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这个父亲很失败、很没用?
或者,说明他把她带回这暗夜宫,是错的?
但是很可惜,两人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无痕倔强,他绝对比她更倔,所以他绝不会认错,更不会放她走。
吃得差不多,夜应天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着无痕道:「你跟我来。」
语声平静,听不出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无痕心底略微讶然,但很顺从的站了起来,跟着他迈步。
按照往常,吃完饭后她就可以回房了,但是今天,他要带她去哪里呢?
暗夜宫宏伟宽广,回廊里悬着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跟在夜应天身后行走没有多久,便进了一间小小厅堂。
这厅堂里的光线甚是幽暗,除了一盏油灯外,没有任何光源,而厅堂里的陈设也简洁得很,一张长条书案、一把小小藤椅,还有就是满墙的书册。
唯一称得上装饰的,便只有墙角挂着的一幅长图卷,因为光线幽暗,一时间看不出那卷上绘的是何景物。
无痕心底再度惊讶了下,因为这样朴实无华的陈设,在富丽堂皇的暗夜宫里可以说是非常特别的了,简直特别到不似暗夜宫所有。
「过来。」夜应天执起书案上的油灯,向着墙角那卷画轴走去。
她闻言踏上几步,就着他手中的油灯向画卷上看去,一看之下,却不禁略微张大了双眼。
只见那卷上用工笔细细绘了个少女,站在一株盛开的桂树下,舒眉绽唇而笑。女子身形纤弱、面容清秀致丽,那眉目间与无痕竟有七八分像,但女子的神情极是温婉,全身洋溢着浓重的书卷气,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闺秀。
无痕瞧着画上女子,忽然有些了悟。
她的气息与他相近,面容却和这画上女子相像,那么这女子……
「这女子,便是你娘亲。」夜应天并不看她,只是凝视着画中人,沉沉开口。
无痕抿抿唇,把目光自画卷上转开,并未接话。
连对着眼前该称为父亲的人,她都没感觉了,便何况只是画上的一纸人?
夜应天并没在意,那两道眼神更加深黯,好像穿透了画卷,投到了一个空寂幽远的地方,继续道:「她从前最爱的便是桂花,每到一处必得寻有桂树的地方才肯住。不知她带着你离开暗夜宫之后,可还亲手栽种过?」
稍微停顿了下,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语声越加低沉,「这暗夜宫中的每一棵桂树,都是当年她亲自动手栽下……」
闻言,无痕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没见过桂树,却对桂花香那样熟悉了。有那么一个酷爱桂花的娘亲,就算她只是个没有记忆的小小婴孩,想必也忘不了那浓郁花香。
可是,桂花香还在,那个锺爱桂花的女子,去哪里了?
无痕终于抬起头,双眼略有了神情,带着询问投向夜应天。
他回视她,声音有些苍凉,「我已找了她十五年,却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呵!十五年……为了当年的错误,他已经后悔了十五年。
可是十五年后的今天,结发妻子仍不知去向,寻回的女儿,却是冷淡到无情。
夜应天看着无痕的双目中,流露出些微等待、些微期盼。
无痕知道他在等待、期盼什么,但是她给不出,也不想给。
她才知晓这个陌生人是谁不久,要她拿什么给他?
亲情?欢笑?痛哭流涕?这些陌生的东西,连她自己都还不具备!
就算具备,也是商洛给的,她还需要时间慢慢体会。
所以,无痕迎着夜应天复杂的目光,慢慢垂下头,继续沉默以对,拒人于千里之外。
夜应天的目光越来越阴鸷,神情已有些接近于狰狞。他身为暗夜王,几时曾这般处心积虑的追寻过什么,现在他要的不过是亲生女儿接受他,可是竟然达不到,
她就连一个表情、一句话也不给他吗?
他不禁暗怒,拉起无痕的手腕快步朝宫室外走去。
厅堂中光亮依旧,所有的膳食都已撤下,只有适才那两个侍女躬身立在门外,等待无痕。
夜应天瞧一眼无痕,再把目光投到那两名侍女身上,缓声道:「你们两个,进来。」
「是,陛下。」两名侍女齐齐一颤的回应,几乎是发着抖走进了厅堂。
她们在暗夜王身边服侍多年,早已听惯了他的各种语调,而现在的这种冷淡压抑,明显便是恼怒。
暗夜王发怒会怎样?会有人死!
那个人当然不可能是身为公主的无痕,但定会是她身边的人。迁怒,或者隔山震虎,这是掌权者惯用的方法,不怕人没反应。
「我命你们陪伴公主多日,公主却还是不肯开口说话,可知罪?」夜应天语声淡漠,好像并非在断人生死,而是在闲话家常。
两名侍女脸色惨白,猛的跪伏在地,呜咽道:「奴婢该死,请陛下饶命……」
夜应天微笑,「既然该死,那又何需饶命。」一边说,一边缓缓抬起了右掌。
果然,他将满腔不甘与怨气,全都发泄在两名可怜的侍女身上。
若能换得无痕动容开口最好,若不能,最多不过是死掉两个废物,正好让他顺顺气。
夜应天的手掌修长苍白,在烛光下如一块上好玉石,可是这玉石一落,便会夺去两条如花性命。
无痕不看那欲夺人命的大掌,只看着那两名侍女开口,「她们是你的人,你爱杀便杀。」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回荡在高大的厅堂里,如同仙乐。
最起码,对那两个侍女来说是仙乐。
因为,只要无痕开了口、说了话,那她们的两条小命便可以保住了,就算她话里没有半点求情的意思,也一样。
果然,夜应天听到她开口,马上就放下了手掌。
眼里的暗怒慢慢褪去,换上满意。
他终于找到了让无痕动情的法子,那就是人命!
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孩子居然有副热心肠,一点也不像他,反而像她娘亲。
夜应天嘴角勾起,眼角细微的皱纹动了动,扬出一个近于和蔼的微笑,对着她道:「好孩子。」
不管像谁,只要肯说话、肯如他的意,都是好孩子。
无痕默不作声,转头就走。
她知道那句话已经给了夜应天极大的希望,恐怕以后想要离开暗夜宫、想要再见商洛,会更加困难。
可是她没有法子,眼睁睁看着两条人命因她而死,她会难受。
照这样下去,以后让她难受、让她为难的事还会更多。
行走在夜色里,无痕在心底无声呼喊:商洛,你怎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带我走?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就像你也一定知道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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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没有让她等待太久,第二天深夜,就出现在暗夜宫中。
只不过,他出现时的情形隆重了点、盛大了点。
当时无痕还没睡下,在听见远远近近的喧哗后,直觉的爬起身便冲了过去,不仅睡袍忘了换,鞋子也忘了穿。
光溜溜的两只小脚丫在草地上一路飞奔,像只拚命跳跃的小白兔,踩到碎砾石子也不觉得痛。
因为她知道,能让暗夜宫如此沸腾的人只有一个——
除了商洛,还有谁敢在暗夜宫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又有谁敢半夜间宫?
果然,在那一大团混乱中,果然是商家独有的、会散发出强烈热力的烈火掌劲气。
因为无痕曾经领教过,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
「住手!不许伤他!」她一边跑一边大叫,直直冲进了十多个正在挥刀舞剑的人群中。
听到她的声音,再看清来人的面容,十多个暗夜族人连忙住手退到一边,唯恐手里刀剑不长眼,误伤了她。
「无……无痕!」商洛气喘吁吁的站在包围圈里,手里抓着一把又厚又重的大刀,盯住她咧嘴猛笑。
无痕!他终于看到他的亲亲小无痕了!
呜呜……不枉他披荆斩棘、一路杀敌啊!
无痕奔到他面前,先上下左右打量一圈,才道:「你没事?」
除了肩上中一剑、腿上中一刀,还有脸上有个掌印外,一点事都没有。
对于硬闯暗夜宫的人来说,负这点小伤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商洛骄傲的笑了笑,不过还没笑完,他又拧起眉,一把拉下披肩往无痕身上套去,一边套一边骂,「你干么穿这么少啊?!」
会被别人看光的!
无痕微笑,任他把又是汗水又是血水的破披肩,套在自己雪白的睡袍外头。
嗯,有点酸、有点腥,不过只要是商洛的味道,都没关系。
看着两人的举动,众暗夜族人全都怔住。
他们知道这位小公主已经很多天了,所有人都说她是个不会笑也不会说话的冰雕娃娃,可是现在,冰雕娃娃居然在一个陌生的少年面前有说有笑?
如果让暗夜王看到,想必会很高兴的吧!
很可惜,他们错了。
夜应天已经走了过来,也看到了无痕脸上的笑意,但是他的心里只有恼怒,没有半丝高兴。
为什么无痕笑的样子那么像她?为什么无痕笑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那个该死的臭小子?
天晓得看到她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美丽,他居然开始嫉妒满身伤痕、狠狈不堪的商洛!
「把手拿开。」瞧一眼商洛放在无痕肩头迟迟不肯离开的手掌,夜应天淡然开口。
他非常后悔、极度后悔,那天为何不一掌打死这小子!
「暗夜王,好久不见啊!」商洛转过头,看着他客气的笑笑,然后听话的将手放下,不过马上又握住了无痕的手,并且拉着她一起走到他面前,坚定的道:「我来,是要带走无痕。」
夜应天闻言只觉得好笑,看看周围越来越多的暗夜族人,再看看满身是伤的商洛,挑起居问:「你凭什么?」
凭什么,又是一句凭什么,和淙欢乐那天问的一模一样。
商洛握紧了佳人的手,回答,「凭我能让无痕笑、凭我能让无痕快乐!」那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夜族人,凭他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但是他可以用别的法子,比如说摆事实、讲道理。
当然,讲不讲在他,听不听在夜应天。
而夜应天显然听不进去,「那又怎样?」
只是能让无痕笑一笑、开一开口,就来跟他谈条件?未免也太简单了吧!
商洛自信满满的道:「不如我与你打个赌,怎么样?如果我赢,就让无痕跟我走。」
夜应天自然不和他当真,只是勾了勾嘴角,双目向天上星月看去,那模样摆明了不把他当作一回事。
商洛却仍笑着继续说:「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我跟你赌的是,无痕到暗夜宫的这几日,没有笑过一次,也没主动对你说过一句话!」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无痕唯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对夜应天说,而是为那两个侍女才说的。
当然,商洛并不以为赌赢了,夜应天就会放他们走,他只不过在尽量刺激夜应天而已,唯有让夜应天失去冷静,他才可能有机会。
夜应天闻言心底大怒,表面上却仍是阴冷一片,不屑的说:「无痕是我暗夜宫的人,你以为只凭你两句话就可以带走她吗?」
商洛马上摇头反驳,「无痕是人,她不属于任何地方,她只属于她自己。要不要跟我走,得由她自己决定。」
要不是坚持这一点,他早已得到了她。
他喜欢无痕,所以一定会尊重无痕。
然而,对于夜应天这种人来说,控制显然比尊重简单得多。
他阴柔而笑,「她不必有任何决定,我的决定必定对她最好。」
商洛摇了摇头,「如果你宁愿无痕一辈子都这样冰冷沉默,如果你宁愿无痕一辈都住在这暗夜宫里孤独终老,如果你宁愿看不到她幸福快乐、生儿育女,那你的决定当然对。」
无痕自小在瘦竹门长大,成天与众冷酷杀手为伍,人世间的亲情、友情、爱情一样都不晓得,他花去无数心力才让她懂得一些温情,如果让夜应天这样困住的话,无痕必定是沉默一生。
夜应天心底稍微起了一点涟漪,因为他知道,商洛说的这些很可能会成为事实。
以他的性情与耐心,是不可能改变无痕的。
更何况,他原本也是一样冷淡静默的人,改变他的,是那个温和善良的女子。
而现在,商洛想要成为与那个女子一样的人?
夜应天再度看向商洛,眼底已不再是全然的不屑和厌恶,而是多了一些表情,他沉声道:「好,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抬起手掌,他冷笑,「若你能接住我三掌,我便放无痕随你离去。」
夜应天的玄冰掌在十多年前便已登峰造极,商洛武功虽然不错,可比起他却还差了那么一大截。
所以他很有自信,这小子绝对挨不了他三掌。
然而,商洛却半点也不犹豫,踏出两步笑道:「好,我接你三掌便是。」
不管怎样,这总算是个机会,而且是唯一能够带走无痕的机会。
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夜应天不再多话,一扬掌便往商洛当胸拍去。
一瞬间,整个园中似乎由深秋踏入了严冬。
冰寒刺骨、万山萧条。
商洛全身血液瞬间冰凉,发顶微白,好似蒙上了一层寒霜。
他这才明白,夜应天的武功达到了什么境界。
可是,他已没有后路。
商洛正咬牙死撑,无痕忽的踏上几步,挡在他面前。
「你若杀他,我就与他一起死。」看着夜应天的手掌僵在半空,她清晰开口。
冰寒的杀气并未缓和多少,夜应天冷眼瞧着她,缓缓的问:「你确定?」
这一刻的他阴森到极点,看着无痕并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儿,而是在看一个和商洛相同的陌生人。
其实他和无痕原本就是陌生人,除了那一层血脉关系,其它什么都不是。如果无痕没有那块玄玉珏、如果他没有和她相认,那么就算无痕当面走过,他也不见得会知道自己原来有个女儿。
在他心底,一个不受掌控的女儿,有时还不如一个听话的陌生人。
无痕点点头,「当然确定,除了他,我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所以,就算死也会死在一起。」
这句话很长,连商洛都听得诧异。
夜应天眼中神色却好似千变万化、明暗不定。
因为,这句话着实熟悉。
十五年前,他也听到过相同的一次,只不过,那次是她站在他的身前,向着另外一个男子说。
那个男子,是她的兄长。
为什么?十五年前、十五年后,会这样相像?
为什么,他成了她的敌人?
夜应天的手掌慢慢放下,杀气消弭。
园中的冷意立时散去,恢复了深秋时节的凉爽。
商洛心底一松,知道自己的命、无痕的命总算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