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他先前之所以吓出一身冷汗而惊醒,是因为他梦到葛风蝶病危,在她气若游丝之际,苦笑地对他说:「我是远古巫婆的后代,她会在子孙之中找寻一名继承人,假如这名继承人在遭逢劫难,即将羽化之前,无法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她将真的羽化成蝶。」
他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如何嘲笑这个预言,但见梦中的葛风蝶,苍白的面容几近没有血色,他的心感觉好疼,好疼。
他的母亲在抑郁多年自戕后,他都不曾这么沮丧与难舍。
自小,他在一个父权高张的家庭中成长,这对一般作风开放的美国家庭而言,实在很难想象。
他的父亲掌握了一切,包括家中的陈设、生育子女的人数、孩子就读的学校,甚至出席一般聚会的次数与人选……
当然最受控制的就是他的母亲。从她身体的胖瘦、穿着,与原生家庭可否来往,三餐所烹调的 样,都得经他过目。
中国籍的母亲本就逆来顺受,凡事顺从父亲,一连生了三个子女后,他们全因受不了父亲的独裁作风,纷纷离家出走,直到生下他,母亲百般呵护,深怕一个不小心,他也像失散的手足一样,一去不回头。
在一次母子单独对话中,他知道柔弱的母亲其实并不柔弱,她为了让他在安全中成长,强吞下所有的不公平对待。
十四岁的他曾对母亲说:「妳可以控告父亲虐待!」
母亲却苦笑说:「你父亲从没有打过我一次,这怎么叫虐待?」
「那是精神虐待。」他记得他是这么回答她的。
「如果我这么做,你将被送到寄养家庭,孩子,相信妈咪的话,那里只会让你陷入更恐怖的深渊。跟着你的父亲,起码他可以提供你无虞的物质生活及让你顺利完成学业。当你的羽翼够丰盈,你再决定单飞或是留下。」母亲这么说。
从那之后,他与母亲就再也没有过亲密的话题,但他却愤发图强,立志完成学业。
在十七岁那年,他就跳升医学院二年级,二十四岁便以最优秀的成绩,取得硕士学位。
正当他往上爬的一个深夜,一通电话舞破了他所有的平静,
他已渐老迈的父亲来电告知:「你母亲吞服大量安眠药,与世长辞了。」
他像发了疯地冲回家,一拳打在父亲的脸上,并对他说:「这一拳是为母亲打的!」
跌坐在地的父亲当下泪洒衣襟,剎那间,他发现眼下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只是个孤独无助的老人。
他阅读着母亲的遗言,从不掉泪的他,也难掩满腔的悲痛。
林儿:
我一直在等,等你长大,等你足以自立。终于等到这一天,我的等待总算开花结果,这也意味着我的责任已了。在我走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个真相,就是你的父亲在心灵上也算是个有疾病的人,这『病』是因为他幼时遭受近亲欺凌所致。原谅他吧。
本以为我可以拉他一把,谁知却让大家深陷其中。我再也走不下去,所以请原谅我的疲惫,必须先向你们告别!
很庆幸你选择了精神科,也许你的父亲,或是更多的人会因你的专研而获益。
我是这么期盼的。
如果有天堂,希望我们在那里见面。
母亲绝笔
认真读完遗书后,他拉起父亲,对他说:「你也该放下心头的担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父亲顿时宛如幼童,任他拉着他的手,走向精神科的疗养院,直到去世之前,他老人家一直都望着窗外,对着天空的云彩说:
「你的母亲说,想回台湾的台东看一看。她说,那里的云最美丽,那里的溪最清澈,那里的空气最清新。」
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仍然这么说。
这段往事,他从来不曾对人提及,丧礼过后,他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抢做他人不愿研究的领域,为的就是让更多禁锢的灵魂可以走出桎梏。
他轻轻地摸着葛风蝶的脸蛋,突然明白自己为何对她多了一分放纵与童心,她的长相的确有几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葛风蝶像是睡饱了似的张开双瞳,一触及他的目光便试着想坐起来,他却低声对她说:「别动!」
「你--你怎么在这儿?」转了转头,看着陌生的房间,「这是哪里?」
「这是老太婆的屋子,也许是她的卧室吧。总之,妳光溜溜倒在浴缸旁边时,就被我抱到这里躺下休息。」他的心情顿时从先前的沉重申抽离出来。
「什么--光溜溜?」花容登时变色。
「妳忘了?」他邪气地觑着她。
她的眉心蹙地更紧了,努力回想……
天啊!她想起来了!
她在沐浴时,直觉地天旋地转,连喉头也发不出声音,想求救也喊不出来,拚了最后的力气,裹住浴巾走出浴缸,接着,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对,我有裹浴巾!」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提高。
「但是掉了。」他故意误导她。
「那是--你救了我?」她怯生生地求证。
「那还会有谁?老太婆可抱不动妳。」他越说越正经。
「天啊!」她简直要哭出来,都被他看光光了。
「身材还不错,就是胸部需要再加大两吋。」
「去你的!」她坐了起来,抽起枕头砸向他。
「我说的是实话。」他挡下枕头。
「我不要听。」她掩住耳朵。
他放声大笑,「不敢面对现实的小女人。」
「谁是小女人?」她放下双手质问。
「原来妳还是偷听了我说的话。」他说道。
「是正常听,不是偷听!另外,你觉得女人的胸围该多大,是你个人的偏好与问题,但不该拿来论断我。我对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很满意。」她扬起下颚,骄傲地宣布。
「天啊!我碰见了一个超级自恋的女人。」
「不是自恋,是自信。」
「好,言归正传,妳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端出医生的架子问道。
「不好!」她气嘟嘟地回道。
「不好?哪个地方不舒服?」他问得很认真。
「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
「我看看!」他马上凑近她。
「你还看不够?」她佯怒地白了他一眼。
他这才顿悟她所指的是心病,是因为他「看」了她的娇躯所引起的,于是放声大笑,「心病需要心药医,我刚好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说吧,妳打算怎么做?」
「消除你见过的记忆。」她任性地说。
「就今日的医学,甚至科学而言,那是不可能的。」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还说你是什么专科医生。」她当然知道不可能,但不挖苦他两句,就是感觉有气憋在心里,很难平息。
「我倒是想到了个解决的方法。」他笑得很诡谲。
「我不认为你真的有办法。」她挑着眉,觑着他。
「有的。」
「有?」
「对!」
「那八成是什么怪方法。」
「不是怪,而是优。」
「拜托,你这个天才,快说!」
「就是我也给妳看个够。一来一往,互不相欠。」他说话的同时,还露齿而笑,洁白的牙齿就像刺眼的灯打在她的脸上。
「你真够色的!」她再度白了他一眼。
「我记得法国女孩是不会这么害羞的,妳又不是小孩子,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会开不起吧?」他不以为她在性方面是完全没有经验的。
「我还有一半的中国人血统。」她不疾不徐地补充。
「据我了解,现在中国很多地方的女孩,可是笑贫不笑娼,所以--」
「Stop!我不是她们中间的一群,再说我父亲来自台湾,自小我们姊妹就被教导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不随波逐流。」
「因此,妳--」他又觑了她一眼,「妳该不会是纽约最后一个处女吧?」
「关你什么事!」她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如果妳真的在意这件事,而且又是『好人家』的女儿,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得似假还真。
但,她还是好奇地问了句:「怎么解决?」
「就是我吃亏一点,娶妳为妻。」他压根不信她还是处女,毕竟她是那么地美好,不可能没人追求。
她一怔,旋即回神,抓起另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我还怕你有『菜花』呢!」那是性病中的一种,虽不要人命,但复发性挺高的。
「哈--设想周到。」他故意鼓掌,揶揄她。「看样子,妳的病真的在老太婆的怪汤药急救后痊愈,因为妳已经可以打人、骂人了。」
「她老人家救了我?」
「嗯。」
「所以说,你并没有--看到--我--」她问得结结巴巴。
「很失望?」他打趣地说道。
「管好你爱乱开玩笑的嘴,OK?」她准备下床。
「妳要做什么?」
「谢谢人家。」
「那得先谢谢我。」
「为什么?」
「因为是我抱妳上床的。」
「你?」她的嘴抖了抖,又开始怀疑:「那你到底有没有--」她非弄个明白。
「没有。」这话是出自门口边的老太婆。
「老太太?」她唤道:「谢谢妳救了我。」
「孩子,坐下吧。」
「谢谢。」她应道。
「换你们告诉我有关老船长的事了。」老太婆慢条斯理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说来话长,总之老船长常常发呆,居无定所,有时很清醒,有时又像失去记忆的人。
最奇怪的是,当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时,伊莎贝拉就神秘地大量出现。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观察、研究牠们的成长周期、变化……
当慕林找人来买伊莎贝拉时,我不卖,没料到牠们一夜之间全部都不见,而且全死了。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原因。」
葛风蝶一口气简略说完这事件的原委。
「那妳可以告诉我们,妳和老船长的关系了吧?」慕林立刻反问。
老太婆瞥了他一眼,「臭小子,你真是狂风之子,狂妄又霸气!」
「我再一次印证,女人不论老少,都是情绪化的生物。」他回敬她一句。
葛风蝶拉住他的手臂,「你就少说一句。」
他真的闭上嘴,不再插话。
老太婆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说着往事。
「我就是老船长当年心爱的女人,我也叫伊莎贝拉。
当年我们因为热爱蝴蝶,相偕到阿尔卑斯山,为了长期观察牠们,于是在这里住了下来,并将这里布置成『船之家』,因老船长之前是跑船的,他对海有一种特别的情懔,却因为爱屋及乌而随我到了法国。
谁知道中途冒出个英俊善言的生态摄影师摩尔,我们聊得很愉快,事后我禁不起摩尔一再鼓动,便随他重返文明世界。」
「那老船长是不是马上跑去追回妳?」她连忙问道。
「我不知道。只是一个月后,我和摩尔分道扬镳,再次回到这里时,老船长早已不知去向。
我苦苦来回于欧洲、美洲,甚至到各大航运公司打听他的下落,但他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
葛风蝶一脸遗憾,却没有吭气,让她继续说。
「奇怪的是,自从老船长离开后,伊莎贝拉蝴蝶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这才想起我和他的誓言。」
「什么誓言?」葛风蝶还是沉不住气地问了句。
「我想你们知道伊莎贝拉的传说吧?」老太婆问道。
「知道。」
「我们许的誓言,就是谁背叛了对方,幻蝶伊莎贝拉将会消失,直到另一个『伊莎贝拉』来此,幻蝶伊莎贝拉才会重返。」
「什么?」他俩异口同声讶问,觉得很不可思议。
「所以,这也是你们俩可以在这些天看见伊莎贝拉的原因。因为妳就是那『另一个伊莎贝拉』。」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
「那你们有没有起誓重逢的机会?」她替这对没能终老相伴的老人家感到遗憾。
老太太只是苦笑。
「那我们替您带回老船长吧!」葛风蝶义不容辞地说。
慕林却语出惊人问了她一句:「妳究竟是什么人?」直觉告诉他,这个老太婆不是普通人。
「狂风之子,看来你虽然狂妄霸气,但还有点脑筋。」
葛风蝶也觉察这事有很多疑点。她没有作声,静待慕林与老太太对招。
可是老太婆却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们,不发一语。
第六章
寂静的阿尔卑斯山的山间小屋里,慕林、葛风蝶,还有老太婆三个人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老太婆才又开口道:「你们应该知道伊莎贝拉之所以被命名为伊莎贝拉的原因吧?」
「知道。」葛风蝶礼貌地答复,慕林则点头表示知晓。
「我就是一八四九年发现伊莎贝拉这种幻蝶的昆虫学家的后代,我祖父辈的先人,当年就私下开始研究牠们对人脑的影响,而我也在父亲的狂热研究中受到启蒙,因此全心投入伊莎贝拉对人类大脑,甚至免疫系统、神经系统的研究,我曾以『布古娃』这个笔名发表多篇论文。」
「您就是布古娃?」这是葛风蝶最崇拜的昆虫学家之一,只是很遗憾,中间隔了三十年,都不见她的论文发表,多方打听,学界完全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我让妳喝下的药茶,其实就是牠的蛹的体液,加上数种这里才有的花草所合成的茶。
我必须说,在大自然孵化的伊莎贝拉,与在实验室中的伊莎贝拉,牠们体内的部分基因是不相同的,疗效自然不同。
我做了些笔记,你们可以带回去研究。」
老太婆起身,打开一扇用钥匙牢牢锁住的抽屉,取出一大迭的资料,「拿去吧。」
「这--怎么可以?这是您的研究。」她不敢收下。
「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就靠你们了。我来日不多,你们就不用客气了,』老太婆坚持道。
「来日不多」这四个字像个警钟敲在慕林的心房,他旋即出声:「我先回去带老船长来这里。」
老太婆笑了笑,似有隐言,却没有道出。
「我们一起去!只有我知道他老人家会待在哪几个地方。」葛风蝶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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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的休息,慕林与葛风蝶准备下山,老太婆站在门边目送他们,
不时地抬头看着天空,突然语出惊人之语:「快下雪了。」
他们旋即转过身子,一脸不可思议。
现在是春末夏初,怎么可能会下雪?
「一切小心,就此别过。」老太婆这话说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我们很快就回来,您别担心。自己早晚多加件衣服,安心地等我们带回老船长。」葛风蝶连忙说道,也就没有再多想。
老太太只是苦笑,挥着布满皱纹的右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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