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一愣,抬头看他。
“朕问你你信不信如玉不是朕杀的?朕要告诉你的是,朕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终于说了出来。用下棋的手段拖住卫青,用了近三天时间酝酿,刘彻只是为了让自己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
他是皇帝,他是天子,是天之子,是龙之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都要无条件地相信他,任何的怀疑都是大不敬。怀疑的人都有罪,更何况是莫须有的罪名。何必解释?怀疑他冤枉他的人都该死!可是,他就是不希望怀疑自己的人是卫青。
“朕——我也是有自尊的人,如果确实有做过,绝对不会不认。如果你相信朕,愿意听朕解释,就坐到这里来。”刘彻指指自己旁边的位置。
卫青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刘彻。刘彻也望着他。
两两相望。
静默。刘彻的心直往下沉。
就在刘彻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卫青却抬起了脚,慢慢走来。懒得多想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上天注定刘彻今世是天子自己是臣下,便也注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站在对等的位置上。依照自己的立场,不论自己心底里究竟是如何想法,根本别无选择。
只是,此时刘彻的神色怎么变的这么奇怪?像是紧张,又像是委屈,说不出的古怪。
待到了近前,卫青看到刘彻脸色越发深沉了,心下不禁有些惴惴。
正疑惑间,却见刘彻突然把腰带一松,四肢叉开仰面一躺,紧闭双眼,咬牙道:“来吧!”表情简直是视死如归的最佳写照。
卫青:“……”这是在搞什么?
“来呀!”见卫青没有动静,刘彻闭着眼又催了一遍。
卫青继续疑惑:什么“来吧”?想了又想,卫青还是决定问清楚比较好。
小心翼翼地问了,于是刘彻答了:“今天换你在上面。”
卫青:“……”伏下拜了拜,“既然皇上身体不适,臣不便打搅,先行告退。请皇上保重龙体。”便往后退。
刘彻赶紧直起上半身:“唉!等等!谁让你走的?”
原本恭着身体后退的卫青转身大步走:“臣去唤太医。”
刘彻爬起来,滚下座,“等等!回来!”赶忙追卫青,“不许走!回来!卫青!站住!喂!朕叫你呢!”无论他怎么叫,都被卫青无视。刘彻只有继续追,忙中出错,踩到了好几次衣摆。几个趔趄打的动静巨响无比,也顺利地让卫青回头看了一眼。
卫青暗暗后悔自己不应该回头耽误时间的,如果抓紧时间走掉了多好。这一回头的迟疑,就见刘彻已经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自己不远处。
卫青赶紧走,手已经扶到了殿门上。刘彻急了,脚猛蹬地,一个飞扑,狠狠地扑到卫青肩背上。巨大的冲力让两人“哇”地一声扑倒在地。
卫青眼前一阵金星,等金星消失,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往后拖开了尺余。想起刘彻刚才说的话,寒毛都竖起来了,如果他真的依照刘彻的话做了,将来一旦刘彻对自己失去兴趣,就算自己没有任何错处,也会被灭族!赶紧振作精神重新向前爬。
背上好重……
刘彻用力拖住他:“不许走!”
“皇上龙体欠安,微臣得为皇上去唤太医。”卫青伸直手臂,抓住门框不肯放弃。
“朕身体好的很!”用力往回拖。
“皇上都烧的说胡话了,怎么可能好的很?”拉住门框奋力往前爬。
刘彻额头上冒青筋:“朕很清醒!”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怒气,心下有点发酸:只这么一句,为什么竟然就让卫青如此畏惧?
不再用力拖他,只是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把脸埋在他腰间。“别走……”闷闷的声音传出来。除了让卫青在上面,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挽留住卫青,官位和财宝在卫青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是现在看来这方法也是失败的,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选择呢?刘彻从没觉得这般束手无策过。用权力重压,只会让卫青越离越远而已。
“卫青,请不要走……朕只有你了……只有你……”
卫青抓住门框的手不再用力,渐渐松开。听着刘彻的话,停了停,轻道:“皇上有皇后,有皇子,还有公主们。”
“皇子和公主们只是一群娃娃;你姐姐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可惜只是个没有见识的妇道人家,只会唯唯诺诺。十几年前,我觉得大权在握、让所有人对自己俯首称臣是世间最高的享受,王孙不断要我别把他当成奴才,我还怪他不识大体……可是现在朕发现自己错了。”
卫青回过身来看他。
刘彻道:“王孙说的对,如果真是那样,实在是很可怕的事情。所有人都离自己远远的,根本就没有被尊敬的感觉,反而像是瘟疫病人,人人唯恐躲闪不及。”
他抬眼,凝视卫青:“可是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很安心。我——”停了停,似乎有点胆怯,又似乎有点在考虑怎么说比较好,“我,可以把你当成知己、朋友和情人吗?”
卫青愣住了,老实说,他从来也没想过会从刘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十年前,因为我的愚蠢而没有能够给王孙的,我希望能给你。你说,好不好?”此时,刘彻的眼神是郑重而认真的。
卫青凝视刘彻,温柔地微笑,一低头:“卫青受之有愧。”说不感动是骗人的。这是他从来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也许,这是个新的开端,也许,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不论怎么说,刘彻说的这些,真的让他很高兴……
感觉到卫青口风松动,不再拒自己千里之外,刘彻精神一下就来了,蹭蹭就凑到了他近前,整个人几乎都要贴上去了。
“如玉不是我杀的,我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对去病,我很抱歉,确实是我不好,做了就是做,我绝对不会像个缩头乌龟不敢承认。所以,如果是我做的,我绝对不会不承认。”
卫青面色一黯,其实他最介意的就是去病那件事。
去病正当青春年少,他不希望他有一点点会被人诟病的事发生。唯一欣慰的是,刘彻没有装傻,依刘彻的性子,能够说出这种话已经很了不起了。卫青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诚意和最大限度的表现方式了。
“但是我不想为没做过的事承受无谓的指责。更不希望——”刘彻停了停,深吸了口气。
其实刘彻心底很清楚,卫青是绝对不会说出怀疑自己的言论来的,不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都不可能。他害怕的不是卫青此时的回答,而是卫青心底真正的想法。
他不希望卫青误会自己,更不希望卫青明明心中确信自己是凶手却不动声色地说着假话。
所以,也许卫青不回答,而自己不要再谈起这个话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今天这么说,只是明确告诉一下卫青自己的态度,至于卫青要怎么想,那就要看卫青自己了。
刘彻继续道:“更不希望爱卿你因为误会而自暴自弃。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姐姐,那我无话可说,但那些情诗分明不是你能写出来的。而且朕调查得知给长公主递送情书的人,是被李延年收买的。我想知道,迎娶比你年长十六岁的平阳公主真的是你的本意吗?”
卫青沉默了一会,道:“长公主是我的恩人,没有她,便不会有今天的卫青,”抬眼,看着刘彻,“更不会遇到皇上您。我不希望她陷入任何不堪的处境。当初皇上使用了等于是当众对质的形式,如果我回绝了,长公主将无法自处,我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
刘彻直发怔,哭笑不得:“……你……你这个卫青……”不过还真像是卫青会做的事。算了算了,把他从自己的小舅子近一步变成姐夫似乎也不错,这样就是亲上加亲了。
卫青望着刘彻只是微笑。看着刘彻眼睛下的阴影,他就明白刘彻这阵子有多焦虑。他做了很多调查,结果找不到足够证据能证明刘彻是凶手。今天他就更加近一步确信了,凭这些年的相处,他已经可以清楚地明白刘彻会因什么而欢喜又会因什么而愤怒或者悲伤。
刘彻全身都放松下来,望着卫青笑。卫青淡淡的,含笑回视。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目光在空中交汇,静静地,默契而深沉。
“听说,你给王美人的双亲祝寿送了五百金?”这个疑问已经在刘彻心中盘旋了很久了,“这可不像是你会想到的主意。谁教你的?”
卫青微笑,回答:“一个自称能够找到神仙的人。”
第九章
刘彻下旨给困在边关的李广利发了援军。待在自己家中修养的李延年痊愈的差不多了,卫青便派人送李延年回三春晖。因为卫青的推荐,宁乘被刘彻任命为东海都尉,即日出发赴任。
对曹襄来说,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杂事,重点是一那天从宫里回来,卫青对满脸不平的自己从容一笑,道:“不是他。”
曹襄一愕:什么“不是他”?
卫青不说话,依旧静静地微笑,让曹襄想起当年山野客栈的那个夜晚:月光下,枝叶阴影交错斑驳,少年整个掩隐其中,脸庞与表情,一半明媚一半昏暗不清。
好一个“不是他”。曹襄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所以为的机会,根本就从没有出现过。
卫长公主的出嫁如想像中隆重。曹襄穿着新郎的礼服,接受众人的贺喜。卫青自然不会缺席,他坐在座中,笑吟吟地望着新人。看似随意实则端正,像一座高山,一汪深潭。
曹襄忽然糊涂了,自己应该称呼他什么呢?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父亲大人?舅父?或者恶意地称呼一声“舅母”?处于这般尴尬混乱的位置上,为什么他还能露出如斯表情?都说“天下任,丈夫肩”,他的肩膀上究竟还要承担多少东西才够?
入了洞房,新娘正羞涩地等着他。
灯火一晃,曹襄朦胧醉眼中,新娘脸庞与十年前山野客栈那个夜晚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吓了他一跳。
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曹襄不禁苦笑,都说外甥像舅,连外甥女也像舅不成?只是不知:刘彻每日里对着卫皇后,可会认错眼前人?刘彻心目中的皇后究竟是为他生下皇子的卫子夫,还是为他守土开疆的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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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卫青忽然听见刘彻道:“朕已命人为董偃收尸——”
卫青吃惊地望向他,原本以为他不但完全不记得,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有一次自己曾经问刘彻是否还记得董偃,当时刘彻的反应实在冷漠。想不到今日他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但更让卫青吃惊的是刘彻接下来的话。刘彻道:“并下令将他与馆陶太主合葬。”
董偃本是刘彻姑母兼岳母馆陶太主的男宠,后来才跟了刘彻。被刘彻丢弃后,贫饿而亡。
卫青整衣,郑重下拜。
不为这样的处置是莫大恩典,只为刘彻还能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元狩四年春,刘彻倾国之力大发士卒,驱逐匈奴势在必得。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率骑兵五万,几十万步兵和转运物资的人跟随其后。郎中令李广为前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曹襄任后将军,皆属大将军卫青。
这一战,汉军大破匈奴于漠北,使得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人人都在夸赞霍去病的英勇无敌,记得他的远驱三千里,大破左贤王军,杀敌七万,俘四王、八十三将,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临瀚海而还。而曹襄永远都记得:在营帐中对着地图,卫青那紧锁的眉头;地图,沙盘,各种线条,划了擦,擦了又划。
凯旋之后,封赏与宴席自不待言。酒席上气氛正酣,曹襄却发现不见了卫青。走到外面,果然就看见卫青正对着月亮出神。
“大将军。”
曹襄开口呼唤,对称呼再也不会迷惘。
默默地感叹:要赢一场仗很容易,难的是要取得整个战役的胜利,刘彻是正确的,只有卫青才当得起“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名号,而霍去病即使只能用“大司马”的官衔来奖赏他的英勇,也只是“骠骑将军”。
对方抬头,眼神明显还没从思绪中反应过来。
“大将军怎么独自坐在这里?”曹襄径自走到卫青旁边。
卫青向他点头示意,又看向明月,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哦?”曹襄的耳朵捕捉到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正着意去听,卫青却笑了:“告老还乡后,田里要种些什么好呢?”
曹襄一怔:“大将军才刚过而立之年,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点?”
卫青又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早了点吗?”
月光下,曹襄看见卫青的嘴唇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同样的月光,同一个人,十多年前与十多年后,神情已完全不同。这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内容,让曹襄看不透。
曹襄忽然发现,这次战役之中刘彻大肆封赏的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属下的将士,而卫青不但没能得到加封,军中的官员和土卒也没有人被封侯。这代表着什么?更不用说李广因为失期自尽,各种指责卫青循私的流言四起。
不多日,曹襄便发现光禄勋里多了一名从来没见过的少年官员,俊俏而年幼——年幼的不可思议。别人告诉他,那是骠骑将军的弟弟,名叫霍光,今年十三岁。因为骠骑将军的缘故,被保举进了光禄勋。
看着霍光,曹襄忽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卫青。十二三岁的少年,因为特殊的原因被赏赐了匪夷所思的官职,独自在这朝廷中一步步成长起来。
卫青来到了备乘辇养狗马的黄门官署,要找的人很快就被带到了面前。
“这就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
卫青点头,让他们退下。
面前的少年有双鹰一般的眼睛,轮廓分明,站着的时候,几乎与卫青一样高。卫青努力存记忆中搜寻着,让记忆中休屠王的面孔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也许像,也许不像,那些遥远的记忆已随风而去。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日婵(音咪提)。十四岁。”
“怎么会在这里的?”
“匈奴战败了,我的父亲战败了。我的父亲休屠王不肯投降,于是被同伴昆邪王杀了。我是昆邪王献上的礼物。”
少年的汉语虽然不甚熟练,却没有偏差地清楚表达了意思。卫青点头,是的,昆邪王杀死了不肯投降的休屠王,带着休屠王的头、休屠王的妻儿部属作为礼物,来投降。于是,休屠王的妻儿俱没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