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电梯里困了多久?”
“大概四个半钟头吧。”
谭子擎凝视着她的侧影,试着想象当时的情景,却发现胸腔也跟着紧缩、跟着难受,甚至异想天开地希望自己当时能在场,这样,她就不会是独自一人,或许也就不会害怕处在黑暗中……
“换你了。”丽莎突然冒出一句。
“换我什么?”他迷糊了。
“我把我的一个秘密告诉你了,你当然也得回报一个秘密。”
他几乎失笑,也只有这位大小姐才能蛮横得如此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我没什么秘密可以说给你听。”很遗憾,他只是个平凡过日子的国小美术老师,没有什么算得上秘密的事可以回报。
“是吗?”她质疑地挑眉。“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画室是禁地,小燕说自从你从法国回到好米村,还是时时作画,但是没人看过你的作品。”
谭子擎一震。没想到她会留意到这些琐事,他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那不算是秘密。”他终于说道。那只是他个人的一个失败、一份遗憾、一种无法填满的空虚。
“小燕觉得都是因为她,所以你今天没变成一个国际知名的画家。”丽莎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不懂画,不过我知道许多画家就算隐居在乡野林间,要有所成就也不是不可能,显然一个十几岁的敏感小女生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她真的这么想?”他讶然,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带给妹妹这种印象,看来他该跟小燕好好地沟通一下了。
“骗你干么?”
谭子擎深吸了口气,几番挣扎之后才吐露道:“小燕是我的亲妹妹,回来照顾她是一定的,不过她不是我放弃进攻画坛的主因,其实……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有天分。在法国的时候,一个大师级的教授就告诉我了,他认为我充其量只能当个画匠,因为我天分不足、技巧不足。”
当年他拿过台湾大大小小不少的奖项,意气风发地赴法发展,深信自己能闯出一片天,但他敬若神明的画家的一席话,让他从云端跌落地面,也让他认清了现实。
“就那么一个人的评论你也看得那么认真!”丽莎哼了一声,不过她多少能体会他的心理。她接触过不少创作者,过度的执迷、傲气和敏感是其中许多人的通病,一个打击,便可能使他们就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不过你并没有放弃画画,不是吗?”
“我想过放弃,但是没办法,热情所在,由不得我,几乎像身不由己,就是无法——”他突兀地打住,忽然发现这种感觉很类似他对她的心境,情难自己。
黑亮的眸子直直地注视她,即使光线昏暗,丽莎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视线,皮肤顿时热烫了起来,胸中小鹿乱撞……
见鬼了!出社会那么久了,怎么人家一个眼神,就让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纯情少女一样手忙脚乱?!
“要我的话,我绝对会证明那位大师的见解错了。”她连忙说,努力压抑胸口的反应。真可耻!
他一怔,然后真心地笑了。他的笑容很好看,丽莎很不争气地又神魂颠倒。
“我想也是。”他不无欣羡地说。她或许娇蛮任性又难讨好,却独独不缺乏那股不服输的冲劲。
手电筒的灯光这时闪烁了下,接着以极为迅速的速度减弱,然后漆黑一片。
妈妈咪呀——
“谭子擎!”她大叫,一手神经质地狂甩手电筒。“手电筒没电——”
话尾消失,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的另一手被只热热的大掌抓住,源源不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及时压住了她的惊慌。
谭子擎自己也错愕万分。一听到她恐惧的喊叫,他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手,唯一的念头只是要让她安心。现在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他想抽手,可是手掌仿佛自有主张,一碰到那因害怕而发冷、发汗的冰凉皮肤反而收得更紧,根本由不得他。
“不要慌,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谁……谁说我慌了……”丽莎嘴硬,但声音很小,手更是牢牢地回握住他。他的掌心粗粗的,皮肤有点硬,可是很温暖、很坚定,给人一种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感觉……
她一向很独立自主,从不依靠别人,也从不认为自己会需要依靠任何人,然而此时,在她最害怕的时刻,她发现,有个人分担她所惧怕的黑暗,有个人在一旁作伴,有个人让她依靠,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掌心相连,谭子擎发现自己很难忽视这个事实,他强迫自己忘掉掌中的纤软柔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别的事上——
“不介意我抽烟吧?”干脆来残害自己的肺部好了。
“请便。”丽莎的呼吸逐渐平稳,声音也显得镇定许多。
空出的一手从上衣口袋摸索出香烟和打火机,微小的火焰亮了又灭,谭子擎点燃烟,吸了一口。黑暗之中,唯一的亮光来自火红的烟头。
“还有没有?我也要。”
他愣了下,随即猜想她是属于会抽烟但不抽的那种人,至少他没看过她抽烟,也没在她身上闻过烟味。
“没了,正好最后一根。”他坦白道。
“噢……那我抽几口就好了。”
“你是说……”指间的烟差点掉在地上,他这回真的傻眼了。她要抽他抽过的烟?!
“你有传染病吗?我没有,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我不是。”没来由的一阵微恼,他想也没想地脱口问:“你常常这样跟别人同抽一根烟吗?”
“哪有,你以为我那么爱吃人口水啊,换作是别人,就算是求我,本小姐还不屑!”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丽莎瞠大眼睛,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吞回去。她其实是有点小洁癖的,只是见他抽烟,她忽然也想抽,完全没顾虑其它。噢,让她死了吧,她是不是听起来像是很想吃他的口水?
“不给抽就算了,小气鬼!”
出乎意料地,红亮的烟头移近她。“小心别烫着了。”
“知道啦。”她接下烟,原本没多想,却因他的反应而迟疑了一下,心中有股奇特的激荡,但还是吸了一口,把烟还给他。
雷声渐去,听着外头的风雨声,她又问:“村里大部分是农民,经过这么一个台风,他们的农作物不是完蛋了?”
听出真诚的关切,谭子擎登时心头一暖。原来这位千金小姐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唯我独尊、只顾自己……
他吸了口烟,又递给她。“大多数的水稻田都已经收割了,一些菜园和果树的损失是难免的,不过风灾几乎年年有,村民都有些心理和实质上的准备……”
烟,不久就抽完了,但是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持续聊了很久很久,自始至终,交缠的十指未松开过。
有种奇特、暧昧的转变在两人之间发生,强烈得教人难以忽视,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却无人愿意承认。
屋里的灯再度亮起时,狂风暴雨不再,天也已然破晓。丽莎靠在谭子擎的肩头上睡着了,他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卧室的床铺上。
酣睡的美丽脸庞揪住他的视线,也勾起了他的渴望,他在床边伫立了许久之后,俯身在樱唇上轻柔地印下一吻。
“这跟你我共享一根烟没有两样啊……丽莎。”
他低语,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决定转身离去。不料,走出房间前,他瞥见了角落的几只行李箱,黑眸蓦地一黯。
只是短期停留……他该记住这点的。
第六章
情况,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丽莎坐在一群婆婆妈妈之间,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境地。
好像是她在前往市场的途中,遇到开杂货店的叶婆婆。热情的叶婆婆打过招呼后,便拉着她到财嫂家加入其它三位妇人,说什么中元普渡、杀猪祭天、请客时想顺便煮客家咸汤圆等等等,然后她就坐在这里了。
没错,她现在正跟叶婆婆、面店财嫂,和其它两位不知名妇人围坐在阴凉的走廊上,搓汤圆。
搓汤圆……若是纽约的同事、朋友瞧见她这副模样,肯定立刻送她到精神病院挂号。其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只好将一切归因于无事可干,太闲了。
“丽莎,汤圆不能太大,会煮不熟,比拇指头大一点点就好。”叶婆婆好心指导。
“喔。”丽莎看了眼面前一大盘已完成的白色圆珠子,努力将手中的糯米团搓成同等大小。
“你在国外长大,一定没吃过客家汤圆喔?”不知名妇人A问。
“没有。”听都没听过。
“我们客家咸汤圆可是有名的美食呢,明天请客的时候你就知道有多受欢迎了。”不知名妇人B也说。
接下来,几个妇人从汤圆食谱、流水席的菜色,聊到谁家的神猪最肥。丽莎搓着汤圆,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居然不觉得无聊,她自己也很意外。
吵杂的引擎声传来,只见一辆载满钢架、木板的货车停在对面的小广场前,好几个年轻体壮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当起了搬运工。
其中,也包含了谭子擎。
丽莎一眼就从众人中认出他的身形。台风离境已有五天,从小燕那儿得知,他这几天除了帮一些村民重建菜园、果园,其它时间都窝在画室里,今日天气放晴,也是她首次再看到他。
“他们在做什么?”
“帮忙搭戏棚子。”叶婆婆解释道:“乡里八个村子每年轮流杀猪祭天,今年正好轮到我们好米村,村长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别看村子里乎常那么安静,明天晚上可热闹得很。”
“原来是这样。”丽莎也没有很仔细听,一双杏眸忍不住追逐着那道颀长结实的身影。一如初见面时,他穿着白T恤和破牛仔裤,性感得没天理。
“唉,不是我说,谭家儿子的那副体格真是没话说,肩膀又宽,屁股又结实,连那张脸也比其它小伙子俊上好几倍,啧啧啧,连我看了都想流口水。”
嗄?!
丽莎几乎跳了起来,惊骇地捂住嘴,眼睛往两旁溜了一圈才发现……说话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身旁的妇人A。
厚……差点吓死,还以为她把心里的淫念不小心说出来了。
原来,眼睛偷吃冰淇淋的不只她一个。
丽莎赶紧假装认真搓汤圆,耳朵却竖得老高。一旁的叶婆婆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像是发现了某个天大的秘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乡长的女儿不就很中意阿擎?”妇人B道:“黄小姐人漂亮、家里又有钱,他要是讨了人家,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要她多事!丽莎立即决定妇人B是个讨厌鬼。
“我看过阿擎对待黄小姐的样子,很客气,我想是因为知道他爸以前受过乡长的帮助。”叶婆婆若有所思地瞥了丽莎一眼,接着说:“阿擎性子踏实,不会为了钱讨老婆,如果他这么久都没有表示,多半是对黄小姐没那个意思。”
还是叶婆婆说话中听!丽莎对老妇人的好感往上直飙。
憨厚、寡言的财嫂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冰了一壶仙草茶,外面日头大,我去拿给那些帮忙搭棚子的人喝,消消暑。”
“你这个欧巴桑去做什么?”叶婆婆出声拦住她,老脸上有着戏谑。“年轻漂亮的小姐送的茶才解渴,丽莎,你去好了,反正你搓汤圆的速度我老太婆也看不下去。”
“对对对,没错!没错!”其它妇人哄笑着附和。
“嗄?”丽莎愣住。她怎么会沦落到当送茶小妹?“我、我才不要……”
抗议无效,于是丽莎认命地提着一大壶仙草茶和杯子,过了马路。
几个妇人看她提着冷饮,走向村里最俊帅的男子。
“我都没发现,男的俊、女的美,其实林小姐和阿擎看起来很配呢!”妇人A说道,其它人则点头赞同。
叶婆婆只是笑,笑得很开心。
“谭子擎。”
是她!谭子擎倏地转身,黑眸中飞掠过一抹讶异:心跳漏子数拍。
“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那双眼睛一瞧:心脏不听话地撞击着胸口,丽莎觉得脑子好像突然当机了。
原本要讨厌这男人的誓言早被踢到外层空间,她只能想到那粗糙、温热的掌心,只能想到黑暗中给她慰藉、让她心安的温柔嗓音……
“我……我在对面……搓汤圆。”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那么可笑?
“搓汤圆?”他呆住,看了看时髦光鲜的丽莎,又瞥了眼对面那群平实的妇人,觉得很难想象那种画面。
“不行吗?”丽莎横了他一眼。那是什么表情?!
他连忙正色,眸中却泄漏了笑意。“搓汤圆……很好。”
丽莎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别扭的白痴,只想快快完成任务。
“财嫂煮了仙草茶,要我拿过来给你……呃……给你们喝。”
她把茶壶放在一张木板上,拿出一个免洗杯,尽着送茶小妹的义务倒茶。谭子擎怔怔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她的举动。
她穿着一件看来相当昂贵的漂亮洋装,丰脂般的白嫩手臂裸露在外,乌黑的短发撩到耳后,露出因日晒而显得粉红的面颊,将他的心撩拨得难以平静。
几天不见,为什么她比记忆中更加美丽、诱人?为什么他愈来愈觉得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画室里的素描本上有了她的种种风貌,她的五官也已刻在心版上,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不够?为什么?
“给你。”
“谢谢。”他接下冷饮,敛起心神,两眼却贪看着那张容颜,然后,他伸手在她颊上轻轻拂了下,丽莎完全僵住。
“你脸上沾到了一点糯米团。”
丽莎“喔”了一声,心中遗憾他的碰触如此短暂,但她藏起失望,看他迟迟未动手中的仙草茶,便催促道:“你快喝喝看,财嫂说如果太苦,她可以多加一点糖。”
谭子擎听话地灌下一大口茶。丽莎的目光从宽阔的胸膛移到上下滑动的喉结,霎时有些口干舌燥,很想舔去黝黑皮肤上的汗珠……
可恶!她觉得自己一见到他,就好像要化身成发春的禽兽,空前饥渴。
“茶的味道很好,替我谢谢财嫂。”
“喔……好。”她回魂,抬头,不意视线与他交会,立刻又丢了神。
两人的眸光牢牢地锁住彼此,像是贪恋着对方的形貌,又像是有许多话想跟对方说,却没人发得出声音,只是相互凝视许久许久,天地间仿佛只剩他和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道超杀风景的大嗓门冒出!
“小姐!我们也很渴ㄋㄟ……财嫂的仙草茶可不可以分一杯来?”厚……会被那两个人磨死,眉来眼去、看来看去那么久,仙草茶都晒成烧仙草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