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扬之也拨了一通电话给美奈子,他简短的要求她好好完成学业,至多一年他就会回大阪去同她碰面,当她哭泣著在电话彼端追问他,为什么需要经过那么长久的时间他们才可能再见?他只能满心疼痛与歉意,含糊其词的答道是为了不让他的恩人裴怀石受到更大的刺激,他痛苦的再次求她耐心等候,并答应尽快给她圆满的回音。
挂断电话后,他连失魂落魄的空档都没有就直奔到母亲倪秀庸的房里,一五一十告诉母亲他和裴烟如达成的协议,他希望母亲说服裴怀石,暂时不要把他和裴烟如完婚的事传入伊藤家,因为伊藤博昭可能在任何一餐饭的进行间就向家人宣布这桩他自认为是的喜讯,这样一来会将他的苦心毁于一旦,以美奈子的性情,她大概会一分钟也坐不住,马不停蹄的飞奔来台湾兴师问罪。这些,都不是他乐见的结果。
乍闻扬之与烟如如此约定的秀庸,似乎真是被惊呆了!扬之当初答应婚事时,她就曾满腹狐疑,心想烟如是如何反败为胜?说服她那固执起来像头蛮牛的儿子应允这桩婚事的?没想到个中还有交换条件,而条件又是如此荒唐与教人心酸!
可是对这个约定她并无法偏袒谁,如果说往后一年是扬之和烟如仅能掌握的命运,那么她只能祈祷上苍让裴怀石长寿一点,让扬之在这一年当中能有所顿悟,回头是岸。至于扬之的困扰与担忧,秀庸是很同情的。为免节外生枝,她依扬之的想法,说服裴怀石等病情更好时才通知远道的亲朋好友,补请一次较盛大的婚宴。
这些,都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一结婚,扬之就无奈的感觉自己彷如被戴上无形的枷锁,和美奈子共同遗留在日本的甜美爱情,也仿佛变得好遥远,遥远得他根本无法掌握!
现在,他正荒谬且可笑之至的要陪伴他的‘挂名太太’上阿里山度蜜月!
由眼角余光,扬之可以明白的看出这个老式长条排排座型且座无虚席还站满了摩肩接踵的人们的车厢对裴烟如所造成的影响。大概是因为她一向少和人群接触,因此一下子和这许多陌生人近距离的面对面,她的神情显得有点怯生与警戒,她的瘦小让她在座位上没有占据多大空间,但她仍是交抱双臂,深深蜷曲著,直到偶尔车身摇晃,她无意间去碰撞上他,并差点整个靠向他的肩膀时,她才会紧张的坐直身子,和他保持必要距离。
或许是为了避免一直产生这种碰撞的尴尬,车到奋起湖暂停时,她突兀的站起身来让座给一个背负了一大袋山产上车,看来有点不胜负荷的老阿婆。
阿婆用山里人的质朴一直点头同她称谢,并怨声载道的咕哝她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像她这么有礼貌、能体恤老人家的年轻人了!阿婆的话是闽南语腔调,说得在她周缘的年轻人个个面红耳赤,纷纷假装听若未闻的别过头去;裴烟如可以感觉车厢内的空气转变,但她却是一脸无法由阿婆那干瘪嘴唇读出唇语的困扰。
她无助的望了望他,之后火车一开动,她好心的后果马上显现!她随著火车拖拉的车身一阵摇晃,直接扑往前方一个中年妇人身上,那妇人恶形恶状的回头骂了她一串,她失措的表情尚未完成,却已失衡的又往后栽倒!
扬之低咒一声,动作精准的用手紧攫住她的腰;幸好,她并不是太有分量的女人,扬之好气又好笑的想著,他回国不到两个礼拜,已连续拯救她免于摔跤两次,他没有研究过听障会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平衡感?不过由她的表现看来,大概会。
等车身回复平稳时,扬之迅速起身,抓住车内让人保持平衡的拉环后,直接搂著她的腰枝半旋身把她推入他原先坐著的位置上。
一屁股坐入这个仍十分暖热的位置上时,烟如的表情是呆了半晌!
扬之可就不懂她为什么会表现出那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至少她现在是他名义上的太太,他有义务确保她蜜月旅行沿途的安全,而他确信他若不随时小心,她就随时有害死她自己的可能。
旅游之中总有许多插曲,尤其那个因为裴烟如的让座而对他们夫妻俩产生兴趣的老阿婆的问题更是多如牛毛,令扬之都几乎要怪罪起裴烟加的多管闲事。
当然,因为她的听障她尽可能坐在那里点头微笑,而他即是应付老阿婆所有问题的人,等阿里山快到站时,几乎整个车厢里的人都经由阿婆那大嗓门的放送,知道了裴烟如是个听障人士,而他则被夸张为一个不介意她的聋哑而娶了她的好品德医生,他们甜蜜且恩爱的一起上山来度蜜月。
扬之知道这种山里的老人有勤劳的本性,却不知道他们活到七老八十了还能如此浪漫,他和裴烟如的婚姻竟在她老人家的渲染下,美丽得犹如一则童话,这则童话在他不好意思点明事实的同时,传遍了整个车厢,他和裴烟如由平凡的人变成了人人侧目的金童玉女。
这样因一次礼让座位而造成的后果,不只是他,应该连裴烟如也始料未及吧?
小火车抵达终点站时,已是向晚的黄昏,氤氲的浓重雾气罩满整个山间,温度骤降的刺骨寒风也朝人们直袭而来!
一下火车,脱离了相处好几个钟头的聒噪人群之后,扬之松了一大口气,他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再犯假日坐火车上阿里山的错误,也不犯让他的女伴或自己让座给别人的错误,尤其是绝不让座给一个嗓门特大,事事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老阿婆!
扬之原本打算一卡火车就要掏出纸笔挞伐一顿裴烟如的多事,可是跳下火车后她那副瑟缩的样子,让他收回一心想指责她的想法。此刻虽然她穿著厚重的夹克,但看来并没有收到太多御寒的效果,她呵著小手,边小步跳跃裹著牛仔裤与布鞋的小脚,瑟瑟发抖!看来既荏弱又可怜!
他不自觉的比较著裴烟如和美奈子;他回想和美奈子去参加札幌雪祭时美奈子那青春、不畏寒冷的爽朗笑容。和美奈子一比,她像个脸色苍白,缺乏生气的动物。扬之心里突然有点厌烦,他犯了一个错误,在裴怀石建议他们去日本度蜜月时,他主动提议来阿里山,他应当提议他们去地热谷或赤道的。
是她的衣服不够暖和?他暗嘲自己终于良心发现,他放软声音问:“你很冷吗?”
他嘴里呵出雾气,她很努力的辨读他的唇语,好半晌才僵僵的点头。
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他不由分说的把她拉近自己,用单臂唐突的把她拢进臂弯,揽紧她瘦削的肩膀。
一开始烟如几乎无法反应她的动作,她的肢体更僵更直,可是他坚硬又温暖的男性身躯,很神奇的让她整个人由脸庞乃至浑身上下烘热起来,她彷如一只刚孵出的小鸡寻找到温暖的光源并下意识的靠向光源。她无法不紧偎著他,他身上的男性气息无形的吸引著她已有点失灵的嗅觉,而他结实的体魄则危险的蛊惑著她的知觉。
她带点沉醉与忧伤的感受他的体温,直到进入他们预定的旅馆内,两人才像被拦腰斩断般突兀的分开,他们动作一致得连彼此都深感惊讶与苦涩。
感谢父亲的细心,他托人帮他们订了一间有壁炉,还有一组小茶几的套房,美中不足的是,房里只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
烟如神色仓皇的盯著那张大床几秒,收回眼光时无意间撞上夏扬之那漆黑莫测的眼睛,他正熟练的把壁炉升起火来,烟如边假藉忙碌的整理行李袋,边揣测著他在日本时应该常为伊藤家升火,而那炉火大概也同时温暖著伊藤家的女儿伊藤美奈子吧?
臆测总是令人痛苦,她咬咬牙,残忍的告诉自己并没有痛苦的理由,因为夏扬之的心从来就不曾属于过她!
升起炉火,室内马上暖和起来,他凝视窜起的火舌半晌,不发一语掉头走出房外。
她愣愣的目送他,突然产生一股恐慌,一股害怕他放她鸽子的恐慌,她从没有单独旅游或被放单在旅馆的经验,她想叫住他问清他的去向,可是她开不了口,这就是哑巴兼聋子的好处了,她抵在他刚合上的门内痛苦的自嘲。
约莫半小时后,她仍安静、木然的抵在门上。室内壁炉跃动的火舌制造出的光影及环境的陌生令她产生想夺门逃出门外去找夏扬之的冲动,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听障,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她忧郁的猜想著夏扬之大概真的很讨厌她,在来山上的火车沿途,他和许多人们交谈,却理都不理会她,除了她因让座而差点笨拙的摔跤及下火车时他用他的体温保持她的温暖外,他从没有正眼看过她。
也许,他不能忍受一个听障者的笨拙?更也许,他不能忍受的是这桩婚姻?
烟如胡思乱想著,直想到她感觉自己已无法忍受这种在全然陌生又孤单的空间中所产生的不安全感时,她飞快的拉开房门,却差点撞上像一堵墙般挡在门外的夏扬之。他仿如一只理应外出觅食的公熊般手里捧著大包小包并传出阵阵香味的食物!
乍见夏扬之,她的心情骤然放松,但她雪白如纸的脸及瞳仁中倏忽渗出的水意让扬之吓了一大跳。他走进屋里放下手中的食物,急急由口袋中翻出纸笔问:“发生了什么事?”
看著扬之略显焦灼的神情,她突然产生羞赧和不安的情绪,但她还是据实在纸上回答:“我以为……以为你突然觉得我不是个旅游良伴,因此你决定弃我他去!”
扬之表情奇特的瞪著她,感觉啼笑皆非,不过他在这一刻才体会身为一个听障者的悲哀,像裴烟如,就算外表再泰然与勇敢,她仍有许多基础的不安全感,也在这一刻,他察觉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开始同情她的感受了。
他朝她绽放一个和暖的微笑,承认:“我明白我的粗心大意让你产生误解,请原谅我!希望我找到的补给品能弥补这半个多小时来你所受的虚惊!”
所谓补给品包括了热腾腾的晚餐及一件比她原来穿的夹克更厚重的女用红色雪衣。
凝视他变得出乎意外温和的眼睛,及稍稍少了愤世嫉俗线条的男性脸孔,她的不安全感明显的减至最低程度,她在纸上写著:“请原谅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扬之差点发噱的感觉他们之间就像在演什么宣导短片似的僵硬与公式化。
不过,至少他们吃了一顿极和谐的晚餐;餐后,因无法在山间的夜晚找到太多娱乐,因此他们打开电视。
扬之并没有专注于电视上的悲情连续剧,他只是以一个平常人的立场来揣测一个听障者会用什么角度来看待电视这种科技产品?他们能看见字幕与明白剧情传播出的意念,但长久居留在静闇世界的他们可能也会好奇别人翕动的嘴巴内发出的究竟是什么声音吧?他们能由字面区别什么是高音、中音、低音,但他们大概无法真实的想像‘声音’是什么样的一种境界吧?
裴烟如似乎也是有心事的。她呆视电视几分钟,然后兴味索然的抓起他们刚使用过的纸笔在上面画上一些圆圈及交错的线条,许久后,她把纸张推到它的面前,上面只写著一句:“可以和你谈谈吗?”
注视她略带忧愁的眼睛,他点头,起身关掉电视,并在壁炉内加上一些柴火,坐回椅上后,他一脸等待她继续下文的冷静表情。
“很抱歉,把你扯入假结婚这淌浑水中!”烟如眨眨眼,沉吟著自己和他所处的困境,“而这趟虚设的蜜月旅行沿途更可能为你带来许多不便,请原谅!”
“这是我自找的,不是吗?”扬之眉毛微扬,一脸嘲弄。没错,至少九年前同意订婚时他也有份,今天面对这许多尴尬,只能说他是咎由自取。
“你很气愤我害你陷入这种境地,对不对?”她盯著他,他神情闭锁,只有嘴角露出一抹阴郁,这令她更觉神伤,但她还是勇敢的在纸面表达今天她在火车上想了许久的事,“再次向你道歉,为我的一己之私害你陷入困境绝非我心所愿,这几天以来,我想了很多,也反省了很多,但我依旧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做到不拂逆病中父亲又不为难你。因此,我能想出的办法唯有自私一点,然后再向你道歉,之后再请你想开一点,我知道,和我这种人结婚是人委屈你了,你是那么优秀而我是那么无趣!但对一个活在悄无声息世界中的人而言,旅游是稀少而珍贵的,我们都没有把握这三天的旅行能不能尽兴快乐?会不会因为我的笨拙而搞砸?但请你答应我,至少这三天让我们和谐的度过,好吗?”烟如微微上掀睫毛,眼中充满希冀的等待他的反应。
迟疑半晌,扬之点头表示同意。好奇怪,她妄自菲薄、放低姿态的落寞,似乎总最能轻易扭曲他执拗的神经。
见他点头,她腼腆的微笑,俯头继续写著:“请再原谅一次我的无理要求!道理相同,既然往后一段时日我们无可避免的要被系在一起,那么我们何必把这段时间的生活搅得乌烟瘴气,乃至索然无味呢?有一种诗境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想,我们既已‘行到水穷处’,那么何不放宽心怀,悠哉的‘坐看云起时’呢?纵然,你往后和我在裴家共同生活的日子可能无法像在日本和美奈子小姐在一起时那般快乐自在,但请相信我,我这个挂名太太还是会像一个好朋友般,给你最舒适与写意的自由空间。”
她认真刻划的笔迹与慎重的表情令他不觉动容;轻吁出一口气,他接过纸笔不客气的批评:“你很得寸进尺哦!”接著他朝她一笑,下笔严谨的写:“不过你说的没错,既然我们无缘做真正的夫妻,那么做真正的朋友会是更好的选择!”
“就知道以你的明理,会赞同我的看法!”烟如毫不吝啬的夸奖他。接著她更令人惊讶的写道:“为了奖励你的开通,这几晚我把那张双人床让给你睡!”
扬之拱起眉,讶异的问:“那你睡哪里?刚刚我出去问了几家旅馆,早就没空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