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一副她‘绣斗’了的表情并皱起眉头写道:“你到底有没有来过阿里山?”
“没有。”她像个犯了语言错误正等待老师纠正的小女孩般拘谨的承认,“二十七年来第一次!”
撇撇嘴角,扬之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那我得先提醒你,壁炉前的火不可能老是像现在那么温暖,它总有熄灭的一刻,至少睡觉前我会先熄掉它,以确保我们入睡时的安全,至于睡地板的可能后果是--明天一早你大概会冻得像根冰柱,而我怕我会睡得太沉来不及帮你做急救,因此,我建议我们最好还是一同睡在那张双人床上!”
双眸圆睁是烟如仅有的反应,她看看他又看看床,带点惊慌的写:“可是,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够糟了,要睡同一张床--”
“拜托,我都被你搅胡涂了,”扬之不耐又无奈的长叹一声,驳斥道:“刚刚你才说我们该做朋友,刚刚你才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既然我们已被打鸭子上架,既然我们已说好要做朋友,那么只要心中不存杂念,同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可忌讳的呢?”
想想,的确是没有什么好忌讳,他们是夫妻,虽然是名义上的,但绝不会有人反对或干预他们同床,至于这心存不存杂念,就自在人心了。
这夜沟通过后,他们各据床边一隅,让中间的空白地带像条无垠的山沟。这夜,他们各自穿著厚厚的衣服,各自裹著重重的棉被,感觉很心安理得的入睡! ※ ※ ※
翌日凌晨,最先被旅舍‘内将’吵醒的是夏扬之。
睁开眼后,第一个窜入他脑海的想法是,有某个人或物压在他的手臂及腿上,这让他一向堪称强健有力的臂膀感觉酸麻,腿上的重量则让他感觉十分不习惯。
‘内将’的敲门声仍在门外,倏忽清醒的意识告诉他‘内将’这么早来明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他们得赶上最早班的火车上山看日出和云海。
应了‘内将’一句,扬之微侧过头注视著那仍紧靠在他臂上毫无动静的‘重物’,那并非什么奇怪的人或物,而是裴烟如小小的脑袋瓜,她睡著的脸庞极柔和、极安详!
他就著小夜灯仔细端详她,其实,仔细看,她的五官很耐看,十分端正明媚,那浓密绵长的睫毛保护著那双太过传神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及一双只能表达‘听不到的说话’的唇,它微张著,和鼻子一同做和缓浅促的呼吸。
尤其当她睡著不再用橡皮筋死绑著那股辫子时,她的头发略微鬈曲,还乌黑得像被雨水打混的乌鸦羽翼,既美丽又丰厚得令人忍不住想伸手丢揉抚一番。
至于她的睡姿,则让他肯定她不是个有好睡癖的人,瞧瞧!她整个人已由床的一侧侵略至他这边,并紧偎在他身边汲取温暖,全身则蜷缩得像只小毛毛虫,而她毫无所觉横入他腿间的小腿让他们看来太过亲匿!
这对扬之而言是崭新的体验。他醒来,一个女人睡在他的身畔,占据他的臂弯,而这个女人不是伊藤美奈子,是裴烟如!这些,都是他无从想像的;最教扬之佩服的是她竟能在‘内将’叫过门,并且有人盯著她看了许久的当口仍睡得如此香甜深熟。
也许,这正是身为听障者的好处之一吧?
揣测加上叹息之后,为避免更多的尴尬,扬之轻轻的抽出手臂及双腿起身盟洗,梳洗过后,他理智的摇醒仍沉在睡乡中的她。 ※ ※ ※
日出与云海,这两种美景是扬之百看不厌的。
来过阿里山许多次的扬之,由解说人员及自身的观察,明白了这些大自然的景象会随著四季的交替而产生不同的美丽风貌与奥妙。
可惜,裴烟如无法听见解说员的解说,她的资讯来源是一张阿里山国家公园的简介及扬之用笔稍稍为她所作的解释。而她似乎也相当能由观看人群脸庞上的惊叹号表情里找到乐趣与神奇。
在日出出来前的刹那,她的神情和众人一样是专注、认真、屏息、凝肃,很奇怪的,她的表情格外令扬之动容。她好比一个刚从师长身上获得某种学问,又能努力去钻研观察的好学生,既振奋又仔细。
那抹朝阳的金色光丝在玉山山脉层叠的山缝间乍现的短暂时刻里,她还兴奋到忘形的紧揪著他的手臂,像个孩子般天真的左摇右晃。
于是,整个观看日出的过程里,他发觉自己注视著她的时间比注视著日出的时间还长!
看过日出后,他们没有再乘小火车,而是循著柏油路径寻幽访胜,徒步游走于山间。
三月的山间正逢花季,山樱花与野生杜鹃到处盛开,又因为他们在山上有三天停留的时间,两人就决定不像一般观光客般走马看花,而是缓缓流连,细细欣赏。
沿路,他们走走停停,烟如注意到夏扬之最常瞪著路旁夹道的樱花发呆,日本是樱花之乡,她猜想大概是樱花勾起了他对伊藤小姐的思念吧?
假装走累了,她坐在一个水泥斜坡上,远远的等著陷入沉思中的他缓步走近。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她想。颀长、结实,有从容不迫的气质与磊落智慧的风度,可是明显的,他不是个快乐的男人!
短暂离开所爱真是那么痛苦吗?那么此刻她就无法评估自己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么看重,那么爱恋夏扬之!因为她对他从来没有过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也幸好没有,否则按她所等过的九年算来,她岂不要变成鸡皮鹤发的千年老妖了?
伊藤美奈子的确是教人又羡又妒的,能让夏扬之对她这么死心塌地。而一想到他眼中的忧郁与不快乐全是导因于自己,烟如除了愧疚,还有奇异的心痛。
但并不是说一个听障者就全然没有乐观因子,就算地无法取代伊藤美奈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至少也要做到让他在裴家生活这段期间能少些忧郁,多些快乐。
烟如凝视著已走近的夏扬之,心中充满对自己的期许。
等他走到她跟前,她拍拍身边示意他坐下,她把刚写下的一段话拿到他跟前:“刚刚,我看你沿路一直很仔细的赏樱,在日本住那么多年,你能区分台湾樱树和日本樱树有什么不同吗?”
“有什么不同?”扬之拧起浓眉重复,想了一下,哑然而笑。“不同的大概只是品种吧!大自然总是充满奥妙与惊喜,不论在日本或在台湾,都能欣赏到这种满开的樱花。差别是日本较寒冷,樱花随处可见,台湾地处亚热带,赏樱就必须专程跑到较高的山上来了!”
“听说日本是道地的樱花之乡,平常你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日剧般往自家门口一坐,就能欣赏樱花啊?”烟如满脸好奇。
“错的离谱,我才没那么幸福哪!因为是住学生公寓,平常我往公寓门口一坐,能欣赏的全是一道道的钢门铁窗!”扬之伸伸舌头自嘲。“在东京,上野公园是最好的赏樱地点,他们日本人最教人欣赏的一点是对四季景物的变化非常敏锐。像春天,想看满开的樱花得在‘吹雪’之前,因此他们把春天樱花盛开后的落花缤纷称之为‘樱吹雪’。”
“好有诗意啊!”烟如著迷的听著、赞叹著:“日本人对景物的描写都这么古典雅致吗?””
“那倒不一定!”扬之就事论事的批评:“日本的文字有些还是会流于直接、粗俗,原因是他们的文字采用了很多汉字与不少外来语,因此常会产生雅太雅、俗太俗的困扰,而这些外来语的发音与汉字的运用也常教初学日语的人很头大。”
“看来,你这几年的留日生涯确实学到不少东西喔!”包括爱情,烟如在内心很苦涩的补充。
“是的!”扬之简短的承认,她眼中的失落再次令他困惑,他问:“似乎,你对日本这个国家的人文很好奇!”他慷慨的承诺:“下次有机会,我做你的向导,带你环游日本一圈!”
似乎,他这段话也没有经过大脑过滤。烟如好想问他‘下次有机会’是何年何月何日?
不过烟如既没答应也没婉拒,她只是聪明的稍微扭转了一下话题:“其实,我会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好奇是缘自一册日本童话。那年我读小学,也是父亲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礼物,书里头有一个故事叫‘蒲岛太郎’,不知你在日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则故事?”
烟如停顿一下,见扬之摇头否定后她才接续著写:“故事是描述一个有年迈母亲的孝子渔夫,他的名字就叫‘蒲岛太郎’,有一天他要出海捕鱼时无意间救了一只小乌龟,乌龟妈妈为了报答他,就请他到龙宫一游,结果他一去就沉醉在令人眼花撩乱的龙宫里,乐不思蜀的玩了三天,三天后,他才记起家中的老母亲没有人照料,于是乌龟妈妈在他的央求下送他出龙宫,只是一回到岸上,他就再也找不到母亲与旧有的家了。原来,龙宫里的三天竟是人间的好几十年呢!当时,这个故事给我童稚的心灵好大的震撼与好多的联想呢!”她朝他腼腆一笑,继续挥动笔杆:“那年,我虽是个孩子,但我已经明白自己是个和常人不同的听障儿童了!看完这个故事后我就常常突发奇想,渴望哪天发生在蒲岛太郎身上的奇迹也能发生在我身上,那样我就能到仙境中去度过三天,回来时我早鸡皮鹤发,也根本不用在乎我是不是听障者,那该有多好啊!”
她甜中带苦的微笑再次令扬之动容,他像个朋友般轻握了握她的手,明晰的用唇语说:“我明白。”
仿佛得到知音者的共鸣,烟如翻过一页纸张,接著写:“后来,我逐年长大,心智也渐臻成熟,偶尔到父亲的医院帮忙时,给了我更多的启示,我逐渐想通了,成为蒲岛太郎那样的人并不好,才在仙境里待三天就等于在人间过了数十寒暑,那多可惜,多不划算!人活著,原本就有责任,承担该承担的,体验该体验的,这样的人才能说是不枉此生,对吧?尤其,当我在父亲的医院里看见一些遭遇比我更不幸的人们时,我就更提醒自己要知福惜福。毕竟,我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还有一个疼爱我、关心我的父亲,我是该知足了!”
这是第一次,扬之能探讨到一个听障者的心声;也是第一次,扬之感觉自己能触摸到裴烟如的心灵,而她的心灵确实是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坚强、健康而且完美!
他是如此的被她撼动与启示著,人生的确有很多无奈,但能在无奈中担当起一切的人,才是‘勇者’,而裴烟如正是一个‘勇者’!
她坚强的承担听障一生之痛,现在又即将承担失父之痛,失父之痛后等著她的是婚姻碎裂之痛,但她都打算勇敢的一一承担起来,而她微仰著等待著他下结论的脸庞,竟是如此光辉,光辉得令他起了羞惭。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对这么个勇敢的女孩子下结论,于是他只能微笑的帮他合上纸张,盖上笔套并拉她起身,之后经拢著她的肩头,继续旅程,也继续心头因她而扰动的迷惘!
第五章
你的脸,我不敢看,因为我怕爱恋你的芬芳。
蜜月之旅,如期圆满结束。
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这算是一趟不错的旅行,虽不够感性,却也堪称知性与尽兴,裴烟如和夏扬之培养出了夫妻之外的另一种默契。
他们由起先订定约定时的淡漠郁积,转变成一种涓滴累聚的友谊式交流。偶尔,扬之会热忱的要求烟如教他手语;偶尔,烟如也会询问他许多有关日本及他走过的许多地方及看过的许多人文风俗;有时,他们还会忘情的相视微笑。
这种感情交流方式,在静寂中默默运行著,而且一直深受裴怀石和倪秀庸的注意。
裴怀石时常心满意足的点头微笑,倪秀庸却忧喜参半。
她对儿子的性情十分了解,扬之既执拗又死心眼,她喜的是扬之对烟如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好转,忧的是,这是否意味著他们--不做夫妻,只做朋友--的约定成真?不过蜜月旅行之后,这小俩口明显的撤除了一些藩篱,不再维持冷淡的客套,这终究算是长进了,秀庸决定静观其变,并在必要时尽量协助烟如拾回扬之失落在伊藤美奈子身上的心。
生活与时间,似乎就在这种人人各怀心事的网路上缓慢前行著。
和裴烟如结婚四个礼拜之后,扬之就警觉到许多事情的奇怪之处与无可控制。
奇怪之事是裴怀石的病情大有起色。虽然前人有所谓‘冲喜’这种传说,可是在医学已臻纯熟发达,事事讲究科学的二十世纪末,这种说法大概只能被斥为无稽了,尤其裴怀石得的是‘脑部恶性肿瘤’,在人类对大部分癌症仍束手无策时,裴怀石顽固的没有开刀,没有照放射线,仅靠药物治疗就能让癌细胞在短时间内受控制并逐日康复,实在不可思议!
不过怀疑归怀疑,学医的他还是见过医学界中所谓的‘奇迹’,而这种奇迹的来源之一是人的‘意志力’。裴怀石意志的坚强是无庸置疑的,再加上他能由母亲秀庸及裴烟如那边得到最悉心的照顾与最真挚的关心,不说什么,为了她们两人脸上的欢颜,他怎能不制造些奇迹呢?
至少,扬之同意和裴烟如结这次婚的好处是立竿见影,显而易见的。他的岳父大人脸上恢复了红润,他的母亲镇日笑逐颜开,而裴烟如因为颜医师宣布她父亲的病情已渐趋好转,整个人也生气盎然起来,这些转变,在在令他动容,也令他无法自私。
大概,他真的太喜欢裴烟如那可掬的笑容了,因此偶尔他也会在她迷蒙、含蓄的笑容中心跳加快,无可控制的迷失!
这算是较好的转变,扬之承认裴烟如说法中的另一项正确性,她说既然大家必须同住在一起一段时间,她建议大家能更平和、理性,各取所需的生活下去。而她附带的要求是要他至少得对她表现一小段时间夫妻间的恩爱。当时她双颊酡红却表情勇敢的提出这个要求时,她提出的目的是为了取悦病中老父。
这的确像个强人所难的要求,扬之答应勉力为之,可是事实上进行时并没有想像中的困难;虽然眼前的他像极了被招赘进裴家的男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裴烟如的周到的确令他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