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云兄,区区奉诏,请云兄回京候旨。」
「候旨?」虽有不好预感,却不料是这种等级,云照影皱了下眉。「我姓云,不列皇族,又无官职在身,何以要我回去候旨?」
「自然是有喜事啊!」黄衫少年松开缰绳,露齿一笑,笑得可爱又招摇。「云兄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吧!你虽名义上不列皇族,到底是皇上的堂兄。兄弟之情不可抛,皇上下旨,拟点安平郡王的三女与你为妻。」什么?!心下一惊,想偏头看寒是什么反应,却不知为何止住。「皇上为何突然赐婚?」「这个嘛……你应该去问京中那位大人才对吧!」黄衫少年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却难掩眸中黯然之色。「无论如何,你都得随我回京一趟,跟皇上说个明白。」云沉默片刻,扭过头来看寒,寒双手抱胸,耸了耸肩。「你去吧!我上武当找醉道长拼酒去。」就没有更多的话与我说吗?此事来得突然,云心下纷乱,似有什么头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心头堵得发闷,似乎又回到当初未与寒表白前,微微的迷惘和痛楚。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我回京了……」
寒惊鸿并没有说要在哪里见面……
水来了,沙散了,偷来的幸福,是不是也该归还了?不!不对!云照影猛然回头。
「寒惊鸿!」
寒惊鸿在马上回过头来,有些异。
「喝完酒在荡雪小筑等我,不许跑!」
寒怔了下,隔得有点远,看不清他眼中是什么神色,只听到他突然笑了起来,双手拱在嘴边呈喇叭状,大声回答道:「好!」
唇角微微变起,阴影末全去,心情却好了起来。
他没看到,一旁黄衫少年怜悯却无奈的目光。
再次回到京师,与父母弟弟见过面,就被黄衫少年带往宫中。他知道父母对自己被赐婚一事很高兴,直夸安平郡王的三小姐是如何貌美娴淑,知书达理。熙似乎有话想说,却因自己行色勿勿,来不及说。他心下早有主意,让父母伤怀并非他本意,但违背良心并令一无辜女子误了终身,更非他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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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紫灰色的烟清香袅袅飘扬,众而不散,顺着炉边的朱柱婉蜓而上,盘龙飞潜,龙诞细细。
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少年坐在龙桌后,含笑看着云照影。他虽只比黄衫少年大上一岁,但气度却与同龄人不可同日而言,沉凝稳重,王者之风在举手投足间,表露无遗。云照影虽是看着他长大的,但对着龙桌后的少年天子,也是不敢轻慢。免去了云照影的行礼,皇帝笑道:「云爱卿回来便好,许久不见云爱卿,朕心中想念得紧。」「云不敢,云只是一介散人……」
「好了,爱卿不用解释。祈,将朕拟好的圣旨给他看吧!」
黄衫少年取过一卷明黄卷轴,递与云。云打开,一目扫过,果然与黄衫少年说的一般,皇上将安平郡王的三女赐婚与自己。
他放下圣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皇上,赐婚一事,容云谢绝。」
「耶?」皇帝眉毛挑了下,不知从哪里取出把玉扇搧风。
「当着朕的面拒旨,云爱卿,你好大胆子!」
「圣旨还没公布出来,便算不得圣旨。」云照影心下也有不安──少年如今已是皇帝,君威难测。「皇上一直未正式下诏天下,不也是为云留条后路。」
「朕只是给你一个挑选美女的机会,可不是给你拒绝的机会啊!云卿品味独物,朕不敢代劳,这才等云卿回来落实人选再下旨啊!」皇帝玉扇轻摇,笑得好像狐狸,浪费了一张俊美的脸。「云确实另有心上人,但不敢请皇上下旨,还请皇上收回盛意。」云照影直接拒绝皇上的『好意』。「峨?是什么人居然令云卿不敢让朕下旨?除了朕的后宫……不,就算是朕的后宫,云卿若有意,朕也可以指给你。」
「不是……」云照影咬紧牙,心知此时不说清楚,日后早晚还会有相同的纠纷。他性子极烈,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纵在九五之尊前,也不会有所顾忌。「不敢请皇上下旨,只因云喜欢的……是个同为男子的人。」
此话一出,皇帝的扇子突然摇不动了。不动声色地瞪了一旁黄衫少年,黄衫少年对云会说出此话倒不太意外,见状回皇帝一个『我也是刚发现』的表情。「在朕面前说这话……云兄,你果然一点也没变。」皇帝叹了口气,把云卿换回少时惯常叫唤的称呼。「这种有违人伦天德的事,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云相信皇上是明君,即不会为伦理道理云云阻止自己的脚步,也不会强迫云遵循。」「说得好听,此事传开,可是皇室一大丑闻。」
「云原本便不列皇族之名,皇上若还不放心,可从族谱上将云除名!」
「看来,你都考虑好了。」皇帝好半天才道,手中玉扇又开始搧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云。云也不退让,直直迎接皇帝目光。
「你喜欢的人,可是寒惊鸿?」
云照影脸色微红,不语默认。
「那你们上床了吗?谁上谁下?」
「皇上!」云照影忍不住提高声音,脸上更是红晕密布。皇帝不由失望一叹。「看你这样子,定然是在下面了。」
云照影哪还说得出话来,只觉脸都快烧起来了。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类话题,他又是脸皮子薄的人,想阻止皇帝调笑,却见皇帝目中泛起淡淡的忧色。他说。
「云兄,朕告诉你两件事──要朕下旨给你赐婚的是无尘。而她的理由是──她即将下嫁寒惊鸿,不愿惊鸿照影的你,在他婚后形孤影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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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衣飞驰在前往翼南的官道上,皇帝的话不停地在耳畔回响。云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虬结灰暗,一如他此刻的心理。
分手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寒温情体贴的回护也还在耳畔。临走前那一笑,那声『好』,都让他无法面对现实。
但是,君无戏言。荡雪小筑空荡荡的房间,让他的心一直往下坠。
寒醉酒时,呓语着的『无』;萧平出现在垂虹山庄;寒问他,清冷,孤高,美丽,寂寞,这是皇室中人特有的气质吗……无数明显的,却被他刻意忽略的证据,此时都趁火打劫地涌上了心头,越想,心下便越泠;越冷,脑海便越清醒,一遍一遍地想着。
垂虹山庄的张灯结彩,冷却了云照影心中最后一丝温度。
他茫然地下了马,门外有认出他的人,忙将他迎了进来。寒庄主一见他便大笑。「云贤侄好久不见,是来参加鸿儿的婚礼吗?月华郡主现在也在山庄,你们是旧识,要不要见上一面……」寒惊鸿闻讯也出来。或许是奔波得太过劳累了,明明近在咫尺,云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的表情。绷得紧紧的神经突然松开,云笑了起来。
冰雪乍融,无限风华。
从来没见他笑过的人瞧得都呆住了。
罢了罢了,此事原便有违伦常。你即无心随我逆天,我也不是纠缠不清的人。原便知,世事难如意。男人之间的爱恋尤其如此。我与你素识多年,我岂不知你火热下的冰冷。与无尘在一起,你可以得到世间的一切,而与我在一起,你只会失去你在争取的一切。
纵然如此,我还是存着万一之念,无法拾弃下你。不抱希望的表白能得到响应,此段回忆……情缘即由我起始,那便由我断了它。你既无心我便休,不过如此。
云继续笑着,笑得胸口阻闷成一片,喘不过气来。他从袖里取出寒在茁疆送他的玉石,递与寒。「寒兄喜讯来得太意外,小弟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以此物为贺,祝贤伉俪百年好合……」云照影从来不曾如此呼唤过寒。寒怔怔地伸手接过玉石,两人指尖相触,冰冷又炙热。他欲要握住,云已急急收回手。「今天是个好日子,阿大阿二,给我备酒!」
三杯烈酒急急落腹,不容寒惊鸿拒绝,将酒杯摔碎在地。
喝得太急的酒液顺着唇角滑落,他急急地伸手拭去,宛若拭去心上的泪痕。留不得也,留得也应无益。
交缠的目光,无数往事一一浮现眼前,相识相知相恋,抵死的缠绵,疯狂的爱恋,不过是千古一梦,梦醒黄梁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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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寻了个借口,与寒惊鸿大吵一架后,云照影断情而去,不再与寒惊鸿会面。江湖人盛传,寒惊鸿和云照影是为了一位美丽的佳人而决裂。佳人绝色如仙,温婉良善,是天下少年的梦中情人。友情深厚如惊鸿照影,还是过不了美人关。不少人亲见他们为这位女子而发生争执,割袍断袖。
江湖人都知道,自那之后,寒惊鸿就不曾上过荡雪小筑,而云照影亦不曾踏入垂虹山庄一步──直至……
第九回
闰六月,初八,夜夜深更断,万籁俱静。苍月惨沧俯视着人间,似笑非笑。
绝崖边上,人影幢幢。山林遮去了原人的容貌,长剑映着月光,一片霜雪之色。山风在呼啸着,幽咽鬼泣,金铁交击之声被凄厉的风掩灭了,残声在风中飘转。这是发生是深山里,无人见到的搏杀。
冰冷的风,终止在一道身影飘落绝崖。
七月初二,夜荒野小径上,人影蹒跚独行。
长长的影子扭曲在暗绿的草丛间,时闻鸦啼,森寒之意凄凄入骨,来人却毫无所觉,只是茫然游移。他看来年方弱冠,气度非凡,一身苏绣锦衣,富丽已极,身上所戴的腰围佩饰,也甚为名贵。像这种富贵人家,本不应在这种时间,走在这种荒野之地。但他却一直到了山脚下的树林之前,方才脚步微缓,面现迷惑之色。转头四下回顾,青年停下了脚步,茫然的神情飘忽片刻,转为精悍、不安的神情。抿紧唇,他一拱手,朗声道:「不知哪位高人召见,寒某在此恭候。」
「你就是惊鸿照影的冰心寒剑寒惊鸿?」微带嗤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清冷如冰晶撞击。青年不意对方与自己如此接近,心惊下脚步一退,抬头望去。高大的柏树枝枯叶瘦,一人青衣斗笠,曲膝斜坐,倚靠在五丈高的树杆上,笑吟吟抚弄着手中竹箫;漆黑的长发似束似散,在背后随风轻拂,虽看不清他的容貌年岁,但那一身清雅风流之姿,望之令人自惭形秽。
那一夜,清越婉转的箫声低徘萦空,如孤雏夜蹄,久久不能散去。
江湖人都知道,自那之后,寒惊鸿就不曾上过荡雪小筑,而云照影亦不曾踏入垂虹山庄一步──直至……寒惊鸿死于魔箫之手。两月前张灯结彩,锣鼓震天,欢天喜地办了喜事垂虹山庄,又挂起了灯。
这次的灯,却是纯白色的。
素衣青年下了马,看着到处张挂着白馒的山庄,心中充满了不切实的感觉。两月前,分手的那一刻,依稀还记得他站在自己面前的热度,带给自己的痛苦。转眼之间,为何会人事皆非?曾经经历了无数的冒险,曾经无数次生死边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活下去的时候他都能活下去,为什么才两个月不见,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素衣青年站在山庄外,一动也没法动。认出素衣青年身份的下仆急急入内通报,过了会儿,阿大迎了出来。
阿大的眼眶还是红红的。见到素衣青年挺得笔直的背,与以往一般冰冷,却迷惘如失途孩童,全无光彩的眸子,心下一痛。
一向比翼双飞的惊鸿照影,近十年的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如今却已折去一翅。云海茫茫何处归,谁信哀鸣急。
「云公子……」
有些回过神来,又似乎还没从梦里醒过来。云照影看着阿大,点了点头,张开唇,却不知该问什么。
「云公子,先进去给少爷上支香吧!」
无尘一身素衣,立在棺木旁,虽是容颜憔悴,却难掩国色天姿,可情红颜薄命。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江湖人的命,原本便是挂在井沿的那个瓦罐。何时生,何时亡,皆是由不得已。但此事发生在这样一个天之骄女身上,便分外让人恍目惊心。云进来时,看到不少人皆对无尘露出同情之色。他们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资格用高高在上的态度怜惜这位绝代佳人。无尘无动于衷,目光低垂,盯着脚上的白绫罗鞋。云进来时,她突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接触上。漆黑的眸子一片朦胧,似水气,似雾凝。无数的悲哀聚集在里头,掩去了所有的生机光彩。她的悲伤,是发自骨子里的痛恸。
两人的悲哀是如同相似。但在大家眼里,只是一个失去挚友与一个失去丈夫的人。她是他的妻,她是唯一有资格名正言顺站在这里的人。而他只是他的挚友,无数的旁人之一。看着无尘捻了三支香,走了过来,云下意识闪开眼光。
「你终于来了……他生前那么喜欢与你在一起,纵然是死,怕也要等到你这三支香后,才肯离去吧!」
无尘的话里,似乎藏着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他默默接过香,在烛火上燃起。看着那漆黑的棺木,香无论如何也插不下去。
「能让我……最后看他一眼吗?」
无尘接过香,替他插上。
「尘归尘,土归土,万般未着相。何必。」
最后望了一眼棺木,云照影头也不回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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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九杭州.西湖.望湖楼.暴雨初一霁。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靠窗处不起眼的地方,坐了位青衫人。他头上戴了顶轻巧的斗笠,遮去他大半张脸。腰间挂着一把箫,一把湘妃截竹,末端束着两道银箍,无尽哀艳的竹箫。如此显眼的装扮,只要是江湖人,谁不识这位被天下第一美人柳大小姐钦点,非君不嫁的魔箫虚夜梵。但魔箫虽是名动江湖,到底只在江湖闻名,非江湖人士则不在此例。也因此,魔箫身畔,此时就坐了位杏袍的书生。
知道魔箫孤僻出名的江湖人,在杏袍书生提着酒去找魔箫说话时,就开始赌这个杏袍书生什么时候会被魔箫扔下楼。可情这位书生似乎很合魔箫的胃口,从响午坐到掌灯,从风景谈到了诗词,又从诗词谈到历史,接着又转到地理天文,一直未曾罢休,跌落一地下巴。直到两人相约要秉烛夜谈时,虚夜梵突然转头看向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