问出个结果,管家就走上前来,阻挡她上前。
「柳夫人,爷的意思是说,那间店铺可以租给妳。」管家说道。
她有些讶异。
看来,在她熬粥的时候,这神秘富豪已经吩咐过了。他愿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艺,过得了他这一关。
「请问管家,租金怎么算呢?」画眉就事论事,丝毫不浪费时间。
「一个月五十两,每月上旬收租。」
她细眉微蹙。
「管家,这租金的价格是否有错?」她心细如发,不解的询问:「这比市价,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没错,是爷吩咐的。只是,爷说了,柳夫人要租那间店铺,另外还有个条件。」管家慢条斯理的说道。
「什么条件?」
「爷请柳夫人,每早来府里熬粥。」
画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爷挑嘴,吃不惯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爷的胃口。」管家说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们现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来,外头传说这个神秘的富豪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个人喜好,也是半点都不假。
不过,既然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能省下大笔租金,节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实并不会介意,这个男人是否喜怒无常。
画眉立刻做了决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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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日起,清晨时她就到风家,进了厨房,熬好一锅粥后就离开,也不曾再见过那个神秘而佝凄的男人。
餐馆方面进行得很顺利,她找来能工巧匠,将店铺重新装潢,再找到供应的商家,能每日送来新鲜食材,又应征了几个跑堂的,只花了两旬左右的时间,就热闹的开张。
一如她所预料,餐馆的生意好极了。
这间料鲜、味美,收费又公道的餐馆,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响名号,不论是往来的商旅、船员,或是当地的人,只要是尝过滋味的,就肯定会再度光临。
跑堂的几个伙计,个个机灵又勤快,厨房里头,则有主厨坐镇。
画眉每日会熬些粥品,或是看当天的食材,做几样鲜美可口的精致小菜,盛在盘子里,不但赏心悦目,更让人胃口大开。
她还找来客栈老板娘的远亲,一个年轻聪明的姑娘,亲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帐目,免得她生产时,店内会忙不过来。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事情都上了轨道。
怀孕近八个月,画眉却显得神采奕奕,镇日忙东忙西,精神比谁都好。
某日,她搭乘马车,在风府前下了车,回头嘱咐车夫,该到何处去搜运食材,接着才转身走进风府。
食材的金额是每月结算,而她对亲自挑选的商家,也有绝对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质不会有问题,所以才放心的让车夫去收货。
不过,为求谨慎,每日离开风府,回到餐馆时,她仍旧会亲自检查一遍,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瞧这几日的气候,愈来愈是炎热,她或许该跟大厨商量,做几道消暑的甜汤。或者,先把要递给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里,再搁一大块冰,等客人来了,再拧干送上……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风家厨房,随即因为眼前的景况,讶异的停下脚步。
不同于以往,今日风家的厨房,可说是乱成一团。丫鬟、小厮们奔来跑去,个个表情茫然惊慌,大厨满头大汗,在大火前忙着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只尝了一口,就沮丧的摇了摇头。
连炒了十几道菜,管家的头还是像博浪鼓似的摇啊摇,大厨终于发火了。
「妈的,炒了这么多菜,你都说不行?到底是哪里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摇晃,气得双眼发红。「说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里不行?给我说啊!」
管家被摇得昏头转向。
「啊……啊……那、那、那个味道,就是不一样啊……」他哭丧着脸回答。
大厨咆哮了几声,双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么不一样?」
「今晚要宴请的,是南方异国的客人。爷交代过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满脸无奈。「我跟爷去拜访过,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种说不出的呛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还嫌不够酸吗?」
「酸足够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这么说谁会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异国人,吃的到底是什么!」大厨怒气冲冲的吼道。
瞧见气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画眉,终于走上前来,柔声说道:「珠河区一带,住着不少异国人,或许到那里看看,能够找到适合的调味品。」住在客栈的那段日子里,她见过不少异国人。「至于管家所说,酸辣而呛的味道,可能是南姜、香茅这类香料,以及某种以鲜鱼与盐,腌制几个月后的酱汁,异国人的饮食都少不了这些,在珠河区找找,肯定能找着。」
管家这才转忧为喜。
「啊,多谢柳夫人提醒!」他转过身,吆喝着奴仆。「快快快,快去买回来,再让大厨试试。」
奴仆领了指示,飞快的跑开,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再度转过身来,对着画眉连声道谢。「多谢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点,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必客气,我只是恰巧知情。」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泪汪汪的扑到管家面前,接着就放声大哭。
「呜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么?」
「呜呜呜呜,管家……管家……那个……」
「哪个?妳说清楚,别只是哭啊!」
「呜呜呜,那个……那个……」
「到底是哪个啊?」管家急得跳脚。
「我刚刚到仓库里,拿出待客的瓷盘,才发现……才发现……瓷盘……破了……」小丫鬟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
管家则是觉得,自己的头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来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语,双眼发直,一时之间脑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这种事情,他先前从没遇过。
画眉拿出手绢,替小丫鬟擦擦眼泪。「乖,别哭了。」她柔声问道:「告诉我,瓷盘是全破了,还是只破了一、两个?」
小丫鬟抽噎着。
「只破了一个。」
画眉露出浅笑。
「那么,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间沈记古董行找找。那儿瓷盘最多,妳去找找,肯定会有相似的。」
「真的吗?」
「真的。」画眉替她擦干眼泪。「妳先回仓库去,记牢瓷盘的花样,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泪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这会儿,管家看着画眉的表情,只能用感激涕零来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气了。」
画眉笑道,看着奴仆们忙东忙西,却大多都不得要领,做起事来事倍功半。她心里猜想,风家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风爷雄厚的资金,以及精准的商业眼光。
如今,他终于愿意走出竹帘,跟商家交际,但家中的奴仆们,根本没这类经验,要宴请的又是异国人,才会显得手忙脚乱。
照这么下去,今晚的宴席,只怕难以宾主尽欢……
她默默想着,一边挽起衣袖,一如往常,准备淘米熬粥,没想到一转过身,却瞧见厨房门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笠帽,身形佝凄的男人。
「风爷。」她福身请安,客气而温柔。「一时僭越了,还请见谅。」她猜想,他大概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
嘶哑的嗓音响起。
「无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说道,黑纱后的眼,紧盯着眼前的画眉。「妳看起来似乎很熟练。」
「不敢当。」
「有过筹备宴席的经验吗?」
她心中一抽,因为这句问话,想起了那段她不愿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后,画眉才回答。
「有。」
黑纱后的眼,仍旧看着她。
「那么,妳有没有兴趣接一单生意?」
「什么生意?」她长睫掀抬,望着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个宴席,但是缺一个能筹备处理的人。妳如果愿意接下,我会再付妳银两。」
画眉只考虑了一会儿。
「好。」能够多赚点钱,对她现在的处境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他有些诧异。
「妳不问价钱。」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风爷,绝对不会亏待一个妇道人家。」
隔着那层黑纱,她似乎隐约瞧见,他微微扬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么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满意点了点头,用那嘶哑的声音交代着:「关于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负责,不论需要什么,只要跟管家说一声就行了。」
说完,他转过身,迈开步伐,艰辛而困难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视线。
第九章
那晚的宴席相当顺利。
虽然白昼时,大伙儿又忙又乱,像是无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飞乱闯。但是一等画眉应允,接下筹备宴席之责,情况随即丕变。
所有该注意的、该遵守的规矩,她一件件,一桩桩,对着众人柔声吩咐,那柔和的嗓音,听得人们原本慌乱的心,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再也不会手足无措。
不只是温柔,她还柔中带刚。
当天下午,当新鲜的食材送达时,她亲自过目,一眼就看出,食材的品质并非绝佳。
画眉立刻领着管家,亲自来到商家,除了将食材全数送回外,还柔声笑语,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话,就让原本想欺瞒买主,以次等货蒙混过关的商家,知道遇着了识货的行家。
被人一眼看穿,商家的颜面自然挂不住,加上这识货的女人背后,又有那个脾气古怪的神秘富豪撑腰,商家不敢再心存侥幸,连连鞠躬致歉,不但乖乖收下退货,还拿出店中最上等的好货,一样一样让画眉过目,等到她点头,才装运上车。
为了致歉,商家只收了成本。
回到风家之后,客栈的老板娘也到了。
住在客栈的那段期间,画眉见过不少异国商旅,为了这些外地客人,老板娘烧得一手又酸又辣的异国好菜。
风家的厨师,虽然厨艺精湛,却缺了烧这类菜肴的经验,所以她吩咐奴仆,请来客栈老板娘,跟厨师共同研究,该怎么用上好的食材,和从珠河区买回来的香料,做出精致而道地的佳肴。
画眉则是一一检视,风府中的用具与摆设,只是略微更动摆设,添了几盆古意盎然的黑木绿松,就将宴客用的厅堂,布置得风韵雅致。
等到入夜,异国宾客们到来,她从容的指挥大局,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她全都一丝不苟。
宴席顺利进行时,奴仆们也在猜想着,这个美丽的寡妇,大概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否则寻常的小家碧玉,哪会懂得这些繁琐的规炬?
直到二更时分,那些异国宾客才尽兴的离去。
客栈老板娘早已回去歇息了,而画眉却坚持,要等到宴席结束,确定事事妥当,才肯离开。
心怀感激的管家,一路送着她,直到风府的大门。
门前早有轿子在等着,轿子两旁,还有两个小丫鬟随侍在侧。
「柳夫人,爷吩咐了,夜深了,这些人会送您回去。」管家说道,看着画眉的眼光,都多了七分敬意。「这是爷交代,要交给您的今日薪酬。」他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
「请管家替我谢过风爷。」画眉笑了笑,收下那张银票。
「另外,爷还说了,今日劳累了柳夫人。」他转过身去,从奴仆的手中,拿过一个精美沉重的锦盒。「这是安胎的补品,请您带回去,补补身子。」
她却摇了摇头。
「这补品,我就不收了。」她弯着嘴角,噙着浅笑,态度温和却也坚决。「我只收我应得的,请转告风爷,这盒补品我心领了。」
管家捧着锦盒,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那个……柳夫人……」
「管家还请留步,送到这儿就行了。」她不着痕迹的打断,接着转身,在小丫鬟的伺候下,走下门前阶梯,坐进轿子。
管家捧着锦盒,目送轿子离去,心里还在担忧着,这事没办妥当,该怎么跟主人交代,却浑然不知,这一切早已落入主子眼里。
二楼的绮花窗前,身穿黑衣的男人,静默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出门、看着她拒绝、看着她离去……
一切,似曾相识。
每次见她离去,他就会再度体验到,那五内俱焚的痛。
夜色之中,轿子逐渐远去,月光盈盈洒落一地,银白得像那个下雪的夜。
直到那顶轿子,消失在街尾,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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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风家对她的礼遇,远比先前来得殷勤。
每日她踏出家门时,轿子早已在门外等候,送着她去熬粥,再送她回饭馆。每回宴席过后,也是由轿子送她回去,从不曾让她走过一回夜路。
那次宴席过后,一个月之内,风家又招待了宾客数次。
每一回画眉都处理得妥当完善,让宾主尽欢。但这么一来,她每日要照料餐馆,又要到风家熬粥,遇着宴席时,工作量更是倍增,等于是蜡烛两头烧,几次下来,她也渐渐觉得吃力。
某次,宴席结束,气候燠热,她额上的汗珠未擦,踏出风家时,偏又吹着了一阵夜风。
起初画眉也不在意,但是,第二天她就隐约觉得,身体有些不适,整日头重脚轻。
到了第三天清晨,她已经头昏眼花,全身酸疼,病得几乎下不了床。
画眉强撑着起身,忍着一阵阵不适,写下熬粥所需的材料,跟各项步骤,交给照料她起居的小丫鬟。
「莺儿,妳把这个交给轿夫,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过去,请大厨照着这方式熬煮。」只是说话,就要消耗她不少力气。她抚着胸口,微喘的再说:「过几日我身子好转,再登门致歉。」
小丫鬟捧着字条,咚咚咚的跑出去,对着轿夫,一句一句的重复画眉的话,没有半句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