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头,荡雪小筑已经望,不见守在门外的哑仆。只道哑仆不知自己今日回来,上哪去了,也不甚在意,径自推开柴扉,将马系到柳树下,这才回到厅堂,推开厅门。
「云兄你可回来了。」笑吟吟一道声音让云踏入门坎的脚步顿了下。厅堂内坐着两位少年,十四五岁的年龄,一位穿着整整齐齐的紫色官袍,容若冰雪,静坐椅上。另一人却是一身鹅黄公子衫,笑嘻嘻地挂在椅子上,与自己说话的同时,还在翻着茶几上几卷书籍,十分展现他探子本能。
能让云照影头大的事不多,但眼前这两位显然就是了——或者说,这两人身后代表的那个含义,才是他头大的原因。
黄衣少年见云照影直接往东房走去,瞧也不瞧两人,更不用说招呼,一张笑脸便垮了下来。翻身落到云照影身畔,「云兄,见到我们俩,你就不能表达点欢迎之情?」
云照影皱了下眉。「你需要我招待么?荡雪小筑有什么地方是你没来过的?自便,自便。我早说了,此地自绝红尘,不再与朝廷有任何关系。你如果要来当说客,请回吧。」
碰了个闭门羹,黄衣少年干笑。「云兄你想太多了,区区只不过来玩玩罢了。不过今次倒难得,你居然没跟寒惊鸿在一起。」
「我跟他又不是连体之人,自不如你与熙儿形影不离。」
黄衣少年闻言便垮下脸。「小云这死板个性,如果我再不跟在他身边,他只怕连一个朋友都没了。区区这是牺牲小我……」
一直没开口的官袍少年终于也开口了。「阿情,你何不说你成日惹祸若没我在后头善后,你早被靖叔踢出……」话说到这,突然止住。
「靖叔?阿情加入暗流了?」云照影微讶。他虽不愿多接触朝廷之事,但基本情况还是知道的。
少年互看一眼,黄衣少年笑嘻嘻道:「小云,没你善后,无尘姐姐也会帮我的,靖叔才不会踢我。所以我跟无尘姐姐才是情比金坚。」
「那好,你在朝月阁与惜惜的事,我便不管了。」
「啊啊!小云,不可以。」黄衣少年马上跳脚。「这个不能让无尘姐姐知道的啊!」
见两位少年若无其事地带开了话题,谈谈笑笑全无一丝不自在,云照影明白,他们不再是昔日自己膝前淘气率直的孩子了。
假以时日,经过磨练的他们必将成为新皇的左右手,再也不复那天真的笑容。
——所以,就是不喜欢跟朝廷有接触啊。
两位少年暗下使着眼色,心知这次就算没有寒惊鸿在旁坏事,云兄还是不可能在王府久留的。幸好对此早也有心理准备,不至太失望,先将云兄拐回京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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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照影在荡雪小筑与二子研究谁来煮饭时,另一边的寒惊鸿,也带着阿大阿二回到翼南垂虹山庄。
山庄门客甚多,总会有认识血影双煞的人。所以每次回庄,寒惊鸿虽表示不在意,阿大阿二还是不肯上山,只肯留在山下等着寒的召唤。
马蹄在修整平坦的山道上『哒哒』作响,偶然惊起宿鸟。眯眼看着飞远的鸟儿,寒惊鸿唇角微微弯了起来,低垂的目光带着些许的倦意,浑不似他这种年龄应有的倦意。但他这倦意掩藏的极深,只有这种无人之时,才会任它,慢慢地流泄出一点点。
马蹄转过山道,已可见到山庄朱红镶铜钉的大门坦开着,数人站在门口等着他。当先一人,身着黑锻员外袍,浓眉入鬓,似带煞气,唇上颌下蓄着短须,未语先笑,目光柔和,中和了眉目间的煞气,看来和善可亲,正是寒惊鸿之父,垂虹山庄的寒庄主。
寒庄主一见到寒惊鸿的身影,便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孩子,终于舍得回来了,还要为父三催四请才肯光临一趟,本事没长多少,架子倒是越来越大。」
「有劳爹爹久侯。之前是孩子走得远了,没收到信。这一收到,还不就是快马加鞭赶回来么。瞧我这一身灰,爹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寒惊鸿一见寒庄主,忙甩鞭下马,笑嘻嘻地回答着寒庄主的话,将手中缰绳及行李交给迎上来的马僮。
「你这孩子!」带笑打了寒惊鸿肩膀一记,「果然越来越结实,难怪也越来越不听话了。」
闻讯迎出的门客们见他们这般父子情深,皆笑道:「庄主便饶过五少爷吧。五少爷也不是故意的。听说他月前还在齐齐哈尔……说来,这些年五少爷在江湖上的名声是越来越响。晚生们在山庄里偶然听闻了,也是有荣与焉。」
「是这样么?」寒惊鸿笑睨了父亲一眼,换来他父亲又一掌。「叔叔们是在跟你客气,不要当真得意地翘上天,小心摔下来也重。好了好了,快进去吧,你大娘天天都把你那拥翠阁打扫一遍,等着你哪天突然跑回来。你可莫要让她失望,快去见见她还有你大哥。」
「等等,孩儿还有些行李要收拾一下,加上一身风尘,不如先回拥翠阁洗漱一下一再去见大娘大哥他们。」
「这……也好,为父还有些话要先与你说说,各位……」他一回头,身后诸人已知雅意,忙道:「庄主请自便,晚生们先去与大夫人和莹小姐说明一下。」
「如此有劳诸位了。」寒庄主笑得爽朗,说罢与寒惊鸿相偕离去。
穿过前院,一路走着,寒惊鸿想到刚才门客提到的莹小姐。瞧他们那尊重的语气,想来这位莹小姐非是平常之人。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有哪位武林人士是姓莹的。
寒庄主瞧他若有所思,微微一笑。「孩儿莫要再想了。庄上这位贵宾,可不是一般人家能请得上门的。」
不是一般人家?难道是豪门贵胄?寒惊鸿想到这,又想到莹这个奇怪的姓。「莹姑娘——难道是……」
「呵呵,果然是我寒某人的儿子啊。」寒庄主捂须大笑,笑中隐隐有着不甘的激愤。
寒惊鸿习以为常地微微一笑。「父亲大人,你怎么这么快就失态了,也不想,或许还有人还没走远,听到你这笑声,又绕回来……」
寒庄主哼了一声,脸上早已不复笑容。「你这孽子,果然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争强好胜。跟你死去的娘一模一样。」
寒惊鸿又是一笑。「深感荣幸。」
「你是该荣幸,与你那自私下贱又淫荡的母亲相似,却是我寒某人的儿子!」
「父亲大人一定在想,如果有别的冤大头就好了,偏偏我却是你的种。」
寒庄主脸颊肌肉微搐,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缓下气来。他看也不看寒一眼,拂袖就走。「晚上在漓厅有接风宴,莹姑娘也会出度。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寒惊鸿脸上浮起一个扭曲的笑容。「父慈子孝,名传武林的道德之家。」
转身一个人回到拥翠阁,在院落的一角,绿树浓荫遮得院子在大白日里也是一片昏暗。推开门,霉气尘埃扑鼻而来,虽有准备,还是咳了好几声。
就知道之前那些话都是场面话,大娘哪有可能来这边。寒惊鸿耸肩叹了口气,屏息快速将所有门窗都打开散去霉气尘埃,过了会儿才再次进入。
西窗的光线照了进来,照在墙上一副仕女画上,女子扑蝶嘻笑,笑得一脸明媚灿烂,一张美丽的脸,与寒惊鸿有七分相似。
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母亲的画像,也懒得拂去画像上的蛛丝,提着被扔在门口的行李直接上了二楼起居之室。腐败的木板在脚下咯叽作响,没人相信以好客闻名的垂虹山庄,居然还会有这样残旧的居所。
就算几年也不见得会在这里住上一天,所以寒惊鸿对这残旧倒也没什么感觉。相信以父亲对母亲的恨意,会有此结果是正常的。只在考虑等下就该把阿大阿二叫上山来打扫一下屋子。
将行李放在满是尘埃的桌面上,激荡起尘埃在窗口淡淡的金黄光线中飞舞。寒惊鸿下意识地眯起眼避开尘埃,却见到桌上刻着的无名教的印记,那印记很淡,若是不认识的人,只会当是桌面天然的纹路。
看着印记沉吟片刻,算算时间,他放下行李,穿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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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虹山庄后山一个小山洞,是他童年时习武的地方。寒惊鸿看到了白发人倨傲地站着等候自己。
「师父。」屈膝跪下,想起自从出师下山,已有数年没与师父见过面,师父的样子看起,还是没有改变多少。
「寒,你的名声越来越大,这不是好事。」白发人淡淡地开了口,直接进入主题,对于久别不见的徒弟,并没什么牵挂问候的意思。
「师父放心,寒自有分寸。不会让自己树大招风,惹来麻烦的。」寒惊鸿弯起唇角,恭恭敬敬地回答。
白发人唔了声。「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再多说,你也明白。你的生命非常重要。」
「是的。」
「你是我选中的,莫要让我失望!日君之座,你一定要替我拿到手!」白发人的声音激动起来,一提到失去日君位置这一生唯一的败迹,他永远也无法平静下来。
当年他身为无名教四代日君传人,教中上下侧目,是何等风光。结果,无帝却说他心思不纯,难任日君之位,眼睁睁看着位置就这样让给了他的师弟,成了无名教的笑柄。
「我会的。」
「还有云照影,你还是与他疏远一点的好。」
寒惊鸿一怔,不解道:「为什么?有云的帮助,行事不是顺利多么。就因为我们的行事都来自打赌,所以至今没人怀疑我们所做之事是受到指引,也没有人能猜出我们的下一步行踪……」
「你没发觉吗?你已干了太多计划外的事。」
寒惊鸿又一怔,慢慢低下头,听着白发人继续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名声大操,我也不会来找你。」
计划外,是指那些还有保存价值的恶势力吗?
「寒明白了。」寒惊鸿垂下眉,微微笑了起来。那种具有代表性的,明亮,耀眼,就算是敌人,也会相信的温柔笑容。「当初只是想着若不干些计划外的事,云照影会起疑的,为了长久之道,寒才配合他。寒本以为师父明白,不用寒再解释。如今看来,却是寒的失误了。师父请放心吧,寒知道该怎么做。」
「很好。」白发人终于转回身来。他的外表并不很老,但骨子里弥漫着萧瑟的老人之味。极度的偏执扭曲了他正常的年岁,他的一生都在为了挽回当年那场失败。
「还有一事。月华郡主莹无尘现在在垂虹山庄吧。」
「……大概吧,寒刚回到来就立刻来见师父,还没见到郡主本人。」
白发人有些满意地弯起唇角,又很快收回。「你知道莹无尘是靖南王爷的独生爱女吧。」
无名教有谁不知这位皇上七叔,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靖南王。更何况这只是台面上的,台面下他更是现任暗流首领,是轩辕皇朝参与三家斗争不可缺或的左右手。寒惊鸿点了点头。
「靖王膝下无子,百年之后,全身家当都是他这个独女的了,利害关系,你也明白吧。」
「是的。」
「所以,这次就不要违逆你父亲了。把莹无尘争取到手,日君之座便非你莫属。」
寒惊鸿沉默片刻。「师父,这事非同小可,让寒再想想吧。」
白发人有些不愿,但也知不能逼得太紧,免得引起反弹。
「好,你慢慢去想。为师相信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第三回
夜已深,荡雪小筑烛火渐熄,也静了下来,唯有云照影所住的霁月斋犹有烛火照耀。
屋外竹影婆娑,月光如织。窗内,小小的油灯,照不亮周围三尺之地,给房间凭添了分凄幽之色。光洁的水磨青砖没铺上垫毡,雪白的木墙上挂着一琴一剑,一小轴山水之画。屋里的一切装饰都以简洁为主,简洁中,却透出孤冷自傲,与它那素衣的主人一般孤傲。
云照影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竹影随风,似柔还韧。东风临夜冷于秋,初春的风还带着深刻的凉意,刮在脸上隐隐生痛。烛火晕晕,明灭不定,黯黄的光芒在他脸上拂拭,却染上不暖意,肤寒如雪,寂寞如雪。
久等的敲门声终于响起,云照影从沉思中惊醒。「门没闩。」
推开门的少年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软袍,身形虽还不够高大,已可见未来的坚忍。
「熙儿。」
「大哥,你不能再叫我熙儿了。」少年面对唯一的亲兄长,微微笑起。「再过不久,我就只剩宝亲王这个封号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云照影一向镇定,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弟弟。
「父王身体再不静养,迟早会再度咯血的。现在朝中君弱臣强,皇上身边也需要一批新血来扶助他。所以,再过两个月,大概诏书就会正式下来。」少年描述着未来的景象,无喜亦无悲。
「但……」云照影看着弟弟,才十四、五岁的年龄,肩上便要担下厚重的责任,心下不由涌起内疚。「这本该是我……」
「大哥,你不想做的事,我自会代你承下来的。这事我做来也不觉有何违和,或者我天生便适合官场吧。」少年低下头。「我们这样也是各得其所。你当你的富贵散人,我掌我的生杀大权。」
这话若由三四十岁的人说出来,才是象样,如今却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云照影突然觉得,自己避开的黑暗,全让弟弟接收了。到底是如何的磨练,才会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熙儿,你的册封之典,想要我送你什么礼物?」薄红的唇吐出承诺。
「我不需要什么礼物。大哥,只要你到时有出现就好了。」状似随意说着,垂下的目光却有些黯然。「就在两个月后,很快就到了……那时,大哥可千万别再叫我熙儿。」
「就这样?」
少年倔强抿唇不语。
云照影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到你册封之礼为止,这两个月我都会呆在王府陪你。」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
一句话,一个时间上小小的改变,命运之轮正式宣告了脱轨。
只是在当时,谁也不会知道。
多少年后,云照影回想往事,亦曾想着,如果当日,没有答应弟弟回王府二个月,一切的事情是不是会不同。
命运之线没有如果。一切只是妄想。
「真的?」少年眼一亮,似想笑又强忍住,用力一个鞠躬。「大哥,答应就不可以反悔哦。你好好休息,我也去睡了。」说完,怕给云照影有反悔的机会,急忙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