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了!”
“太好了!……我要假期!……”
“香槟呢?快找香槟……”
“……”
我坐在内间办公室里,微笑听着外面十数职员的尽情欢呼。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中洒落进来,似乎也带了说不出的清爽喜气。
两个多月的努力,我们总算接到了以严苛出名的国际品牌VIEA在本地的时装销售代理,这张单子一签,本年度的生计乃至奖金都不用再担心了。
“王,你……”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贝克走了进来,想要说什么,一眼看见我手中的烟,脸色立刻沉落,“你又犯规了!”
可怜我不过才点燃。我苦笑,顺从地任贝克将烟夺走,扔进烟缸:“合约也签了,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下?”
“你现在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刺激品,”贝克走到我身后,习惯性地为我按揉肩背,语气间满是埋怨,“医生跟你说多少次了,你这病,绝对禁烟禁酒,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不知从何时起,贝克跟医生学了套推拿手法,一有空就在我身上施展,虽然还没看得出明显效果,技巧倒真是越来越好了。我放松地眯起眼,舒展开肢体,享受这乖侄子的孝心:“这样不许,那样不许,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我这种身体,莫非还想活到一百岁么?能抽就抽罢……呀,轻一些啊你——”
贝克手劲突然加重,害得我痛呼了一声。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枉我还夸他乖。身后传来强压着恼怒的嗓音:“王,你只不过比我大几岁,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我是不会笨到跟一个认真的德国人去争辨的,只得叹息:“好好,我不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荷氏公司成立二十周年庆,邀请我们公司全体成员参加他们的酒会,时间是明晚八点。”
荷氏公司的总裁便是贝克的那位新朋友,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恩人和最大客户。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谁都清楚,我从不见外人。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商业请柬,很平常的公式化样函:“告诉我干什么,你们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习性。”
“对方指定要你出席,他们非常钦佩你的商业才华呢。”贝克轻笑,大有以我为傲之意,“而且他们的总裁,也就是我的朋友,会专门从欧洲赶回来,想与你结识。”
“定是你又为了拖我散心,想出来的花样吧?”我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我从不出面,谁会知道我。不去,有那空,我不如补眠。”
“业内只要有点见识的人,谁不知道你呢?传说中,从不露面,只在幕后策划,点铁可成金的神秘东方王——”贝克骄傲的语声中带有些梦幻般的向往,听得我浑身有如虫爬,这小子,八成是喝多了。不过,我心中仍是一凛——
“是真的么?别人都知道我?”
“真的。很多人都来向我打听你,不过我遵从你的话,什么都没有透露。”贝克听不出我话语中的紧张,仍说的轻松。
那还算好。我吁了口气。其实,若他们真发现了我,哪怕只有一个,便断容不得我还在此地逍遥,不知是枪还是锁链地早就会上来了。
当务之急,不可让这怪诞的外号,什么神秘的东方王越传越开。人类的好奇不过来源于神秘,当层层面纱掀去,他们见到我不过是这样一个衰弱容毁的平常男子时,传言自会停止。
适当露露面,打消一下人们的猜疑心,看来还是有必要的。
心念一定,我拿起请柬又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就去看看,不过,我长得这么吓人,若是惊到哪位小姐,贝克,可要你负责啊。”
“王!为什么你总不信,你是最漂亮的!”贝克每次谈到这话题便会激动,“你可不可以不要对外貌这么自卑?你的眼睛象天上最亮的星星……”
“行了,我还月亮呢,”我赶快打断贝克的呓语大发作,“公司的事就交给你了,今天我要偷一下懒,回家睡觉。”
“嗯,你快去休息吧,这几天确实累坏你了。要我开车送你吗?”
每次我说到累,贝克就会安静下来,变得特别乖,百试百灵,这次也不例外。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我站起身拿外衣:“不用,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打车回去好了。”
这地方的治安实在算不上严密,我至今仍是黑户一个,居然也能自在过到今天。虽说平时都深居简出,不过这里的警察,也太摆设了点吧。
贝克替我披上大衣,裹起围巾,送到大门口,最后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路上小心。晚上我会带吃的回去,你不用下厨了,多睡会儿吧。”
“知道。你进去吧。”虽然入乡随俗,我还是不习惯这种吻别礼,匆匆地挣脱开来,挥手拦车。或许是天气不好,坐进车门的一刹,背后竟莫名地一阵寒意。
房内有人。
回到位于郊区的清静寓所内,我倒头便睡,几日蓄积的疲劳在这时完全释放,午饭也没顾得上吃,终于在黄昏时饿醒了过来。
然而醒来第一感觉,便是对面沙发上,一股强烈存在、微微逼人的气势。
不是身经百战,叱咤风云,养不出这种炽烈的气焰。
我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们终于来了。只是,会是谁?
“你再不醒,我就要考虑上前吻醒你了,睡美人。”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戏谑语气,虽经两年而未忘记,还是那般的嚣张,岁月竟似在这一语里如梦无痕……我叹了一声,坐起来:“英雄还是当年的英雄,只是美人却变成了丑八怪……司徒飞,你又擅闯民宅,这习惯很不好。”
5
天色有些阴,电台原说今晚有雨,我早早地将屋内的灯都打开,稍稍驱去些寒意。
蓝格白花布巾铺就的餐桌上,绿的是莴苣,白的是鸡丝,黑的是笋干,一碗清淡小粥闪着温润的光华,边上还搁了几块烙成金黄的蛋饼。
想我在德国二年,冰箱里塞满的不过是面包熏肠啤酒,每日匆匆填饱肚子便去工作,几曾见过这般道地的中式家常小菜,胃中会因此发出抗议的咕咕声,也在所难免。
“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吃这些,所以特地要我的厨师做了来,你尝尝看,口味如何。”
司徒飞居然笑得温柔,我怀疑地瞧了他一眼,猜不出他的用心,索性坐下提筷,边吃边道:“代我谢你的厨师,顺便问一句,你这菜里,没加料罢?”
“加什么料?盐还是味精?”司徒飞已经拖过张椅子坐到我身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眼中却盈满笑意。
“毒药,春药,安眠药,都行。”我若无其事地又挟了一筷,送进嘴中,“一样都没有的话,接下来只怕很难如你愿啊。”
“如我什么愿?”司徒飞不怀好意地笑,凑近我的脸。
我一筷子推开他,正色看向他:“那就要问你了……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司徒飞明如朗星的目中闪过一丝黯淡,随即恢复,笑道:“相思成狂,来看看你,不成?”
“还有呢?”
我斜睨着司徒飞,预备他只要一说带你走、要你之类的话,就将手中的粥沷到他脸上去。孰料司徒飞的回答大出人意料。
“还有……我下个月要结婚了,来通知你一声啊。”
我怔了怔,看向司徒飞,看不出说笑的意思,不由道:“恭喜你……顺带同情那位新娘。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司徒飞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不是姑娘。”
我吃了一惊,连吃饭也忘了:“是……是男人?”
司徒飞居然点了点头。
剩下的饭已经凉了,我也再无心吃,随意收拾起碗筷,泡了两杯茶,陪司徒飞在客厅里坐下。
“怎么回事?你好象不太满意?”既知司徒飞不是有意来找我麻烦,我心便也放下一半,反而有些关心起他来。
“说来话长。”司徒飞苦笑。屋外传来了隐隐约约几声雷,衬得他的语声甚是低郁。
“闲来无事,只当叙旧也罢。”
我塞了杯热茶到司徒飞手中,司徒飞手腕一翻,将我的手连同茶杯一起握住,拉到他胸前,叹道:“就这样,别动,浮生,陪我一会儿……要说,得从你那天不要命地跳河说起。”
我凝神聆听。
“那天,看到你倦怠地一笑,随后跳下水时,我的心……很痛……我枉居大哥,居然没能保护好你……”司徒飞低下眼,紧覆住我的手,象是再不肯放,“格雷是第一个跟着你跳下去的,我也想跳,却被身后的路德维希抓住,打昏了过去……醒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驾机离开,从亚洲调集人手过来……我再也不信路德维希了,当时我想,只要有证据是他对你下的手,我就立刻废了他,无论怎样困难。”
我冷哼了一声:“然后呢?”
“我刚调集起人手,江上天就来找我了。”司徒飞眼神有些惘然,“说实话,当时我很有些看不起他——你跳下水,他竟站在那里动都不动,这样贪生怕死,怎配得上爱你——江上天任我冷笑,也不分辩,只是默默地瞧着我,最后求我给你自由。”
“我大奇,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带去的人,两天后就查出了你的下落,可江上天除了趁你昏迷,偷偷喂你吃药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做。我痛骂他是个白痴,说这样会害死你,他却说,浮生是宁愿死,也不愿做宠物的男人,江上天从来没求过人,这是今生第一次。他还说,他可以退出,可以不和我争,只求我不要逼你做任何事。”
雷电自窗帘间轰然击来,雨声急得如瓢沷一般。我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杯身,掌心中全是汗。江上天,知我的,果真是你,只是你这却又何必。
我听见自已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生涩地吐出:“所以你就退让了?那么,这两年,你们其实都在看着我?”
司徒飞一伸手,丢开茶杯,将我紧紧揽到了怀中,低喟道:“我怎么甘心放手?只为你动过心啊……我答应了江上天,保证不会逼你,然后,要了你的地址就直飞过来了,心中还想,江上天真傻……然后我见到了你。在树林中,你的伤大概才好,正在散步。”顿了顿,低头亲了亲我的面颊,“我竟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第一眼看到你受伤的脸,我的心都要碎了,当时就想冲出来,抱紧你,用尽一切法子也要让你恢复——可是这时,你突然停下来,对着一只落到你身边枝上的小鸟,笑了一笑,那笑容、那笑容……我从来没见你笑得那么美过,那样灿烂,就象所有的阳光都一起照在你脸上,明亮了起来……那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江上天的话。”
“浮生,你是最强悍的,被我们逼迫,关在笼子里,你永远都不会开心。”司徒飞抬起我的脸,这快要结婚的男人,竟然目中柔情万种,“我犹豫了,最后终于决定,先给你一段快乐的时间,等我实在忍不住了,再去找你。”
果然是黑道老大,就算感动,也永不愿退让,永不愿放开他的猎物。我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色狼就是色狼,我都变得这样难看了,还不肯放过我——可不是恶有恶报,被人逼婚了罢?”
司徒飞恨恨地拧了一下我的腰,我笑着闪开,却被他搂得更紧,哼了一声:“谁说你变难看了?脸上这些伤有什么打紧?随便找家医院就能去掉,你要不要现在就去?”不等我回答,唇已凑到了我耳边,悄声道,“其实你的腰比以前细了很多,腿也结实了些,性感得要命,做起来一定更爽……”
我又好气又好笑,一掌推开他的脸:“你要结婚倒底是真是假?再胡说,我可不奉陪了。”
提到结婚二字,司徒飞的面色立刻黯淡起来,撇了撇唇:“这两年你过得开心,我们可为你吃了多少苦——明里,我们要联手压制格雷的企业,将他的势力逼回意大利;暗里,我们要肃清这边的黑道,打通官方,不然,你以为你什么都没有,就能平安住到现在?浮生,你这绝顶聪明的人,竟也有糊涂的时候,或者,你是根本在逃避,不愿去想?”
当然是后者。我承认我是怕了他们的纠缠,潜意识中想都不愿往这上面想。不过这话不能说。突然心中一动,我盯住司徒飞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接管这边的黑道,答应娶路德维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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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司徒飞淡淡一笑,神情闪过一丝阴冷,“我最讨厌被人威胁。路德维希他要和我联姻,要我娶他的妹妹,不然就要与格雷联手将我剿灭,好,可以,当天我就带人住了进去。”
“然后?”我谨慎地措词,隐约觉出了杀气。
“然后没了。”司徒飞耸耸肩,不肯再说下去,“总而言之,那天晚上,路德维希的四肢被我废掉了,也算给你出了口气。”
说一半留一半,这是吊我胃口么?我凝视司徒飞的双眼:“所以你就良心发现,决定娶他?我倒不知道本年度还有这种笑话。”
司徒飞苦笑:“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种血腥的事,你听了没好处。”
“我也不想听。”我一叹,窗外的雨好大,原来我还生活在风暴中,从来不曾真正平静,“只是我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欠人情而不自知。说吧,就算我还不起,至少让我知道欠了什么。”
司徒飞蓦然笑起来,笑得邪气:“我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呢。浮生,你记住,我从不做亏本买卖,你欠了我的,一辈子都要想法还过来,还要加上利息。”
“快说吧。”我不理他的话。
“那晚我先找上路德维希的妹妹——为了增进感情,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方便下手的很,本来我只想问她路德维希住在哪里,她居然对我投怀送抱,这种事,我自然不会客气,”见我怀疑地看着他,司徒飞不由有些尴尬,“呃,做得她糊涂时才好问嘛。”
“美男计。”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下次记得要随身携带安全用品,以防染病——问出了什么?”
“正做到一半,还没来得及问,路德维希就冲进来了。”司徒飞神情有些古怪,说话也顿了一顿,“他拿枪指着我,那个,要我……”
“要你和他做?”我强忍住笑意。我早就疑心路德维希对司徒飞有不正之念,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除我而后快,却想不到激烈至此,竟连自已的亲生妹妹也不容许。
司徒飞这头色狼的脸也居然红了一红:“他将他妹妹赶走,用领带将我绑了起来,之后……我用尽全部本事,好不容易才做得他要死要活,防备稍松……想那领带怎么能绑得住我,我看准机会,迅速夺过枪,什么话都没说先断了他两只手。哼,他竟然敢逼我……再想到你的事十有九也是他所为,我心中恨极,偏不肯给他痛快,又断了他两条腿,然后问他想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