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统住手!」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寒庄主终于到。他看到满地的伤兵残将,又见背着寒惊鸿,一脸无所谓的阿大;狰狞狂笑,满眸嗜血之色的阿二;还有静静站在一旁,一脸冷酷的云照影,任他心机如何深沉,亦不由动怒。
「不知阁下何人,今日找上垂虹山庄,有何见教?」
此人便是寒惊鸿的父亲么?抬头淡淡看了眼,云照影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姓云,草名照影。今日上庄实为依理求见,别无居心。」
「云照影?」寒庄主一脸铁青道:「你便是与吾儿齐名的浮云飘萍么?既然如此,何以带着血影双煞上门寻事?」
「血影双煞当年一赌输人,屈尊为奴,早已改邪归正。今日随我上山,亦是循规蹈率,不敢多事。是贵庄三公子与大小姐一见我们便喝斥,又说二人身份不彰,下令围攻。」
「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山庄的错了?」寒庄主岂不知儿女们对寒惊鸿的态度,但今日诸事不顺,此时又被伤了如此多人,岂能轻了。「云公子即知血影双煞名声不彰,便不该将他们带入垂虹山庄。垂虹山庄一向以诗书传家,岂容贼子上门!」
「双煞早已改邪归正。垂虹山庄诗书传家,便容不得二个已洗心革面的好人?」
「改邪归正只是你空口白话。他若真改邪归正,眼前这一地伤兵残将由何而来?」
「是贵庄之人太过咄咄逼人才使场面无法收拾。况且他若未改邪归正,现下这里就不是一地伤兵残将而是一地碎尸了。」
「好胆!在威胁本庄主么?!」
「不敢,在下只是依理直言。」云照影寸步不让,说到这,也觉得寒庄主根本无意息宁人事,执意要让双煞、自己以及寒背上黑锅,当下脸也沉了。瞥了阿大阿二一眼,正欲示意,突然有人诧异道:「这不是云世子么?」
说话的正是收拾行李而稍慢了一步的萧先生。他经过时原要避开悄悄离去,但见到场中那一身白衣的青年十分眼熟,忍不住唤了出声。
寒庄主不知道萧先生与云照影认识,闻言也是一怔。江湖人多知云照影出身不凡,来自京师,常年住在孤山荡雪小筑。但对其真正出身由来却不清楚。曾有人想调查,只是京中云姓之人,身份最高的,也只是尚书省的云紫台。且这云紫台膝下一子一女,皆在京中。所以云照影到底出身何处,至今对江湖人来说还是个谜。
云照影见到萧先生时,迟疑片刻。「萧平先生?」
「正是平生不肖的萧平。」萧先生见到云照影,十分高兴,上前几步见礼道:「世子已有数年未上靖南王府了,王爷十分期待世子上门。放眼整个京师,也只有云世子担当得上人材。王爷常恨未能生子如云世子你啊,呵呵……」
「靖叔客气了。」云照影轻咳了声,萧先生话下什么意思他岂听不出来。京师不是没有人材,而是在年龄上可能跟无尘匹配的人材只有自己了。小时未离京,便常以此事为大人打趣。今日重温恶梦,还是一般糟。「萧先生来垂虹山庄,不何有何事?」
萧先生见到云照影,哪会说出是为了婚事,打了个哈哈,盛意要邀云照影一同回京。云照影推说刚从京师出来,被冷落半天的寒庄主终于有机会插嘴道:「不知萧先生与云贤侄是……」
这会儿又唤贤侄了。云照影掀了下眉,心下冷笑。
「萧平哪敢高攀。寒庄主难道不知道,这位云世子是从母姓的,父姓轩辕,是为当今皇叔宝亲王爷。」
寒庄主在看到萧先生与云照影熟识时,心下便有了计较,云照影的身份定当不小。不料云照影竟是皇亲,还是来自京中三大权门之一的宝亲王府,目瞪口呆之余,已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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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庄主的态度转变,可说是意料之外,预料之中。连被云照影教训过的几位公子小姐看起来也分外热情。阿大阿二自是毫无置疑地进了山庄——有谁敢置疑宝亲王府的世子呢?
几个冷眼摆脱众人热情招待,云照影上了拥翠阁。
阁楼早已打扫过,一尘不染。咯叽作响的楼梯也铺上了锦垫。到处焕然一新的同时,还是能看到一些旧日的留痕。
停步在墙上那幅画前细看了会儿,画上女子笑靥如花,明媚盛放。
「这个就是寒伯母?」
一旁的阿二犹豫一下,点头。
「你不说些什么与我知么?」
阿二舔了下唇。「云公子不想让少爷亲自告诉你么?」
「如果是悲伤的往事,我何必要寒亲自说。」
阿二语拙,半晌方叹。「少爷能认识云公子,真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
是这样么?想到自己无法启齿,不可告人的居心,云心跳加速,冷冷道:「不见的。」
阿二习惯了云照影的冷漠,未觉有异,只慢慢道:「阿二也是最近才打听到的。少爷的母亲,是寒庄主的三夫人。据说寒庄主当年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已有两位夫人,硬是将人家强娶回来。可惜三夫人一直不喜欢他,在少爷五岁那年,跟人私奔了。」
「哦?」想到寒庄主这么爱面子的个性,付出真心却被人甩回脸上,难怪山庄上下对寒态度这般怪异,大抵是寒庄主心有顾忌无法报复,才纵宠其它人对寒的冷眼。
「不止如此。」阿二看了楼上一眼,小声道:「听说三夫人私奔后,少爷也跟着找了去,结果却看到他母亲被情人抛弃杀死的场面。少爷被带回山庄时,人都有些痴呆了。寒庄主是不管他的,其它人想管也不敢管,少爷当年就一个人住在这拥翠阁,后来不知从哪里学了武功,十四岁离开山庄,才跟云公子你认识了。」
阿二说得愤愤不平,为自家少爷委屈。
才五六岁的孩子,被母亲抛弃后,不死心追寻了去,却见证了母亲的死亡,寒那时受到了多重的打击?回到山庄后,又被一人扔在与母亲生活过的地方。这地方白日也显得阴沈,他小小年纪,到底是如何撑过而不发疯的?他为何还能笑得如此明亮耀眼?
云照影想着当年,心下一阵激动,情绪激昂,对寒的怜惜及对自身无所作为的遗憾,如波涛般澎湃。但云从不会将感情表现在神色上。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上去看看寒。」
推开门,寒睡得很熟,阿大还体贴地点了熏香,说什么人家公子小姐房里都有点,自家少爷房里也该点的。
云不知道阿大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谬论。只知道大概用不了多久,对熏香过敏的寒就会醒过来。他一声不吭,捺熄了熏炉里的香,推开窗户放入新风,这才来到床边。
「醉成这样,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知道床上醉鬼不会回答的,云照影捧起寒惊鸿的右手,将手腕往外轻转,落在灯光下。
腕上隐约有几道白色的淡淡伤疤,似乎有人在手腕上用力割了好几刀。
云照影毫不意外地微微笑起,似乎长久的疑问得到了证实。他一向少笑,这一笑,冰雪初融,说不出的秀美。「我就知道是你……」
手指在伤疤上轻抚着,目中笑意淡去。
在舞月流榭证实了自己先前莫名的情绪是来自男女之间的情爱喜欢,并不能让云高兴多少。这种惊世骇俗的感情,能说的么?史书上的奸佞列传,花街柳巷的像姑馆兔儿爷,哪个有过正面的评价?这一进入,带入的便全是泥污。
看着床上熟睡的寒,脸上的酒污早被阿大擦干净了,但一脸胡渣却还没刮去。云伸出手,碰了碰尖尖刺刺的短髯,突然见寒嘴唇动了动,似在说什么。
低下头将耳朵靠近时,已没了声音。正要坐直身,听寒『唔』了声。以为他要醒了,忙退得远远的,却听他又‘唔’了几声,双目紧闭,并没有睡醒的倾向。
「这家伙……」无奈地瞧了会儿,云照影帮他将胳膊塞回被窝,才想离开,突然手被寒的手紧紧握住,往身上一带,大叫:「别离开我!」
再次倒在寒的怀里,云心跳加速,乱成一团,而被寒这般一叫,乱麻立时变成死结,宣告不解。「寒惊鸿……放开我。」
本应中气十足的冷喝声,却因主人的心情而添上不确定的脆弱及温和。寒惊鸿睁开迷惘的眼,跟近在咫尺的云照影大眼瞪小眼半天。「原来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云没好气地反问。
「没……你趴在我身上干嘛?难不成你有那个的癖好?」寒惊鸿玩笑的一语正中红心,云照影不由烦燥起来。
「寒少侠,你看清楚,是谁抓着谁的手,谁有那癖好?」冷冷将两人交握的手举起来,让寒惊鸿的魔爪以证据呈现在当事人眼前。「还不放手。」
这次绝对中气十足冷入骨髓,寒惊鸿吓得好象手上捏了个马蜂窝似的急急甩开。正要坐起,头一晃,顿时七八十把刀子在脑袋里乱搅乱戳,痛得抱头呻吟了声。
「活该。」说是说着,起身从桌上的草铺里取出阿大早熬好的解酒药,一摸碗缘有些凉了,又用内力催热。「你……」想问他为何要去喝闷酒,话到嘴边,不确定往日的自己是不是会问这事。他此时心中纷乱,在想出个头绪前不想让寒发现自己对他已有不同。因此问了一句,又闭嘴。
「我怎么?想问我为何喝闷酒吧?」喝完药的人笑嘻嘻道:「当然是想你了。」
云照影瞪了他半天。「有些话不要胡说。」
「难道你不想我了?」寒惊鸿连天叫屈。
云照影转开目光。「回答的代价……」不一定是你我付得起的。
「回答需要什么代价。」寒惊鸿撇了下唇,突然想起。「你别转移话题,你这次可是一去三个月才来。」
云照影哼了声。「我们是约在荡雪小筑见面的,你不也一住三月没过去。」
这话显然戳到寒惊鸿的痛处,寒直直看着头上的锦帐,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云照影也不会说话的,两人就这么沉默下去。
半晌,寒惊鸿突然开口。「云,你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
醒酒药似乎被阿大加了安神入眠的药物,寒的声音有点模糊。他不等云回答,便道:「我想要得到的,好象很多,又好象……一个也没有。」
而我想得到的……云没说话,静静听寒低声念道:「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寒,你此时在为谁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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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惊鸿正式醒来,是第二天的事了。阿大的解酒药虽然又苦又怪异,但效果确实不错。所以,当寒惊鸿神智清醒地听说完云照影来山庄后发生的事,想装醉都不可得。
不过对于他中间曾醒来喝药一事,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说过的话更加记不得。云想问他念那首词何为,但他既记不得,只有作罢。
推却寒庄主的盛意款待与挽留,阔别江湖三月的惊鸿照影终于在五月梅雨之初,再度踏入江湖。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传说再次展开。
第五回
「吶吶,听说惊鸿照影又出现了。」
「是啊!三个月了,两人一点音讯都没有,大家都以为他们被碧血宫的抓走了──听说他们上次将宫里镇宫的飞天蜈蚣砍成十八截烤了吃,还挖走两粒能避百毒的天蜈蛛。碧血宫主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向天起誓一定要报复」「飞天蜈蚣都千万年的老肉了,能吃的吗?不要胡说了。我倒是有听说,云照影被抓去苗疆当即马,寒惊鸿为了救好友,也追过去了──你们别忘了,当年月雅公主为了云照影还大闹中原过。五年不见,当年的小公主应该出落得更加标致了」
随着惊鸿照影的出现,沉寂了三个月的茶坊酒肆再度热闹起来。已经讲够东家长西家短的闲客们为了话题的重新降临而兴奋不已。而在两人身上下了赌注的,更加关心两人接下来的胜负走向。
从二人路遇血魔印传人太史子吟,大打一场,到两人又成功地破坏了栖凤山庄的山门,话题转着转着,一致转到──「他们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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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
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被锦饰出长秋。
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
美人唱,揭调是甘州,醉红楼。
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
白衣青年坐在一旁喝酒。他长得清逸秀美,但神情淡漠,气宇高华,一身冰冷的气息令人尚未靠近便已冻僵。歌女们虽是久经阵仗,笑语如花,对着这样一座冰山,还是有无从下手之感。
「云,你把脸板成这样,要怎么消受美人恩呢?你瞧瞧碧姬她们都不敢接近你了。」寒惊鸿左拥右抱,笑得明亮又耀眼,轻易炫倒众女芳心,却只换来云照影一个白眼。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我先休息去了。」
「喂喂,别这么不解风情啊!妳们说对吧?」
「寒少侠说得极是,云少侠……」一群不知何时主动跟过来的『朋友』们应合着寒惊鸿,想要挽留云照影,却在他冰冷的目光中止住,个个干笑。
云哼了哼,不悦地走了出去。不明白寒为何会与这群人相处得如鱼得水,以往的寒……不由暗自皱眉叹息──不提比拼之事,不提江湖趣间,也不提往旦蒙情。流连秦楼楚馆,画航花舟之间,终日所讲,尽是高阳春梦,郎情妾意──如今的寒,还是以往的寒吗?有时将事情分析得太透彻真不是件好事,如果不是发现了自己对寒的感情不同,此时会这般妒忌痛楚与无能为力吗?在先天上,男与女原本便不能站在同一秤子上的。
负手站在院里,捏紧手心看着天上的月,任苦涩酸楚慢慢浸润无力的心。云突然也想大醉一场。酒醒寂寞饮小雨,又落相思醉大梦……
呵呵呵呵……
无声地苦笑着,突然觉得身后有异,云照影回过头来。
寒惊鸿双手抱臂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心跳又开始不规则,云看着寒慢慢走过来。
两人间的气氛,有那么瞬间,是脱离正轨,迷离不定的,在寒惊鸿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云时。他伸出手,抚住云的脸颊。云怔怔地看着他,感觉他掌心的热度与自己脸颊的冰冷。「清冷,孤高,美丽,寂寞,这是皇室中人特有的气质吗?」寒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不清的迷惘。月光下,他的脸很白,眸子很清澈,细看却又不尽然,清澈只是因为各色的情绪太多了,没有一个可以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