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她笑了又笑。“哈哈哈哈……”笑不止了。
亏她烦恼了十几年,今天倒好,结局提早出现了。
她闭上眼,任着风速领着她的身子坠落。人死前不都该走马看灯吗?为什么她脑中浮现的是何哉昨晚说的跟定她一生一世?
她以为从此她可以稍微安心,因为多了一个有承诺的家人。
她又想起公孙云那亲昵的笑,这样的笑只针对他所谓的自家人。
这世上不就是如此吗?每个人心中都有重要的人,自然会剔除不能救的人。
她只是不幸点,被归类在这种可以救就救,不能救就放弃的人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会被舍弃。何哉问她,明知允他回天贺庄为老父送终,下场必会被教主一网捕获,为什么她还要这么做?
因为,她在等着何哉背离她。就算现在不背离,将来也会背离,而她果然料中了。
公孙云想拉她出白明教,愿给庇护之所,可惜,大难来时他还是先选自家人。这是人的天性,她不会有怨,只是有一种“啊,终于发生了”的松懈感。
以后也不必再烦恼她认作亲近的人何时会离去了,也算是老天给她的好运气吧。
疯子教主用这种手法让她认清这点,让她明白自身的孤单,唉,是不是太激烈了点?好好跟她说,她也早就懂的。
如今把她玩死,疯子教主到哪去找继位人选?车艳艳是万万不可能,只怕新任教主继位,车艳艳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她意识飘渺。山风不停地吹,令她有种错觉,这风是要把她吹上天的,极凉的气息拂过鼻尖,虽然明知生死在刹那,但对她来说却像永恒。
风啸声不绝于耳,她忽地掀开眼,瞧着不知什么颜色的天空,突然间,她猛地咬牙,靴底试着踢出,在半空中踢了好几次,竟然让她踢到崖壁,她反应极快,藉力翻了个身,手中玉箫运气抵住崖石。
可惜她力道不足,没有剑的玉箫只能算是个没有用的鞘身,虽然使劲,但箫身直滑,嵌不进一个稳点,身子不似之前快坠,但照样在下坠着。
她再咬住牙根,扯下身腰长带,飞地腾出,目标是壁上巨石。哪知,风速吹掀了她的腰带,她愣愣看着,随即又笑出声。
狂风将她朱色的长腰带吹得狂舞乱窜,像是艳红的血在眼前舞动。她恍惚盯着,注意到腰带尾竟莫名缠上崖下的树梢。
她面色大喜,但盼这长带不会中途断裂,她连忙一卷又一卷缠上手腕,身子才跌进茂林间的刹那,勉强有止住之势,崩的一声,腰带又被扯断了,她整个身子硬生生跌在地面上。
剧烈的楚痛几乎自手臂蔓延到整个身子,嘴一张,连喷了几次血,血花染上她视野中的天空,又尽数溅上她的脸。
她瞪着半天,发现自己还能看见天上的云,才确定她还活着。
她勉强忍住呕吐,强迫自身爬起来,左臂又是一阵剧痛。她脸皮不停地抽动,背脊阵阵麻感,但她知道要是现在不爬起来,便再也别想站起来了……
她的面皮不停地抖动着,无法控制。她低头看着左臂,这才发现肘骨自肉里翻出,下臂几乎要断了,难怪她痛得连心都绞了起来。
从小到大,她不是没受过伤,但没有像今天这样九死一生,她有点惊讶自己竟能忍到这种地步,连个痛都没有喊出口,她又想抹去滚落脸颊的血,却发觉右手还紧紧握着玉箫。
她瞪着玉箫看好一阵子。这种箫留下有何意义?她松了手,任它滚到地上。
她抹着脸,发现不止有血,还有湿答答的眼泪。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酌?
刚才虽然减缓冲势,但撞上地面的力道不小,头破血流,背脊还在麻感流窜,她深吸了口气,五脏六腑因此遽痛起来。
不知老天是在捉弄她还是给她运气,竟让她在重伤与死亡间,选择了前者。她手指不停地抖着,踉跄走了一步,不能控制地跪了下来。
喉口一直在压抑着,一张口就是喷出血来,她得忍下。她瞄见左腕还扣着那个天奴环。
她眸光带冷,用力解开天奴环,不屑抛开。天奴环没有钥匙,终生解不得,以前确实如此,但她十四岁那年就知道如何解开这环,连何哉也不知情。
这环,还要着做什么?
心头绞痛,头痛欲裂,她还是憋着一口气,强迫地站了起来。
大雷在响,只怕再一会儿就要下起大雨。这正是时候,大雨一下,什么足迹也消失了。
她咬着牙关,跌跌撞撞地走出崖壁,每走一步,晃动的左臂仿佛连着心头,带来无比的楚痛。
现在她不止流血流泪还流汗了。
袖口微沉,她记得袖袋是两块碎玉,可惜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拉掉它。
她慢慢回头看着她跌落的地方,山上碎石落下不少,但不致会覆盖住一具尸身,地上也有血迹,若真有人下来寻她的尸身,只怕也要在大雨过后。
那时,找不到人,会以为她走了。
而她,确实走了。
从此天涯海角,就只有她一人,再也没有人相伴。
没有人相伴才好。没有人相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踪迹;没有人相伴,她不用想着这人何时会背叛她、她会何时背叛这个人,多好啊。
自今而后,逍遥一人游,疯子教主倒是助她一臂之力,不必再考虑何战。
她非常潇洒地旋身而去,头也不回。
每走几步,便痛得跪在地上,如果能失去痛觉,多好?但她不能。失去痛觉就表示她离昏厥不远了。
她又爬起,挑战自身最大的忍度,一步一步,慢慢往前。
大雨开始下起,消灭她每一步的足迹。这样才好啊,把她的存在抹去,不留痕迹,管他什么何哉、管他什么公孙云,她不希罕任何人!
混蛋,这么痛……她绝对可以忍。古时勾践都能忍气吞声尝粪便了,她这算什么?忍忍痛而已,就算手断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忍,她忍……咬牙地忍着……只要她走出这里,只要她没中途断气,只要她能忍着憋住这口气,以后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
赤色的身形,逐渐消失在大雨之中。
第五章
半年后——
一身土黄色的简便女衫,上短衫下长裙,腰间随意系了长锦带,非常朴素且简洁,只是质料上等,加上该女相貌十分俊俏,整个人看来就是顺眼得很。
黑色的长发是待字闺中的打扮,随意弄了个玉簪,长发及腰,其中还有几条细致的细辫。
她负手走进酒楼,迎面的店小二,问道:
“二楼有位子吗?”
“有有,姑娘上请。”
她看他一会儿,道:“你新来的吗?”
“是是,小的刚来这城里做事。”
她应了一声,慢步踏上阶梯。二楼空的位子还多得是,她捡了个靠窗的坐下,经过认真阅读菜单后,道:
“来几道油炸的菜色,愈油愈好,荤素不忌。”
“姑娘要不要尝尝几道药膳?这是上回云家庄五公子上酒楼时,咱们掌柜求来的,全中原就咱们一家有呢。”
她面皮抽动一下,笑道:“下回再试吧。这次,就上我要的菜色。”
店小二嘴里应着,殷勤倒茶时,注意到这姑娘生得好看,眉间带俊,如果她打扮成年轻男子,他想他也认不出她是个姑娘家。
她瞟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没,小的是想,小的第一次看见什么叫男女皆宜。姑娘真是……”一时想不出特别的形容词,只得重复:“真是很俊哪。”
她闻言,笑了。“唉,我穿这样你也觉得我像男子,那我也算失败了。”她叹气。“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果然不容易啊……”
店小二结结巴巴:“姑娘是宜男宜女相,扮男便像俊俏男子,扮女自然是女的……现在明明就是女的嘛。”
她失笑:“我饿了,小二哥,你快上菜吧。”
店小二连忙下楼打点着。
她习惯地把玩筷子,望着窗下的街道。
正值午后,用饭的客人逐渐增多,当店小二送饭菜上来时,二楼已增了三、四桌客人。
店小二又发现她以左手玩筷,几次筷子滑落,左手似乎有点问题。
他放菜的时候,闻到淡淡的药香味来自她身上。他低头偷觑,发现她的腰间系着荷包,之前明明没有看见的。
“怎么了?”她扬眉问着。
店小二盯着半天,讶声:
“原来如此,姑娘腰间锦带过长,行走时遮住荷包,这一坐下,荷包便露了馅。”这姑娘的腰身是细的,但再怎么细,也用不着这么长的腰带吧?
“这腰带可以做许多事,好比能救人一命。”她笑道。
“原来如此。”顾客至上。顾客只愿点到为止,他就算好奇得要死,也绝不能追究,于是,他退下了。
没有多久,二楼的雅座已满。再上来的客人张望一阵,来到她靠窗的这桌,客气问道:“姑娘,可否共桌?”
她瞟一眼,大方道:
“请随意吧。”
来者是两名二十出头的中原少侠,面目皆属上等,气质颇佳,有礼的道谢后就各自落座,招来店小二,简单地点了几道菜。
“姑娘是江湖人?”其中一名年轻少侠问道。
“算吧。”她专心吃着饭。饭不可吃满饱,方为养生之道,她遵循着。
“可有名号?”
“我想,没有吧。”
原来是初入江湖的姑娘。两名年轻男子放松心情,又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看似年轻,却没有江湖小女侠的娇气与轻浮。
各门各派都有女子习武,年纪到了便慢慢领进江湖,一开始仰仗着师兄弟,行事过于冲动,这年轻姑娘气质沉稳,完全不像近年的江湖小女侠,且她眉宇又俊得漂亮,肤色健康,吹弹可破……两位年轻少侠想到同一处,面色皆是微红,不由得同时咳了一声。
她瞄瞄离他们咳嗽时很近的菜色。她忍,吃吃人家的口水,也不算什么……绝对可以忍。
其中一名年轻人转移心思,道:
“古兄,你专程来这扬州城,是为了上云家庄吗?”
另名年轻人正是古少德,他道:
“正是。朝廷六年一次武科举,今年银手三郎屠三珑拔得头筹,将会是朝廷重要栋梁,屠三珑居无定所,去年曾在云家庄住过,与闲云公子交情颇佳,家师差我上门恭贺,顺道誊上一份银手三郎的事迹回去,供本门子弟参阅。黄贤弟特来云家庄,也是为此?”
那叫黄贤弟的年轻人笑道:
“没错,再冉正是为此而来。顺便跟数字公子探采口风,邓家庄有意跟银手三郎结这门亲事,这事若是玉成,那将是江湖上一大喜事。我想再顺道……”
“瞧一眼无波仙子?”古少德笑着接道。
她闻言,差点把米饭喷出去。无波仙子……她忍,一定要忍!
这种小事绝对能忍!世上没有忍无可忍,只有一忍再忍!她深吸口气,左手试着动茶壶,沉重的力量让她左手臂轻轻抽痛着,使不上力来。
“姑娘,我来帮忙吧!”两个男人同时说道,互看一眼,又撇开视线。
最后古少德替她倒了茶,问道:
“姑娘左手有伤?”
“有点小伤而已。”她非常客气。“多谢公子……”
“在下古少德。”连忙自我介绍。
“在下黄再冉。”他也不落人后,迅速说道。
“……哦。”她应道。“你们继续聊继续聊。”
“姑娘在等人?”
“是啊。”她看着窗外,不想在吃饭时说话。
两人讨了个没趣,便吃着午饭。隔桌的人也在闲聊,声音略大,她被迫听着,古少德也听见了,低语:
“唉,半年前那事,还在谈呢。”
黄再冉面色有些尴尬,含糊道:
“是啊。这么久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谈的。”
“黄贤弟怎能说这种话呢?这事发生才半年啊。云家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魔教皇甫沄也坠崖而死,听说是有人故意为之,悬崖上藏着炸药,事后车艳艳与闲云公子下崖找人,却只找到一具尸身。这炸药是谁放的?一直是个谜。”
谜?当然是谜啊,她忖道。云家庄的人死了,皇甫沄跟车艳艳的天奴也都死了,这炸药到底是白明教放的,或者是心怀怨恨的中原人放的,一直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她是事后听说的,白明教教主意外地没有追究皇甫沄的死因,只是要求皇甫沄的专属天奴何哉回到教里复命。
据说,当时何哉选择回到天贺庄,从此不见人影,云家庄几次派人前去,何哉都不见客。
天贺庄的庄主依旧是贺容华,每个人的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谁也不敢掀,谁也不敢问,云家庄在江湖大事件里到底写了什么,一直封锁在汲古阁第三道门后,谁都怕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掀起大动荡的时候。
谁敢做那抢先者?
古少德叹了口气:
“听说,当天有十几名年轻人,仗着几分功夫跟踪他们,欲杀护法立功,但山崩时,却得仰赖闲云公子才能活着回来。可惜这几人羞愧,守口如瓶,至今没人知道到底是哪家子弟干出这种混事来?说不得连炸药都是他们下的手。”
黄再冉回避着,埋头吃着饭。
她也没吭声,品尝油滋滋的鸡翅,街上一阵骚动,她往下看去,瞧见有人牵着马入城。
一进城,除非紧急事件,否则都得下马回庄,以防扰民,这是云家庄的规矩。她瞧见两抹白影牵马走着,后头那个是公孙纸,前头的自然是传说中九重天外的天仙公孙云。
“回来了!”古少德喜色道。“正好,跟闲云公子一块回庄。”
他正要下楼,忽地瞧见公孙云抬起头望向二楼来。
古少德绽出笑,要打招呼,又见公孙云嘴角轻扬,毫不吝啬的微笑。
古少德顿时失了心魄。
“无波,一块回去吧。”公孙云朗声道。
她叹了口气,道:
“忍字头上一把刀,《洛神赋》我背得滚瓜烂熟,小事一桩。”她习惯性地负手下楼。腰间长长的系带几乎与长裙下摆同齐,店小二看了十分心惊,真怕那腰带曳在楼梯间时被人踩了。
她慢悠悠地走出酒楼,来到两人面前。
公孙纸道:“你今天吃药了没?”
“吃了。”娘,你回来了。
公孙云浅浅一笑:“老五是担心你,虽然你恢复得很快,但你忍功极强,说不得,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了。”
“我明白,我会小心的。”爹,你也回来了。
她幼失怙恃,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蹦出爹娘来。早点来嘛,二十岁才还给她爹娘,是不是太晚了?
“一块走吧。”
“嗯。”顿了下,她指指后头。“有人要跟着一块回庄。”
公孙纸越过她的肩头,瞧见忙着下楼的古少德跟……他面色立时不豫,低声道:“那姓黄的,认出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