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清的脸上显露出疲倦的神情,现在的她一点也看不出刚刚那种能言善辩的样子。
“我们……怎么会是今天这样的呢……“她轻声轻声地叹了口气。
眼前像是出现了在许多年许多年以前,那个总是绕着自己打转的个头小小的男孩子。
“小清!我爹说,等我长大了,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到那个时候,我会骑着真的大马来接你的喔!我一定会来的,你要等着我啊!”
我记得……我一直在等,可是你呢?你是来接我了,可你也忘记了……
一滴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月光下,泪水掉落了下去,落在一只半透明的手掌上,滚动着,最后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近于透明的,淡然的,没有什么情绪的脸。
“你哭了……”那个声音飘飘渺渺:“哭什么呢?没什么值得你哭的,你很快就会忘记了!什么都会结束,梅花谢了的时候,就都结束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捂住脸,闷声地哭了出来。
哭了许久,赵玉清才渐渐地止住了眼泪。
泪眼朦胧里,她看见那双像是没有焦点的眼睛还是定定地在看着她。
“我恨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我恨你!我真的很恨你!”
“我知道……”那个虚无的苍第一次没有答非所问:“你恨我……所有的人都恨我……”
“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又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了下来:“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变成无依无靠的赵玉清。就不会变成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雀鸟,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动弹不得的侯爷夫人。”
“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做对过什么……从来没有……”
苍断断续续地说着,赵玉清听见了,心里一痛。
“不,其实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没有做过任何错事。”赵玉清无奈地苦笑着:“我从前不明白,我爹为什么会让大好的家庭毁于一旦。可是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为什么他要说画中仙人,为什么他会为了一个影子,不惜一切……”
为什么直到最后的一刻,爹爹他居然没有想要保住全家人的性命,而是让自己带着这幅画远嫁洛阳,说是救她,却是为了保住这个影子……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十丈红尘无颜色,只缘斯人落九天。
“怪不得当初把你交给我爹的那人要说,如若见到了你,什么好事也会变成了坏事。”可是,爹爹还是忘记了那人的嘱咐,在一个腊月的夜晚在宴会上打开了卷轴:“要是我爹没有见着你,要是他那时没有改变主意而是把画献给了皇上,也许……什么都会不同了……”
那么,也就不会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得到这个虚无的鬼魂,全家上下百多人命也就不会被人诬陷,问罪满门……
“因为这幅会随着四季改变的奇画,我赵家名动天下,因为这画里的你,我赵家一夜灭门……”
“为什么……”苍问她。
“你没有照过镜子吗?”她别过了脸:“因为纵然世上真有仙子,恐怕也及不上你半分的美丽。”
“美丽?”苍转过了头,身旁的铜镜上空无一物,什么也照不出来:“什么是美丽呢?我从来不知道,美丽是什么……我只记得,有人说我很丑……很丑……”
你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吗?你以为你这种模样,也能让我倾心?
“我很丑……”
“你要是丑的,那么这世上,哪里去找什么美丽的人……”就像世上大多数人一样,自己得不到的,总想所有人都得不到,就像……她的父亲……“那人,定是恋慕着你,却没有办法得到你的心,所以才会这么说。”
有如染着霜雪的寒梅,这么清贵傲然的容貌……只要是有眼睛的人,怎么会说他丑陋?
可是这种高贵的美貌,让人心生仰慕的同时……也有无法企及的恐惧……
“美丽,很重要吗?”苍目光里有着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我不明白……”
问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一颗没有污浊的心,还是因为早就没有了心……
“因为,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如果不偶尔欺骗自己,是活不下去的。”她淡淡地告诉他:“如果他们觉得终会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会告诉自己那样东西不值得得到。有时候,得到……比永远得不到更令人觉得恐惧……”
“是吗?人……真是奇怪呢……我做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人……你以前是人吗?”
“他们说……我是鬼……”
窗纸上,渐渐泛了白。
“天亮了……”苍飘忽一笑,随着光线的增强渐渐隐去了身影。
为什么那么傲然的眉宇之间全是毫不相称的淡然死寂?
画中仙人……或者只是困在俗世的游魂野鬼……
赵玉清迷惑了。
第二章
“侯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几天总是焦躁不安的?”
“疏影,是你啊!”俞韬抬眼看见了站在门边的美丽女子,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你不是不太舒服吗?怎么不在屋里休息呢?”
“我没什么,听说你在发脾气,我就想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情。”被叫做疏影的女子朝他嫣然一笑:“什么事让我们的侯爷发这么大的脾气啊?”
“还不是那赵玉清!”俞韬狠狠地说:“你都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我迟早要为了她颜面扫地!”
“怎么?还没有平息下去吗?”疏影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的呢?就我看,姐姐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啊!”
“最近不止那梅园,府里到处开始不安生,一定是她屋里那妖魔作怪!”俞韬皱着眉说:“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我看不是吧!或许这和姐姐没什么关系……”
“疏影,你就别替她说好话了,难得你总是袒护她,可她哪里善待过你了?”俞韬把走进来的疏影扶到位子上坐下。
“可是,我总觉得这不能怪姐姐。”疏影想了一下:“兴许姐姐真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还是找个道士来做场法事吧!”
“这怎么行?要是说出去,不是承认了府里有妖孽,惹人耻笑吗?”
“侯爷,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顾忌这些,要是姐姐有个万一……”
“她不会有事!”俞韬脱口而出,等看见疏影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才咳了一声,说:“也好,就去找些道士来吧!再怎么说,爹临终的时候要我善待她一世,我总不能放任她有什么意外。”
“我知道。”疏影笑了出来:“侯爷就是嘴硬心软,你就放心吧!我才不会吃这种无谓的干醋。”
“疏影,真是委屈你了。”俞韬把她搂进怀里:“难得你我相知多年,我却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给你一个高贵的身份。”
“侯爷,你这是在说什么啊!”疏影握着他的手说:“我能在你的身边,就足够了……”
“……假的……”虚无飘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谁?”
“疏影,你这是怎么了?”俞韬不解地看着突然站起来的她:“什么事?”
“刚才……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疏影有些慌张地问。
“没有啊!”俞韬跟着她四处张望:“我没有听到什么……”
“……原来是个骗子……”
“啊!”疏影叫了一声,趴到了俞韬的怀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俞韬紧张地问。
“我听见有人跟我说话!”疏影拼命发着抖:“我还看见窗户外头有东西,好可怕!”
俞韬看了看窗外,除了月光树影,什么也不见有。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都变了。
“一定是那个妖孽!”俞韬愤怒地说:“都是那赵玉清惹来的麻烦!我明天就找人来收了那妖孽!”
伏在他胸前的疏影,暗暗地咬住了嘴唇。
妖?不,不是妖!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
等到第三批人从梅园里被赶出来的时候,俞韬终于坐不住了。
“赵玉清!”他直直地冲进了赵玉清的房里。
“侯爷,你好没涵养,怎么连敲门也不懂的?”赵玉清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不满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把人赶出去?”俞韬跳着脚说:“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救我的命?如果说侯爷让人来我这屋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就是为了救我的命,那赵玉清在这里先谢过了!”她做了个行礼的样子:“我还以为侯爷是为了把我熏死才派人来的,真是抱歉!”
“你……”俞韬拼命克制住自己掐死这蠢女人的冲动:“我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今天一定要把你这屋里的妖孽给灭了!”
“苍他不是妖孽!”赵玉清皱起眉头:“如果你是说最近府里发生的那些事,那不是苍做的。”
“苍……那妖孽是叫做苍喽!”俞韬冷冷一笑:“道长!”
门外走进一个道士来。
“俞韬,你到底想做什么?”
“道长,知道名字,就能收了那妖孽了吧!”俞韬不理会她,径直对那道士说:“你不是说子时最利你吗?记得务必要打得他魂飞魄散,再也不能作恶!”
那道士神情高傲,点点头,从背后抽出一把桃木剑来。
“俞韬!”赵玉清站了起来,神情焦虑地说着:“苍他没有做,你怎么不听我说呢?”
“那你说,是谁做的?”俞韬问她:“你不会说是疏影吧!反正你怨恨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正好有个机会让你泄泄怒火吗?”
赵玉清的心一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我知道你不会信的……”她喃喃地说:“我就知道……”
“那你就省省吧!”俞韬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回过头说:“道长,快些做法!”
那道士开始念起谁也听不懂的咒法,而俞韬就过来拉赵玉清。
赵玉清的力气怎么比得过俞韬,三两下就被拖到了门口。
“苍!”她抓住门框,焦急地大喊:“苍!”
“你叫什么!”俞韬更加气愤了:“我这是在除妖,不是杀人!”
“蠢货!”赵玉清用脚踢他,还出言不逊:“你这只没长脑子的猪!”
俞韬差点没有气晕过去。
这么多年以来,赵玉清虽然和他总是针锋相对,从没给过好脸色,可也没见她这么言辞粗俗,举动失仪。
亏她还是大家闺秀出身……居然为了一个妖孽,对自己丈夫这么无礼……
“道长!”俞韬怒火中烧,把她拖离了门边:“绝不要放过了那妖孽!”
“苍!”
“是那幅画!”俞韬终于注意到她的视线一直盯着墙上的画:“快毁了那画!”
这时,道士终于把咒语念完,桃木剑直往那画刺去。
赵玉清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
满室寂寂。
过了好一阵,也没听见什么声音,赵玉清小心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站在她身边的俞韬一脸讶然。
她连忙转过身去,一看之下,欣喜地叫道:“苍!”
桃木剑只差半寸就要刺上卷轴。
只差半寸!
被挡住了!
被一只半透明的手掌给挡住了。
那手掌是从画里伸出来的,从那幅画满了梅花的卷轴里伸出了一只半透明的手来。
那情况说多诡异就多诡异。
俞韬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那道士倒是临危不乱,没有惊慌,只像是在和一股大力相抗,很是费力地握着那剑。
“你想撕破这画?”屋里响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声音:“那可不行啊!”
随着这声音,那只手后面的部分也渐渐浮出了卷轴。
那道士的剑也就被越来越往后推了。
长发,白衣,高贵的容貌,渐渐地显露了出来。
站在后面的俞韬一时看呆了。
这是妖孽?
还是……仙人?
“原来……是只妖。”
说这句话的,居然是他们要来收服的那个“妖孽”!
“妖孽”居然还是对着那个来收妖的道长说的?
接着,赵玉清和俞韬就看见了他们生来所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画面。
苍一直看起来没什么焦点的涣散眼眸一瞬间光芒四射,他垂在身后的长发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缠上了面前拿着剑的道士。
只听见那道士惨叫了一声,浑身都被乌黑的长发卷住,紧接着冒出了阵阵青烟,样子可怕之极。
赵玉清吓坏了,连退了几步,直到撞上了身后的俞韬,才停了下来。
没一会,那烟就渐渐消失不见了,跟着不见的,还有那个除妖的“道长”。
苍一松手,桃木剑落到了地上,长发也服服帖帖回到了他的背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再那么透明,隐隐有了实质的感觉。
“妖……”俞韬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苍闪烁着异样神采的眼睛盯上了他,吓得连忙闭上了嘴。
“苍……你杀了人……”赵玉清也有些畏惧地看着他:“为什么……”
“不是人。”苍双脚站到了地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是妖。”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苍笑而不答,只是用脚挑开了落到地上的道袍。
黑影一闪,从他们脚边飞窜了出去,转瞬不见,可他们也看见了,在道袍下钻出来的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蜈蚣。
那蜈蚣足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长,样子很是恶心。
“你说,那个道长……就是那个……”赵玉清白着脸问:“蜈蚣……”
“嗯……百足之虫……”苍又恢复了那付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可能!”俞韬跳了起来:“那是我请来的道长,明明是你这个妖怪使了什么邪术把他变成了……蜈蚣……”
“没有啊……我只是吃了……”
“啊!你这个妖怪果然承认是吃人的……”俞韬脸色灰败:“你这妖怪!”
“我不是妖怪!”苍认真地看着他:“我是鬼!”
“鬼……也是……你吃人……”被盯得有些害怕,可俞韬还是硬着头皮说:“不管你是妖怪还是鬼,总之是邪物!”
“妖怪和鬼不一样,我只是吃了他的修为,没有把他吃下去……”苍想到了那条蜈蚣,皱了皱眉:“那个……好恶心,不好吃的吧……”
忽然,他仰起了头,直望向屋顶。
俞韬被他吓了一跳,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还有!”苍的目光又亮了起来。
墙上的画突然“呼”的一声烧了起来。
苍身上的衣服也跟着烧了起来,那蓝色的怪异火焰一下子就完全吞噬了他。
“苍!”赵玉清要冲过去,却被俞韬死死地拉住了。
“你不要命了吗?”俞韬冲着她喊。
“找到了!”屋里被怪火包围的苍衣袖一卷,身上和画上的火就熄了,看上去整个人完完整整的,哪里有半点被烧伤烫伤的样子?
他脚一点,人从窗口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