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因要赶早磨出几升黄豆,因此起的早,待到干完活,已是日头高挂,从磨房里出来,双眼被阳光一照,不觉就是一花,险些一跤坐在那里。他知是刚刚太过劳累之故。忙稳住了身子,喘了几口气,这才慢慢离开。
途径花园的时候,见花圃里有些干了,他叹道:“怎麽这里也没人浇水呢?这麽大日头,花儿如何禁受的住。”因慢慢提起水桶,挨次浇了一遍,正浇著,忽听脚步声响,抬头一看,不由愣在了那里,原来竟是老王爷轩辕敬,被一个如花少女扶著,红颜跟随在旁边。
他心中一怔,看这女孩衣服华贵,分明就是一位官宦小姐,再看向红颜,只见她面上虽陪著笑容,眼内却冷淡的很,他心中便明白了大概,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似堵住了一团东西似的难受,只闷的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轩辕敬看见他,也是一愣,旋即脸上数种神色闪过,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尴尬的死寂。忽闻那女孩开口道:“世伯,王府竟有这样不懂规矩的下人,见了主子不说参拜,连路都挡著。红颜夫人想来是事情太多,疏於管教了吧。”她这话既斥了素寒烟,又暗指红颜,红颜哪有不知道理,她却宛然一笑道:“寒烟,你还不下去呢。”并不追究。
素寒烟一惊回神,忙深深一揖道:“参见王爷。”说完匆匆离去,待一转过月洞门,不由得泪如雨下,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痛哭失声。他自回府後,并没见过轩辕敬,如今不期而遇,想起他以前对自己就如慈父一般,信任宠溺,自己从他那里也不知得到了多少没有过的父亲般的慈爱。却在转眼之间就形同陌路,适才所见,老王爷分明似骤然间苍老了十几年一般,怎不叫自己痛断肝肠。
那小姐不知几人关系,但见轩辕敬从遇见素寒烟後便落落寡欢,分明是有隐情,她对王府之事也有耳闻,细思之下,便已明了,只是不知素寒烟竟是这般人物,更添嫉妒,红颜冷眼看她,心中已不觉有了计较。
当下回房,适逢轩辕持刚下朝,红颜便装作和碧玉说话道:“今儿看到素管家,瘦的越发厉害了,倒像是得了什麽病似的。”
碧玉道:“夫人可是又说笑,好好的能有什麽病?先前救戚良的时候,连那大鼎都能举起来,他无非是天生身子瘦弱罢了。”
轩辕持在旁边喝茶,忍不住便插口道:“你别瞎操心了,他能有什麽病?只怕是装病吧,哼。”说完只叫摆饭,红颜道:“先别著忙,王小姐今儿留在这里用饭,等一下我们一起到前厅去吧。”
轩辕持眼中闪过一抹嫌恶之色,道:“一个女孩儿家,留在我们这里用饭,什麽意思?”忽又想起什麽似的,残忍笑道:“也好,今日就叫那个俘虏伺候咱们用饭吧。”
红颜本不欲说,将嘴边的话吞了又吞,终实实忍不住道:“你也忒狠心了,素管家已经被你作践成这样子了,你还不放过他,你去看看他的样子,一阵风就能吹得倒,亏你狠得下心。”
轩辕持冷冷看著他,忽悠然一笑道:“红颜,我知道你聪明,不过也别以为我就猜不出你的心思。你就这样轻易将宝押在了他身上麽?到时候输的血本无归可别怨我没提醒你。”说完起身道:“好了,我先过去陪爹说会儿话,你收拾一下也就过去吧。”一边出去了。
碧玉奇怪问道:“少爷这话什麽意思呢?”
红颜冷笑道:“我押的这一注可是十拿九稳,就算输了,将来也必赢的。轩辕,大家彼此彼此,我又何尝不知你的心思呢?”这边穿戴整齐,方嫋嫋婷婷的过来,吩咐人道:“去让素管家过来伺候用饭。”又冷笑道:“他受苦,与我什麽相干,我们就看是谁心里难受著。”
***
轩辕持本就欲借此机会折辱素寒烟,故意与王小姐言谈投机,又和她说些诗词歌赋。那王小姐本就有些才学,如何能不趁此机会卖弄,一时间便笑语如珠说个不停。
轩辕持看了身旁面色苍白的素寒烟一眼,笑道:“从来不知小姐竟有如此才思。这才是真名士呢,不像有的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一边说一边拿眼偷望素寒烟,只见後者悄悄用手握住了心口,旋即又放了下来,面上渗出微微的细汗,两道挺秀细眉紧紧皱在一起,心下暗道:他也有这时候。总算这口恶气如今方才出了。当下心情大好,大声道:“过来给我倒酒。”
素寒烟眼见这情景,一颗心就似被锯子一下一下锯著一般,又适逢那病发作,只因在这场合,不得不强运内力压著。这本是他的大忌,一旦强行运功,随时都有死的可能,只是这时候如何肯示弱。闻言上前一步,勉强镇定心神将酒添进那夜光杯里。
轩辕持看著他一双素白的手微微颤著,指节已瘦的凸了出来,更泛出惨白的光芒,先前的得意快活不由得全部无影无踪,一时间只想将这赢弱人儿搂进怀里好好抚慰一番,那手刚抬起来,便即醒悟,心中一丝尖刻的痛渐渐泛了开来,只将两个拳头紧握著,指甲嵌进了肉里,他却浑然不觉。
忽见素寒烟身子一晃,那酒已是倒的溢了出来,轩辕持不顾衣服被酒污了,忙扶住身边人儿,,却见他面色越发苍白的吓人,下唇已被咬出斑斑血迹,更显得触目惊心,他心里一惊,却见素寒烟轻轻将手抽了出来,淡淡道:“奴才无用,污了少爷的衣服,容奴才去拿件新的来。”
这奴才二字就如几千把尖刀一般立时插在了轩辕持的心上,忽见老王爷轩辕敬站了起来,颤著声音道:“我吃了这些,也觉饱了,你们……你们几个年轻人继续吃吧。”说完径自出去。及至到了门边,终究忍不住回头,却不正视素寒烟,嘴唇张了几度,方低声道:“身子不好……就……就找个大夫看看……落了大病就不好了。”说完一掀帘子,踉跄著去了。看他面前那碗饭,分明一点儿没动。
素寒烟忙低了头,不肯将凄痛表情让别人看见,忽听红颜道:“你先下去歇著吧,身子不舒服,以後告诉我一声也就是了,若因太要强而害了自己,反而不好。”
素寒烟巴不得这句话,连忙答应一声,急急退了出去,只觉心痛如绞,更似火烧一般,他心知这次病发不比寻常,生怕人看见,忙又运了轻功,待奔到自己屋里,早已是汗透重衣,再也支撑不住,双手只来得及攀住床边的柱子,人已昏了过去。
轩辕持这里便要追出去,那王小姐哪里肯放,她明知素寒烟身份,却假装不知,因笑道:“这样奴才留在府中也不好,虽漂亮,看那肤色却象鬼魅之流似的。小王爷,我们且不要为他坏了性致,刚才说到哪里了?”
轩辕持好容易定下心神,忙道:“红颜陪小姐坐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那王小姐故作惊诧道:“原来……原来小王爷竟著紧那奴才呢,哎呀,小女刚才言词多有得罪,冒犯了。”轩辕持一听这话,哪还肯出去,只道:“小姐莫要胡说,不过出去吩咐人一件事情。”说完假意走出,稍刻即回。
红颜冷哼了一声,心道:“我看你将来後悔去吧。”也站起来道:“我喝了几杯酒,觉得心里闷闷的,不如你们谈,我去看看公爹,再让人弄点参汤过去吧。”说完福了一福,款款而去。
这里轩辕持如坐针毡,偏那王小姐却还故意说个不停,眼看著已是初更,轩辕持实忍不住了,只好道:“小姐千金贵体,若呆久了怕惹人闲话,况路上也不太平,我著人送你回去吧。”这话里已隐隐有不耐之意,王小姐见他公然逐客,倒也不好久留,遂含笑告辞。轩辕持忙派人护送,自己不及大门便回转来,想起素寒烟席间异样表现,不由又是焦急又是担心,忙不迭的便找了一个丫头,引著他来到素寒烟的屋子。这边又著人去请御医。
他进去时,适逢素寒烟已经转醒,刚挪到床上去,见有人过来,不由诧异,却听轩辕持道:“怎的连灯也不点,睡了吗?”一边说一边已燃了油灯。只见素寒烟脸色已比先好的多了。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忙掩饰掉脸上关切之情,仍做出冷淡样子来。
素寒烟看了他一眼道:“少爷此时来有什麽事吗?还是要奴才再去倒酒呢?”一边说一边整了整衣服。
轩辕持脸上一红,淡淡道:“爹让我找人来瞧瞧你,我本来已经要歇了,只是老人家絮烦,不得到结果他不安心。”说完,果有人报说御医来了。
素寒烟冷冷一笑道:“我并没有病,不过前日吃坏了肚子罢了。”自己心道:“这病御医若能看出来,早十年也治好了,如今是我自己寻死,天意使然,又有谁能扭转?”一边到底拗不过轩辕持,只得让御医把了脉,又仔细瞧了半刻方休。
那清臒御医遂起身道:“禀小王爷,这位公子虽禀赋虚弱,却并无甚疾病,小王爷宽心好了。以後饮食上注意点也就是了,也不用服药的。”说完连方子也不开,便即告辞。
轩辕持这才放下心来,看著素寒烟,想起他平日的确纤瘦,大概受了几日磨折,身体有些吃不消罢。他本有意让他歇几日,忽一眼看见桌子上有张帖子,油灯之下,看的甚为清楚,分明是“昨夜闲潭梦落花”七个字。他心思一转,已明了了素寒烟的心思,不由大怒,暗道:你到这个时候仍是无悔,我又何必一定要怜惜一个敌人呢。想到这里,刚刚的怜悯俱化作了铁石心肠,冷冷道:”既没病,明日别耽误干活,可别托病躲懒,若赶不出来,别怪我用王府的规矩。“说完又对身边的总管道:“看著那些奴才,别一个个清闲了就想著多管闲事,我知道了是不饶的。”
素寒烟身子微微颤著,只强挣扎著象没事的人一样,一字一字道:“奴才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劳小王爷费心想著,小王爷尽管去忙自己的大事吧。”
轩辕持知他暗指自己和王小姐一事,他也不解释,只重重哼了一声道:“那就好。”便拂袖而去。这里素寒烟怔怔看著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时间只觉被关在这异国他乡小屋里的自己实在有说不出的凄凉孤单,看著那七个字,忽然心口又没命的疼了起来。
再说轩辕持,怒气冲冲回到屋里,自己恨恨道:“我到现在还做梦呢。竟还为他著想,以为他有苦衷,还想著不如就这样原谅了他。难怪皇兄常说我有时候愚蠢的紧,可不是这样吗?昨夜闲潭梦落花,哼哼,他的眼里分明只有他的山月,他的皇上,哪有我轩辕持的存在。只可恨我竟管不住自己,还找御医去看视他,真真是个傻子,只怕他到现在还得意,不知怎麽笑话我呢。”说完越想越气,索性将桌上的几件东西一起扫落下去。
适逢红颜和碧玉探视完轩辕敬回来,听了他这番话,忙拉了碧玉急急避出去了。这里碧玉急道:“少爷这可是更恨素管家了,夫人怎也不劝一劝?”
红颜苦笑道:“此时劝不得的,那素管家也是,怎麽这时候偏写了那样一句诗让少爷看见,这下子刚有的一点怜悯,定然也无影无踪了,不过也怪不得他,背井离乡的,又受这样委屈,焉有不想家的道理呢?”
碧玉奇道:“究竟这‘昨夜闲潭梦落花’怎麽了?你和少爷就生出这麽多感慨来,不过就是普通一句诗而已嘛。”
红颜道:“这确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古诗,只是放在此时此地,无论对少爷或素管家来说,它都不普通了,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说完看向碧玉道:“你还不明白么?这是一个游子的泣血之吟啊,尤其象素管家这样经历,看他慕出这句诗,就更加凄凉了。内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苦楚,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可以轻易明白的。”
碧玉这才点头道:“既如此,少爷因何大动肝火,他理应更加怜惜素管家才对。”
红颜摇头苦笑道:“少爷此时如何能用理智形容呢?他本就对素管家负了他这件事耿耿于怀,况素管家回来到现在,连个错儿也不认,如今又写下这样诗句,少爷能做何想,自然认为他到现在还恋着故土,把自己当作敌人来看呢。因此才会发那么大脾气的。”说完又叹道:“其实一个人被迫浪迹天涯,又有谁能不留恋故土,叶落还要归根呢。这本不和仇视别国相联系,偏出了这件事后,简单的一句话也可将整件事弄的复杂。造化弄人,也只能叹一声无可奈何了。”说完和碧玉且暂到别的丫头房里说话,不提。
再说素寒烟,眼见着轩辕持无情离去,忽就觉得心头一股撕裂般的痛猛烈泛了开来,他是个聪明人,心中已有了认识,不由得便想喊住那看起来也可怜可叹的人影,谁料一张口,就先喷出一口血来,那身子越发的不能动了。思及自己一生坎坷,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滚滚珠泪,此时连去拿纸笔的力气也没有,胸中又着实澎湃激荡,便向床上拿了平时用的一块绢子,一望之下,竟是轩辕持相赠的一条珍贵鲛帕,不禁更是百感交集,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又不知由何说起,遂将中指咬破,在那帕子上疾写了几行字,待最后一笔鲜红蜿蜒而下时,那绢子也随之飘落,一如风中的无依落叶。静静掠过那只纤纤素手,最终委于尘土。
***
夜已敲过三更了,红颜和碧玉才回转房来,见轩辕持鞋子也未脱歪在床上,满身酒气,问过伺候的丫头,才知他方才借酒浇愁,竟喝了一坛子。红颜道:“我说呢他这时候还能睡着。”说完将一件披风为他盖上,脱了鞋子,自言自语道:“明明可以不必这么较真儿的事,怎么就都趟上了你们这两个死心眼儿的。与其两人这样受苦,不如说开了,抛去那不堪往事,从头来过不好吗?偏就没人想这样办事。男人啊……怎么就都是这样子呢?难道面子荣辱真比自己一生幸福还重要么?”一边说一边自己宽衣解带,也挪到床里面睡下了。吩咐碧玉道:“别睡死了,一旦醒了要茶要水的没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