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如果爱情,会引出你潜藏在内心不好的一面,这份感情便不适合你。
想来,张克雅对他来说便十足是这个角色,因为Roneal自爱上他,音乐界的活动就全部中止,教课也只变成和他相会的桥梁,也就是说,他完全失去了成就自我的原动力…
进门的是三个洋人,二高一矮,西装笔挺,斯文儒雅。
他们都不认识张克雅,但张克雅却知道这两个高个儿是柏林爱乐管弦乐团里首屈一指的中提琴手,乔华南及堤斯,矮胖的则是乐团对外的召集兼发言人,莫得生、鲁凯。
四人寒喧一阵,鲁凯才搓著手,神情闪烁的破题道:「我们实在是逼不得已…才来麻烦张教授…」接著,他们三人脸上竟同时堆满了期待的笑容,望著张克雅。
「请说,如果我可以帮忙的话,我会尽力。」张克雅客气的引他们坐下,诚恳的说著。
他们三人用著尴尬的眼神彼此互望一眼,鲁凯才道:「不知道…张教授和…Roneal·高,是什麽样的关系?」
张克雅怔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因此,他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嗯…Roneal…是我的同事…」
鲁凯乾笑一声道:「我们当然知道Roneal是你的同事,嗯…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欠了欠身道:「你应该知道,Roneal为什麽会想突然宣布从此退出公开表演吧?」
张克雅登时摇了摇头,疑惑道:「我不清楚他有什麽原因,我以为他只是想离开舞台。」
他们三人有些惊疑的互望一眼,鲁凯又道:「学院不是都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吗?」
「唔?」张克雅怔一下,随及微笑道:「是啊,他从不避讳这件事。」
鲁凯点点头道:「嗯,他退出乐坛就是因为这件事。」
张克雅却一脸狐疑的望著他,因为印象中,Roneal不是个会为这种事而逃避自我的人。
但鲁凯却马上说明了他的疑虑:「那时他以自己公开性向为理由而退出乐界,曾经轰动过好一阵子,不过近来媒体及大众似乎已慢慢接受这件事了,所以我们实在不希望他就这麽埋没了才华…」
「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想请他参加2001年的世界音乐会,同时重回我们柏林爱乐管弦乐团,跟我们一起巡回演出。」
张克雅皱了皱眉道:「这很好啊,你们该跟他提啊!」
一直没有出声的两个人终於接口道:「问题是,他却拒绝了!」
「刚开始我们以为他是因为和学院的聘雇问题,可是…後来我们发现他和学院的约聘关系早就在一个月前就结束了,现在可以说是他”友情客串”。」
张克雅想了想道:「其实去年学院是因我和他同是东方人,才托我去找他签约,可是事实上,我本身也不赞成他放弃乐界活动,因此当时便擅自将契约从两年改一年,所以合约确实不是问题。」
鲁凯狐疑的望著张克雅一阵道:「既然你都这麽想了,他为什麽要拒绝我们?」
张克雅呆了呆,不禁摇头道:「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鲁凯轻咳一声,勉强笑道:「你…不是他的…恋人吗?」
张克雅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到这上头,不由得心一跳,一时间不知该承认还是反驳。
「他…他本人是没有说因为你的关系,不过学院的人都这麽暗示著…当然,他们也有说你一直表达拒绝的…嗯…我没有别的意思,或许是我们会错了意…嗯…你或许根本不是…」
听著鲁凯语无沦次的解释著,张克雅不禁苦涩一笑,垂下眼神道:「您不用觉得失礼…我确实是他的恋人,只是他从没和我提过你们找他的事,所以也不知道他拒绝了你们…」他深吸口气又道:「我想,我可以帮你们问问他。」
张克雅的坦然,让三人松口气,鲁凯这时才松下神情道:「既然你的立场是不反对,其实应该就没什麽问题了…那就麻烦张教授帮我们代言一下,我们找了他四次,他都摇头,唉,过去的巡回表演,他都主导了一部份,这次没有他,乐团都提不起生气了!」
昨天的热咖啡效应,让Roneal的情绪一直处於亢奋状态,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时分,便已等不及到餐厅见他,直接闯到休息室来了。
就见他一进休息室,马上把门反锁起来,然後直走到张克雅身前,神色欣然道:「克雅,今天…我可以去你家吗?」
张克雅心一跳,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过夜,不由得咬著牙,垂下眼神没说话。
Roneal看他面色不善,怕他反感,赶紧转道:「…我只是要去问你,昨天你是有什麽急事,看我可不可以帮上忙…嗯…如果可以,现在说也行…」
「晚上再跟你说吧…」这句话是一起回答了两个问题,Roneal不由得兴奋莫明,开心的笑道:「今天晚上我先请你吃大餐,庆祝…嗯…」他顿了顿,正在想什麽理由时,张克雅已忽然道:「你…不该属於这里的。」
「什麽?」
张克雅平静的看著他道:「其实,你想回乐团吧?」
Roneal脸一白,全身忽然僵直道:「你…怎麽突然这麽说?」
张克雅没有回答他,只抬眼望著他,淡然道:「我的迟迟不表态,让你不得不放弃演出,是不是?」
不知是很少听他对自己说这麽长的话,还是从没见过他这样咄咄逼人,一时间,Roneal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目瞪口呆的望著他。
「Roneal,你离开乐界的原始因由已经不是问题了,你该回去的。」
「…我既然已经决定不再公开表演,就不会想回去的,你…别自己揽在身上,那跟你无关!」
「既然是自己的决定,为什麽合约一到,却不跟学院续约?」张克雅不给他思虑的时间,马上又道:「那是因为你想自由,想回舞台,所以签不下去,不是吗?」
Roneal无意识的摇摇头,然而张克雅的话却犀利的划进他心版,让他答不出话。
张克雅吐一口长气,温声道:「Roneal,你不是运动选手,你的音乐生命还很漫长…你可以有更大成就的,你知道吗?!」
「克雅,你会…跟我走吗?」
「什麽意思?」张克雅呆了呆。
「乐团是需要长期在外表演的,所以…如果我回去,你会跟我走吗?」Roneal神情从未有的严肃道:「我的意思是,我要你放弃这个工作,专心的和我在一起…你愿意吗?」
Roneal不知自己是哪句触怒了他,只见张克雅清秀温和的面孔,忽然布满寒霜,甚至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已冷冷道:「我为什麽要跟你走?你们为什麽都这麽自私?完全都不会为人想?」
Roneal反应很快,当场怔了怔,紧张道:「谁…也要你跟他走吗?」
张克雅登时将脸转开,虚弱的摇头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是谁也跟你这麽说过?谁?」Roneal突然没来由吃起味来,什麽乐团,什麽签约,一下子全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只充满妒意道:「你…你还在想台湾那个人吗?」他脑海急速的闪动一下,又道:「那个让你为他打碎婚姻的男人?」
张克雅神色为难道:「Roneal,有些事…现在一下子也说不清,晚上我会跟你讲的…」
「你…你的急事就是跟他有关?原来你们一直还有联络,是不是?」Roneal的神情突然变的万分委屈道:「这一整年,明明都没听你提过啊!还是…你们根本没断,只是我不知道…」
张克雅见他情绪有些混乱,不由得疲倦的坐下来,双手抚著脸,轻吼道:「不是,不是!你别乱猜!」他深深吸了口气,直视他道:「我们是有联络,可是我和他早在七年前就分手了!」
Roneal一听他们还有联络就心惊肉跳,一下子完全失去理智,激动道:「分手了干什麽还联络?!难怪你一直都不肯接受我!」
张克雅被他说的烦躁不堪,不由得涨红脸怒道:「如果我对他还有什麽感情,我…干什麽和你上床!?」
「啊?」
「我和他联络是因为我…」张克雅粗喘几口气道:「我有个儿子在台湾!」
「儿…子?」Roneal的脑袋忽然像被浇了盆冷水,目瞪口呆道:「你…你有儿子?」
张克雅迫於无奈似的望著他,点点头道:「他叫张旭,今年十七岁。他是我儿子的法定监护人。」
「咦?」
张克雅顿了顿又道:「我儿子最近出了个状况…他…有些不知怎麽处理,所以昨天打了个电话来和我商量…」
尽管Roneal满心在意的仍是他的旧情人,但看著张克雅越显苍白的容颜,他已无法再逼问,只得转口道:「你…儿子出了什麽事吗?」
只见张克雅忽然将脸埋向双掌,不再说话,Roneal不敢催他,直等了好半日,他才抬起头,用著无限茫然的语气问道:「Roneal…同…同性恋会遗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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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屋况不是很好,家俱摆设都很老旧随便,虽然及时开灯,但仍显得有些阴暗。
「他呢?」江少华漫不经心的问著。
江远棋没有回答,只走到电视旁开音响,不多时,一阵悦耳而不合时宜的小提琴便响起来。
江少华很难想像父亲会住在这样平凡而老旧的地方,就算衣食无缺,可是总觉得他该过得更好。
「他出去了吗?什麽时侯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江远棋低沉的说著。
「他…离开了?」
「他…和我走後就患了忧郁症,我再爱他也救不了他。」江远棋双手抚住额,凄凉的笑道:「没一年,他就在和我分手了…」
「是吗?」江少华挑衅的冷笑一声,随及将眼波慢慢的流转四周。
已经有多久没见他了,四年?五年?还是六年?江少华已无法确定,唯一肯定的是,岁月在父亲的身上不止没有留下痕迹,反而让他看起来更有男人味,尤其那身形,竟仍如此英挺,一点也没有佝偻的模样,所以也就不怎麽觉得伤感,但这样精神的体格却让他不由得冷笑起来,因为,他想到国中时期一篇令他最难堪的文章「背影」。
故事内容大概是这样:一个父亲,为了赶送游子几颗橘子而辛苦的攀爬月台,却因为那位父亲身材十分肥胖,使得这个动作显得格外辛酸刻骨,让原本满怀叛逆的游子深深体会出父亲对自己的爱怜。
这篇文章不知让多少人掉了一缸眼泪,最後还让歇斯底里的老师要大伙也写一篇”父亲的背影”,然而,对江少华来说,这要他怎麽写的出来呢?
在印象中,父亲是跟著一个男人跑了啊!
对,是男人,江少华确定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离开自己和母亲的,虽然当时还那麽小,而这许多年他也假装忘记,然而他却忘不了那两双脚。
交缠在一起的脚,江少华知道那有一双属於父亲的,另一双却一点概念也没有,因为它看起来好陌生,陌生到当他开口叫”爸爸”时,两双脚全跳了起来,那是个夸张又滑稽的动作,他觉得很有意思,就见两个人赤裸的坐起身,直挺挺的看著他。一个是爸爸,另一个…喔!他知道了,那是张叔叔啊!
没多久,难堪、错愕、争执,就在他将这件事说出去的那一夜迅速扩展,而父亲与张叔叔也在那一夜走出了家门,从此没再回来。
好了,这就是记忆中,爸爸的背影,最清晰的第一次,所以,作文要怎麽写?写爸爸和一个男人两人手牵手快乐的走出家门,然後没再回来过吗?想到这里,江少华自己都觉得好笑。
德蕾莎修女说:爱情的反面不是仇恨,而是─冷漠。
江远棋现在正是体会到自儿子身上散发出的那一股股报复的味道。
「是你妈妈要你来看我的吗?」江远棋用著不同於一般父亲的谨慎表情,试探而讨好的问著。
江少华摇摇头道:「不是」随及便垂下眼神,思索一阵才又道:「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什麽事?」
「…我想转学,你可以帮我吗?」
「你想转到哪里?」
「你任教的那所。」
「你…为什麽想转到那儿呢?」
江少华翻翻眼,懒洋洋向沙发靠了靠道:「我现在还不想跟你说,只问你一句,能不能。」
「少华…你知道的,那学校很重视学期成绩…你…」
没等他说完,江少华已深吸口气道:「你放心,这个暑假我已被选拔参加了亚洲杯青少年网球锦标赛,我有把握我的竞赛结果可以当成筹码,剩下的,就看你的力量了!」
那是个极其微弱、混浊的呼吸声,同时伴随著阵阵经过压抑的乾咳。几乎同时,江少华便瞧到父亲惊白的脸色。
「屋里…还有别人?」江少华皱著眉,睁大眼说著。
江远棋眼神闪烁,不一会儿,才像下了重大决心道:「是啊…」
江少华直觉那房里躺著的必是个男人,因此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的怒意道:「我心里只做好和张克雅见面的准备,可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什麽奇怪的男人,请你以後早点说好吗?」
「少华…」江远棋急迫道:「不是,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
这回答无疑代表在房里面,正是个男人,因此江少华登时愤慨的涨红脸,激动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要一个儿子接受父亲跟个男人私奔跟同居要花多大的勇气和精神?」他豁然站起身,气极败坏的挥动双拳道:「所以拜托你,我真的不想再知道他又是谁了!」
话一落,他完全已不想再见到父亲婉顺的嘴脸,便要及时走出去,然而却在这时,房门开了。
如果,江少华从没有回头,或许,这辈子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去体会父亲情感的困局,到底有多麽无奈和不可克制,然而回眸,却又将他带进了另一个令他不知如何自处的地域,因为眼前出现的竟然不是个男人,而是个男孩,一个看起来年仅十七、八岁的男孩。
这样一个青春体魄,让江少华的理智失了控,直呆呆的盯著那男孩不知多久,因为,他的面孔是那样如此令人惊愕。
倒不是他生的像恐龙般教人害怕,也不是俊秀的近似潘安,他只是小自己半个头,体格又十分瘦削,五官清秀,可全身却散发著让人迷惘的熟悉气质,是种令人忍不住想接近他的温暖。
只是,他的神情甚是憔悴青白,尤其那灌铅似的步伐,茫然若失的眼神,在在都让人知道,他身体微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