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那个东西。
“怎么了?又不高兴吗?我回来得是晚了些,不过要加班嘛。你又不知道我们老板剥削劳动力是一流高手。”
“那个东西”是一具躺在沙发上的人类骨架,当听到她的呼唤时,骨架的手晃了一下,就好像一个人在做出嗤之以鼻的动作似的。
“所以我早就告诉你快点抛弃他找别的工作,你就是不肯。”骨架的声音低沉而好听,但却不像从头骨中发出来,而更像是从他全身上下而发出的声音。
“讨厌啦,我这个人恋旧嘛。”她在他的头盖骨上吻了一下,欢快地跑到厨房戴上围裙,“我们晚上吃什么呢?香菇还是冬瓜?”
“你喜欢凉拌菜吧?弄个黄瓜不就完了?”
“是喔。”楚红温柔地笑着说。
厨房里传出悦耳的锅碗瓢盆交响曲,间或有楚红哼歌的小调。房间里被西落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似乎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林哲躺在沙发上,举起化作了骨架的双手,稍微动了动指头的关节,骨头与骨头之间发出了喀拉喀拉的碰撞声。
一切都……完美吗?
是的。
除了他之外。
***
温家兄弟在阴老太太那里吃了个肚儿圆圆,踱着步从101房间走了出来。温乐源出门的时候一边打饱嗝一边数钱,从他的表情上看来,他就好像数的不是钱,而是心头肉……
“别数了,再数还是那么多。”温乐沣说。
“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都不疼吗!”温乐源痛心疾首,又把手里的钱点了一遍,“那些符咒和一个月饭钱那个死老太婆居然敢要我们五百块!五百块啊!”
“所以我说要是你愿意画符咒不就方便多了?要是我会的话……”
“不要!”温乐源干脆地拒绝,“那玩意太伤眼睛,我不画!也不准你画!”
“那你就别心疼那五百块钱啊……”
楼梯处传来拖拉东西的声音,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往里看去。
楚红正拼命拖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化肥袋子倒退着往下走,袋子很沉,她娇小的身躯几乎使上了吃奶的力气才能把那东西拖下几个台阶。
“需要帮忙吗?”冯小姐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她身边,问。
“没关系,我一个人行。”
正说着,那只化肥袋子的角被她用力过猛给撕破了,她惊叫一声向后倒去,眼看就要向楼梯下滚去,而化肥袋子也即将向她的身体滚落下来。
“挡住它!”
冯小姐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滚落的化肥袋子。而温乐沣大步冲上前去,伸出双臂想要接住楚红的身体。
他在楼梯下方等了十来秒钟,楚红仍然悬挂在那里。
……悬挂?
楚红的身体保持着快要跌下去的样子,向后方大角度地倾斜着,照理说早就该掉下来了,可是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一样,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拉那么重的东西就小心点么,”温乐源抱怨,“实在不行让我们两个帮忙也行不是?”
“……都忘了你的能力更快。”温乐沣摊了摊手,撤回了自己救人的动作。
“你这话什么意思!”温乐源用牛眼瞪他。
楚红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似的,忽悠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她站定身体,向大家感激地一笑。
“真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倒没什么,可是你的行为实在令人不敢苟同。”温乐源勾一下手指,化肥袋子飘了起来,越过冯小姐和楚红的头顶,落在自己脚下,“你的体重有没这袋子沉?下次再有这种事儿就和我们讲,搬搬这个东西我们还是能行的。”
“太麻烦你们了……”楚红仍然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说。
温乐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他弯腰拉起化肥袋子,从里面滚出了几块乌黑的东西。
他捡起一块放在眼前仔细看:“这是什……”
一股恶臭直冲鼻端,他险些昏过去。
“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扔下那个东西,转眼就逃到了万里之外。
楚红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玩意?你没见过木炭吗?”
“我知道那是木炭!”温乐源捏住鼻子,一脸痛苦的表情,“我是说那上面是什么味道!熏死我了!”
“哦……”楚红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哀愁,“那是我放在房间里除臭的,所以可能吸了不少林哲的味道。”
林哲是她的情人,几年前由于人为的意外而死亡,却由于灵魂的执着而让他强行附着在自己已经死去的尸体上回到她的身边。温家兄弟戳穿了他已经死亡的假相,他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腐坏的。
“那……你是要换新的木炭?需要我们帮忙吗?”温乐沣问。
“不用了……”楚红摇摇头,“这几天天冷,林哲怕我冷,一定要把暖炉打开,所以腐烂得很快,现在已经没必要用这些东西了……”
楼梯上弥漫着沉默的气味,温乐沣和温乐源忍不住低下头。因为他们不敢面对她的眼睛。
有时候人类并不需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如果事情可以再来一次的话,他们决不会选择去拆穿他,或许那样他就可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让他和楚红的缘分不要那么早结束。
可是现在说什么也太晚了。
温家兄弟合力拎起了那个袋子。其实只靠温乐源一个人也可以,不过这种能力不是为了在人前现的,所以在可能被外人看见的情况下,他们至少也要做出“合力”的样子来。
楚红跑到门口去给他们开门,好让他们出来得更方便一点。在开门的时候,她随意地瞟了一眼那棵法国梧桐,发现那个穿着迷彩裙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这附近的小孩躲在这里玩的吧。她想。
温乐源和温乐沣合力把那化肥袋子扔到垃圾桶上,袋子和桶里的垃圾之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尘土轰地一下扬起了很高。
“呸呸呸!”温乐源迅速地跳了很远,一边狠命地吐口水,“怎么还发这种响儿的?木炭不该这么重吧!”
温乐沣快没力气了:“你不会是现在才想到吧?都已经从里面搬到这儿了……”
“只有木炭当然不会这么重,”楚红站在门口笑着说,“里面还有半袋土,所以会比较沉。”
土……?
难道是……想到它“可能”的用途,兄弟两人都忍不住一阵小小的恶心。
温乐沣拍拍手上的尘土往回走。温乐源走在他后面用力抠手指上的一块乌黑,他刚走到法国梧桐下方,头顶上啪啦掉下一根树枝,正好戳在他的脑袋上。
他捂着脑袋冲上面叫道:“昕昕!我知道肯定是你干的好事!你给我出——来——咦?”
宋昕的确在上面是没错,不过不在温乐源头顶上,而在旁边的另一棵树上向他做出“我很无辜”的动作。
温乐源头顶的树枝上坐着一个扎着长长的麻花辫,身穿迷彩裙的女孩,正掰了另一根小树枝准备往他头上扔。
“小丫头!你居然敢用树枝扔我!——哎哟!”又来一下。
温乐源大怒,手在半空中用力一拍,小女孩就像被人从背后打到一样,尖叫一声掉了下来。温乐沣慌忙回身伸手一接,正好将女孩接在手臂中。
现在已是立冬,她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夏装的裙子,而是较厚的冬裙,腿上也穿着质料不错的绒裤,看来很时髦。能穿这种衣服的小孩,家境应当不错才对。
“哥你怎么能随便就打人!”温乐沣皱眉对温乐源道。
温乐源指着自己的脑袋,表情很是悲愤:“那你觉得我挨打是很正常的吗?嗯?你是这么想的?我挨打活该?”
温乐沣:“……但是你也不能对一个小孩子出手。”
“又不是我挑衅!”
“反正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温乐沣下了结论,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弓下身和蔼地问,“小姑娘,你家住在这附近是吗?”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他,就好像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走丢了?”
仍然没有回答。
“那你是来找人的吧?”
依然静悄悄。
温乐源摊了摊手,往公寓内走去:“这小丫头八成是个哑巴……”
小姑娘勇猛地冲上去,抱住温乐源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温乐源嚎啕惨叫。温乐沣忙拽住小姑娘的脖子,将她从温乐源的腿上拽了下来。
“你才是哑巴!”小姑娘恶狠狠地说。
温乐源抱着自己受伤的地方,跳着脚又嚎又叫。
“这小姑娘……这小姑娘……简直是恶魔!”
“你才是恶魔!”小姑娘毫不示弱。
温乐源无话可答,回头又去责怪温乐沣:“乐沣!你还护着她!”
“你何苦一定要和个小姑娘过不去……”
“是我和她过不去还是她和我过不去!”温乐源开始跳脚了,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你老这样护着外人是怎么回事!我才是你哥!你应该护着我才对!我!知道不?”
温乐沣看着他那五大三粗的块头,真想用点手段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做自知之明……
这一对兄弟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楚红叹气,走上去拍了拍温乐沣,示意他让开。
她在小姑娘面前稍微弓下了身来,柔声道:“你是要找这个公寓里的人吗?要找谁?可以告诉我吗?”
“不是。”小女孩说。不过声音比对温乐源柔和多了。
“你家是不是住在附近呢?这会儿天都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的话你的家人会担心啊。”
“才不会有人担心。”小姑娘撇着嘴说。
“那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
“你家住在哪儿呢?让阿姨送你回家行吗?”
小姑娘仍然没有回答。
“我送你到派出所……”
“我不去!”小姑娘断然拒绝,语气异常激烈,“我就在这儿呆着!你们谁也别管我!”
楚红笑着站直身体,对温家兄弟道:“她似乎有难言之隐,恐怕一时没法送她回去,让她在公寓里呆两天行吗?”
温乐源耸肩:“无所谓,反正只要别住在我们房间就行了。”
“我也不想住你房间!”小姑娘狠狠地说。
温乐源气得青筋爆出,转身大步进屋,用力将门摔上。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进来了是吗?”楚红摸了摸她的头,叹气,“你家人到底在哪儿呢,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小女孩用很讨厌的表情撇了撇嘴,看起来应是被家人极娇惯的小姐。但是,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就让我们暂时将她的出现定性为离家出走——呢?
大家谁也不知道。
温家兄弟的房间小姑娘不能住;阴老太太看见小姑娘就开始哼哟嗨哟地叫唤腰疼,说是伺候不了小孩;胡果是男的,当然也不行;王先生和他太太到外地去了;何玉那里是纯粹的鬼屋;楚红对其他房间的人又不太熟悉……
“其实你可以让她住在你的房间么。”和儿子坐在楼梯口玩的宋先生说。
“那绝对不行!”楚红断然道,“林哲他……他不方便。”
“林哲吗……他的事情其实很好解决……”冯小姐在楼梯上飘上飘下,“只要找到老太太……”
温乐沣蓦地想起了什么,用力点头:“没错!只要找到姨婆就行!她有办法!”
“咦,可是……”楚红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宋昕已经听从老爹的指示,快快地窜到阴老太太的房间门口敲门去了。
小姑娘看看她,又看看温乐沣,一双大眼睛在四周梭寻了一圈,奇异地道:“叔叔阿姨,你们在和谁说话?”
温乐沣和楚红这才醒悟过来小姑娘根本看不到宋先生他们,不由相视一笑。
“没什么。”楚红说。
“不过……你以前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现在居然能轻松看见他们,难道是受了林哲的影响?”温乐沣说。
“大概……”楚红笑笑,没有再答话。
***
叩叩叩。
林哲坐在沙发上,骷髅的头空洞洞地看着电视,却不知道里面在演什么。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习惯性地想站起来去开门,却在低头之间看见自己的腿骨,愣了一下,又缓缓坐了回去。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门外的人很有耐心,坚持不懈地敲着门板。而林哲比外面的人更有耐心,既然他已抱定了主意不去开门,那就绝对不会妥协。
最终,还是门外的人耗尽了耐心,扯着嗓门叫起来:“林哲?是我哈!开门,有话给你讲。”
听出是阴老太太的声音,林哲总算站了起来,为她把门打开。
“老太太你到底有什么事……”
阴老太太抱着一堆衣服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便都推给他。
“诺,穿上,我看看效果哈。”
林哲看着那堆早已与他无缘的东西,黑洞洞的眼眶闪动了一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
“你家楚红捡了个小姑娘,等下就上来,你穿这个,莫吓着人家。”
阴老太太拎起一件上衣,在他面前抖开。那是一件很普通的衬衣,外表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仔细看由于阴老太太拎着而露出的内侧部分,可以发现衬衣内部有由白线缝制的奇怪符号,从衣服的外侧却看不到任何丝线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居然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
林哲有些迟疑,但是在阴老太太的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衣服。
“您说楚红捡了个小姑娘?什么小姑娘?”
阴老太太咧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用很神秘的表情悄声对他道:“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丫头,你包准喜欢她哈……”
“……??”
等林哲穿好衣服,她又给他扣上了一顶同样有奇怪花纹的帽子。
帽子扣在林哲头顶的瞬间,林哲的森森白骨上立时生出了薄薄的筋膜,筋膜之上魔术般覆盖上了交错的肌肉、血管、皮肤……
一分钟后,一个完整的林哲便屹立在了阴老太太的面前。
“嗯,不错不错!”阴老太太赞不绝口,“我的东西果然没错哈!”
“可是老太太……”被摆弄了半天的林哲仍然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楚红捡了什么小姑娘需要我这么做?我认识吗?”
阴老太太阴森森地笑了笑,林哲的背后冒上了一阵许久不见的寒气。
“莫事,莫事!小姑娘你不认识,但马上就会认识了哈!我让她上来,让她上来……”
“老太太——”
走到楼梯口,阴老太太回头对他道:“要注意噢,那衣服只管人眼,碰到就露馅哈!”
“可是……”
阴老太太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一阵风地就下去了,那腿脚的灵便程度连年轻人都要自叹弗如。
“可是……”林哲看看自己伸出去的完整的手,又收回来,好像第一次见到似地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指骨下的触感仍然是骨头,视觉中却是一个完整的身体。视觉与触感发生了激烈的交火,最终,他想自己还是应该暂时相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