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我代她答应你!我会将所有钱都捐献出来,以後全心礼佛,天天茹素,尽力行善,就连一只蚁我也不会踩死!」
如来见他一边说话,一边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言行之间,流露出对妻子的深情,不由得受到感动。
这些日子来,他见尽人世的丑陋,现在终於见到能称之为美好的事情了。
默默想着,如来从床上站起来,伸手将男人扶起,接着,向他身旁一指。
「她已经好了。」
在轻细的声音中,男人半信半疑地回头看去。
肌体丰腴,秃发重生,在他的妻子身上哪里还有半点病色?
眼见他们喜极相拥而泣,互相亲吻,如来终於露出昨天晚上至今第一抹宽慰的神色,放眼远方,喃喃细语:「只要有爱,世界或许……还未至於绝望。」
冷眼旁观,在北冥浩天脑海裏充斥着不快感,就好像……美味的果实已经放到嘴边,却被突然跑出来的人撞到地上的感觉。
挂在他唇角的笑容僵硬了,却没有人看见。
第二天清晨,小鸟刚在枝头上啾啾啼叫,在市郊,北冥浩天的家中已经热闹起来。
「早安,总裁!」穿着高跟鞋与红色套装,长相艳丽的艾莉丝,手拿两杯红酒,走到倚在二楼栏栅旁的北冥浩天身边。「要酒吗?」
「嗯。」北冥浩天伸手接过,眼睛却没有离开下面的大厅。
在大厅中站着的如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厅左边墙壁上镶着的一面镜子,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艾莉丝也向下方的如来看去,举手朝他身上红黄两色的僧袍比一比,说:「总裁,你好像失败了。」
北冥浩天只是耸耸肩头,暍一口酒,没有话。
「西藏的专机昨天已经到达香港,不包括下面的那一位,今天香港聚集了九十九个密宗活佛。」没有被敷衍过去,艾莉丝问:「这样问或许无礼,不过,若要与密宗开战,我们可以还击吗?或者,要看在下面那一位的面子上,束手就毙?」
俯视着下方的如来,北冥浩天不吭一声地将已经空了的酒杯放在栏栅上,转身便走。
「总裁!」艾莉丝连忙叫住他。 「昨晚我看见二郎,他已经将收床底下封尘的箱子都找出来,一脸兴奋地磨他的三尖两刃刀了。我伟大的总裁大人!要杀、要逃,该怎么办,你总要给下面的人一个明确的指示吧?」
北冥浩天没有停下来,只是背着她,摆了摆手。「那就叫他磨利一点吧!」
这是什么意思?
艾莉丝一愕,正想追问,北冥浩天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入升降机中。
双手插在白色的西裤裤袋内,走出磁浮升降机,北冥浩天缓缓走近站在镜子前的如来。
「为什么一直看着镜子?」
「觉得……不习惯。」用迟疑的声音说着,如来看着镜子,轻轻拉扯披在左肩上的红色披挂。
但是,无论他怎样调整,看上去都觉得不顺眼,终于,他放弃了,停下手来,看着镜中的倒影苦笑。
「真奇怪,穿了十多年的衣服,只不过脱下一个多月,再穿上身,竟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着映在镜中的如来,北冥浩天说:「没有人逼你穿上它。」
「没有人逼我,不代表……我可以将它永远脱下来。」如来淡淡说着。
责任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并不是想摆脱就可以摆脱。
听得出他的意思,北冥浩天没有说多余的话,垂头看向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出门去吧!」
「是。」如来低声回答,跟着北冥浩天走出房子。
黑色的加长型房车就在花园外等着,北冥浩天正要上车,如来忽然阻止他。
「去坐地铁好吗?到香港这么久了也没有机会坐,我很想试试。」
「好吧!」没有异议,北冥浩天转身向路上走去,如来默默跟在他身后,眉头蹙着,难掩愁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垂头满怀心事地看着脚尖,到再次抬头,如来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北冥浩天不少。
「师兄……」无由的慌张令如来焦惶不已地拔腿追上去,心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心痛的毛病不适时地发作,如来不由得苦笑起来。
右手抓紧胸口,他深呼吸一口气,逞强地追上去。才跑了几步,终是忍不住渐渐加剧的心痛,双膝一软,痛得捧着胸口蹲在地上。
「师兄……」无力而细碎的声音传不到北冥浩天耳中,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看着他的背影越缩越小。如来忽然想起十年前,北冥浩天将他留在布达拉宫的情景。
师兄又要走了,把他独个儿留下来,把他丢弃……
脑海刷地一片空白,视线模糊不清。
心痛,很痛,很痛,像被千成万剐一样,如来再也分不清痛楚是源自生理上,还是其他。
无力的身躯颤抖着,接着,颓然而倒,袒裎的右肩沾上地上灰尘的前一刻,一双永远坚定有力的手伸出,俐落地将他拉住。
「心又痛了?」及时回头的北冥浩天,抓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当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时,不由得诧异起来。「你哭了……为什么哭?有痛得这么厉害吗?」
如来没有回答,在大片水雾中,迷离的眼睛看不清北冥浩天脸上的表情,却听到他骤然尖锐紧张的嗓音,感到从相贴的手腕上传来的炽热体温。
突如其来的安心,没有道理的委屈,倏忽之间,盈满心头。心脏的剧痛转化为另一种更可怕的疼痛,就像被粗糙的沙纸在最柔软的地方磨擦着,滚烫如火地一直漫延到四肢,到喉头,叫他窒息。
双手紧紧抓着胸口与喉咙,如来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眼角的泪珠,越掉越急。
久违的泪水滴到手背,带来炙热,看着他脸上凄切的表情,北冥浩天有点明白过来。
北冥浩天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拥紧,走到路旁的长椅坐下,静静地等待他的痛苦平伏下来。
痛苦的抽动,变成细细的喘息,有如狂风怒涛般的心悸退去,只余轻轻的涟漪。如来曲膝卧在长椅上,头枕着北冥浩天的大腿,树绿草碧,带来片刻的宁静。
如来只愿此刻不变,却知道世上没有永远不变。
解开缠着长长发辫的丝带,五指温柔地梳过散开有如黑瀑的长发,垂眼,看着如来眼角上尚沾着的一点湿意,北冥浩天的眼神柔和下来。「为什么哭?」
「因为……」怕你再次丢下我,更怕失去你--这样的话,如来如何说得出口?只能咬着唇,不发一言。
「不说就罢了!」北冥浩天压下眉头,把手收起来,淡淡地说:「起来吧!今天你是主角,迟到就太难看了。」
眷恋的温柔突然消失,看着他将手收起来,贴近的身躯渐渐远离,如来的心再次难受起来,像被一双巨手紧紧的捏着,压迫着。
看着他已经站起来,却只是在长椅前伫立着,一动不动,已经走了两步的北冥浩天不得不停下来,「怎么了?」
「师兄……我……」如来迟疑地看着地面,干咽了几口后,才鼓起勇气,从喉头中吐出微弱的声音。「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没有立刻回答,北冥浩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深邃,带着猜度意味的眼神令如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脸羞得红起来的时候,北冥浩天终于动了,转身,默默地拉着他的手。
手被拉起来,被厚实的掌心整个握住,连他的心也好像被包裹起来。
上下扇动着眼睫,淡淡的幸福充斥心头,两人手牵着手,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就像无数普通人一样,在拥挤的月台上候车,再坐上地铁。
「死老太婆,这个位是我的,滚开!」
「喂!你为什么将手伸进我的袋子里?有贼!有贼呀!」
「你干什么摸我?变态!非礼!」
「妈的!你撞到我了……又撞?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争执、偷窃、非礼、拳打脚踢,甚至有人从衣袋里抽出小刀来,他们停留在每一个地方,所有人就像疯了一样。
如来知道,是身边的北冥浩天正散发出一种不悦的阴暗的气息,影响着他以外的所有人,勾起他们心底的丑恶。
他没有说话,在月台上静静地站着,在车厢中默默地坐着,无论四周有多凌乱,有多吵闹,他都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只有一双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北冥浩天的侧面。
他要将北冥浩天的一切再次牢牢印记在脑海之中,因为他怕,怕错过了今天,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当他们离开地铁站时,弘法大会的时间已经到了,接近大会堂附近的几条路上已经挤满了善信与维持秩序的警员。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就像蝼蚁般,数之不尽。
环境挤得即使只是一枝针,怕也插不进去。当然,这是难不倒北冥浩天的,他甚至不用动一根指头,光是由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足令经过的每个人都主动避开。
手牵着手,在重重人海中穿梭,无论走得多慢,路总有尽时,再不情愿也有必须把手松开的时候。
「如来,进去吧!」
停在大会堂对街的一条暗巷里,如来呆呆地看着被放开的手,失落感难以控制地漫遍全身。
即使明白他心中的失落,北冥浩天也没有开口安慰,只是看着他,缓缓地说:「不过,在你进去之前,有一句话我应该告诉你--天上地下,曾与我为敌的,都已经死光了。」不是警告,也不是示威,北冥浩天只是冷静地覆述一个事实。
如来不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抬起头来。
「即使是我?」
「即使是你!」
没有温度的声音令如来浑身一震,看着北冥浩天俊脸上一双不再温柔的眼睛,他紧紧咬着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让眼眶中的泪水再次落下,却难掩泫然欲泣的表情。
「别露出这种表情。如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在介意十年前我留下你,离开布达拉宫的事,但其实只要你仔细想想,你就应该明白,由十年前开始到现在,都是你舍弃我,而不是我舍弃你。」北冥浩天冷冷说着,眉宇间是没有经过掩饰的不快。
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唇,忍下倏然而来的难堪,如来闷声说:「可能是最后的和平共处,你不可以保持向来的温柔,留给我一个美好的回忆吗?」
北冥浩天摇摇头。「我可以对任何人温柔,但不包括敌人。」
「那些不是温柔,应该叫做『无情』。」看着他,如来明亮的眼睛中盈着淡淡的伤感。 「永远从容不迫,永远笑容满脸,永远对人客客气气,一切一切只不过因为你根本没有将任何人事,放在眼内。不在乎,自然没感觉,没感觉,当然可以永远温柔。」
面对他严厉的指责,北冥浩天没有答话。
的确,宇宙穹苍,万物众生,在他眼中从无分别,他亦无意掩饰。
「师兄,我知道,由前天晚上开始,你就在生气。」顿一顿,如来接着说下去,声音变得柔和。
「说出来,可能有点坏心眼,不过,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在你心中是与众不的。」
「不止与众不同,更是独一无二。如来,是你令没有心的我也动心了。」北冥浩天的声音也柔和下来,深邃的眼睛中带着款款情意。
「师兄……」如来的眼睛微微发红,乌亮的眼瞳一转,竟是不敢再看向他了。
「师兄,对不起,还有……」有三个字在喉头中溜溜转动着,却始终没有办法吐出口。
分别在即,往后可能就是敌我对立,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
如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身后已经传来一阵阵急速的脚步声,是在大会堂中的喇嘛们,感应到他的灵气,出来寻找。
冷眼看着跑近的喇嘛,再看看他红了的眼角。北冥浩天说:「如果不想进去,就一起走吧。」
「人,总有身不由已的时候,不过……你不会明白吧。」摇头,在无数喇嘛的簇拥下,如来转身离去。
第十章 诸法无相
将长发重新束起,戴上黄色僧帽,颈挂菩提子项珠,俊俏的脸上是端严的神色,以高贵的姿势坐上牙床,宝伞开路,在大队喇嘛的护佑下被抬出会场。
在严严肃穆的音乐声中,会场中所有人都站起来合什,弯腰躬身、甚至五体投地伏在地上礼拜。
高高在上接受膜拜,感觉不是众人以为的尊荣,只是孤独。
没有人会陪他聊天,没有人再逗他笑,甚至……没有人敢直着身子看他。
不愿多想,如来垂下眼睫,向地上的人看去。
不少病入膏肓,瘦削颤抖的身影入眼。眼见他们拖着病体虔诚顶礼,如来悲悯地把手伸出去,一丝灵光骤现,在列队左后方的武僧斯达巴飞快地赶前两步,压着声音对他说。
「活佛大人,请先别浪费力气。」
「哦?」手,很自然地定住了,如来疑惑地挑起眼角,向斯达巴看去。
「请先发动曼陀罗法阵,之后,再救他们也不迟。」不想被在场的善信听见,斯达巴将声音压得很低。
「这与之前决定的程序不同。」无论是他闪烁的言行,还是话中的意思,如来都无法认同。「而且,发动曼陀罗法阵后,我未必还足够的能力救治他们。」
「如果活佛大人先治疗他们,也会影响曼陀罗法阵的发动。所以,请活佛先发动曼陀罗法阵,这是达赖喇嘛的意思。」
早知道说不到三句,他就会将达赖搬出来,如来也不意外,只是扬起洁白的手指,指着跪在地上的人,淡淡地问:「那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在场的善信大多怀抱最后的希望而来,一心求活,若最后成空,即使发生暴动,也不奇怪。
「 不需要交代。他们只会以为曼陀罗法阵是活佛在救治他们之前要举行的仪式,司仪已经在大银幕上指示场内场外的人一会儿同心念诵金刚经,以助活佛迎请诸佛。」
成竹在胸的回答,换来如来的抹不屑的波光,丰润的唇吐出经过冷冻的声音。「原来是经过处心积累的计划。」
「活佛言重了,这也是达赖喇嘛的指示。」斯达巴必恭必敬地合什,垂下头去。
冷眼看着他的头顶,如来默不作声。
以弘法治病为名,聚集数万善信,同时念诵金刚经,以助发动曼陀罗法阵,这个如意算盘打得真响!
师尊,你当真如此着急地要将天魔找出来吗?找出来又如何?还想要他再帮你活一次?
指尖轻轻揉着眉心的红痣,如来叹息--人,求生存的欲望,竟然可以如此强烈,甚至不顾一切。
登上会场中央的巨大圆台,台下以青、黄、赤、白、黑五色,绘成圆形的曼陀罗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