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如勾,长阶外敲起悠悠的梆子,三更天,上书房依旧是华灯高掌,红烛的灰烬在琉璃盏下沉淀,青衣宫人跪在案前,研磨着墨砚,夜已深,人未眠。
白发苍然的韩太傅佝偻着腰,将奏折呈给上座的景非焰:“这是从边关传来的战报,吃紧得很,兵部的洪尚书今日早朝前也曾与老臣有言,怕是要加调几万军马过去,否则卫王是撑不住的。”
景非焰接过奏折一览,冷笑道:“卫王掌帅月余,竟无一回胜战。封氏不过我手下败将,此番叛乱本不足挂齿,何至于今日如此嚣张,倒大半是托了他卫王的福气了。”
韩太傅见左右无人,遂正色曰:“皇上此言差矣。老臣亦知皇上心意,欲以此举牵制卫王的势力,但封氏向来为我朝心腹之患,断不可因此轻率。皇上登基未足半载,前番时日才平定了景非岑的谋反,此时朝局未稳,若边关再败,恐怕会有变数。”
景非焰执笔批阅,一面不动声色,慢慢地道:“那依太傅之见,当如何?”
韩太傅躬身:“卫王本非武将出身,岂能领兵?臣请皇上即刻招回卫王,另遣得力之人上阵。”
“何人得力?”景非焰眉毛一挑。
“季州黎常曾为殿前大将军,三年前因琐事触怒先帝,被先帝贬往季州府。”韩太傅暗察景非焰的神色,斟酌词句,“先帝尝有云,黎常为人忠肝胆,有将才,来日皇上即位,若能提携他于潦倒之中,他必感恩戴德,能为皇上之死士。”
景非焰的手一颤,笔尖重重地勾破了奏折,呆了一呆,烦躁将奏折揉成一团,狠狠地掷于地上。默然半晌复又一声长叹:“不错、不错,先帝果然下得一手好棋,便是朕的即位诏书也是他先前拟好的了,连日子都算计得准。黎常既是先帝推荐的,想来是不差,便是他罢了。”
韩太傅忽然跪下,叩头不已。
景非焰苦笑一声:“此处唯我君臣二人,老太傅若是还有什么先帝遗训之类,但说无妨。朕自小即出太傅门下,一向敬畏有加,太傅不必在朕面前作此姿态。”
韩太傅将头伏在地上,语气却是刚烈无比:“先帝临崩前两日,颁一密旨与臣,若先帝过后,云氏想衣未死,必诛之,以绝后患。先是时,臣谓其重伤将不治,却不料皇上倾力护之,今闻得太医言,云想衣已然无恙,臣有负先帝之托,甚感羞愧。”
“今日迟了,老太傅告退吧。”景非焰倏然立起,漠然道。
韩太傅叩头,触地有声:“臣一片忠心为皇上计,此人不除,皇上将来必生悔恨之心。为君者当绝人之常情,难道皇上不知,便是连当年的明庄宣华皇后也是……”
“太傅慎言!”景非焰惨白了脸,厉声喝道。
“皇上!”韩太傅抬起头来,额上血迹班驳,言之铮铮:“老臣曾教皇上‘列王志’,可知先祖圣贤是何作为?若论后宫家事,臣本不该言,但云想衣祸乱宫廷、欺君惘上、蓄意谋乱,皇上便是不忍,亦应交与刑部处置,以正法纪,岂能以私情庇之?”
“咯哒”一声,景非焰将手中的笔折为两段,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去:“他已经死了。”
“皇上何以欺臣?”韩太傅直视景非焰。
“他已经死了。”景非焰的脸上又复平静,瞥了韩太傅一眼,淡然道,“太傅若不信,可随朕来。”言罢拂袖径出。
韩太傅被宫人搀扶着急急起身,跟上景非焰。
青衣宫人挑着宫灯在前引路,袅袅的灯花在风中摇摆着,照见画檐上的勾角、长阶外的阑干,朱颜不改。荧虫从衣角边掠过,在黑色里留下一点淡淡的粉。
明琅宫中灯火阑珊,云想衣低头拨弄着什么,回首见了一干人进来,慌张地手中的事物捂到枕头下面。
“想衣,过来……”景非焰伸出了手,柔声唤道。
云想衣睁大了眼睛,望着韩太傅怒目的模样,不觉心惊胆战,飞扑到景非焰的怀中,软绵绵地嘟囔着:“你这么晚才回来,他们不肯我睡,我困呢。”
韩太傅勃然大怒,指着云想衣喝道:“咄,奸佞小人胆敢如此张狂!”
云想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忽然“哇哇”大哭,推开景非焰,哆哆嗦嗦地往床底下爬。
景非焰一惊,忙拖住了云想衣,怜惜地搂住他,细细声地哄他:“别怕,有我呢,想衣乖,不哭啊。”
云想衣哽咽得快要憋过气去,将头埋在景非焰的臂弯里不停地发抖,咿咿呀呀地泣着:“他好凶,他欺负我……呜呜……讨厌,我这么乖,他还欺负我,他是坏人……”
“没人欺负你,想衣不哭。”景非焰轻轻地抚摸云想衣的头,“有我在这,没有会欺负你的,别怕。”
云想衣偷偷地抬起头,看见了韩太傅,又是一声尖叫,抱着头缩成一团,蹭着景非焰只是哭。
景非焰涩涩一笑,紧紧地抱住了云想衣,望着韩太傅黯然道:“太傅也看见了,似他现在这般,与死了有什么两样?以太傅之胸襟,难道竟容不下一个无心之人?”
韩太傅沉吟良久,叹息道:“此时无心,焉知他日生何变故?老臣亦知皇上情重,只恐是养虎为患,终不得安神。”
景非焰目光炯然,在一刹那,眉宇间浮出一种凛冽的寒气,宛若沥血的金戈般森然,他清晰而缓慢地道:“若来日生变,朕当亲手刃之。朕今日言已尽此,太傅且退。”
韩太傅欲再言,望见景非焰的神色,如刀剑迫上眉睫,终究有几分心惊,摇头退下。
景非焰低下头,眼眸中漾起了水一般的柔情,细细碎碎地吻着云想衣,哄他半天,才让他止住了泣声。
红烛燃到了尽头,宫人掩了灯,打开十二扇的珠贝屏风隔在床前。景非焰扶着云想衣上了床,方才松了一口气,云想衣却“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又什么了?”景非焰揉了揉额头,宠溺地微笑。
“我把它从头上解下来了,你看、你看……”云想衣搬开枕头,欢喜的神情却一下子僵硬在脸上,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咦呀……死了,它死了。”
蝴蝶被压在枕头下,白色的翅膀中间,一团稀烂的脓浆,那是蝴蝶的身体。
云想衣捧起死去的蝴蝶,垂下眼帘,透明的泪水仿佛是月光的碎片,流过夜色的眸子:“它死了,不会陪我玩了……它死了……”泪珠子湿了蝴蝶的翅。哭泣的声音象是晚风中的幽幽的长箫,回肠百结。
景非焰拢住云想衣的手,遮盖了蝴蝶的尸体,他的嘴唇落在云想衣的眼角,一点一点地把泪水舔干,他喃喃地道:“没关系的,还有我呢,我陪着你呀,想衣。”
“它死了……”云想衣脆弱地抓住了景非焰,冰冷的手指抽搐着,就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块浮木,死也不肯放手,“它死了……”
朦胧的夜色中,景非焰拥抱着他,温柔而忧伤地对他说:“没关系,我还在呢,想衣,你有我就够了……够了……”
——
长日将尽,夏虫也倦了,懒懒地埋入泥土中沉睡。只苦了宫人,在苑子里来来回回地觅着蝴蝶,秋意近了,蝶影渺渺,却见何处舞?
云想衣趴在窗台上,望着宫人满苑子地转着,他嘟着嘴,喃喃地道:“你们真的好笨哪……”
七月未央,寒香晚谢,风清浅。屏风外面,焚香的宫娥打起了小盹。
一个身形高挑的侍姬走到窗下,对着云想衣招了招手,轻声道:“云公子,奴婢在海棠树那边找着了一窝子的蝴蝶,你可要过去瞧瞧?”
“我要、我要。”云想衣眉开眼笑。
“嘘。” 侍姬竖起指头,紧张地看了下左右,“可别声张,要是吵着了,蝴蝶就都飞走了,悄悄地来,知道么?”
“嗯。”云想衣使劲地点头,笨手笨脚地从窗口爬出去,踮着脚尖跟上侍姬。侍姬七拐八转,行到假山后面。云想衣张望着,不满地嘀咕:“没有啊,在哪里呢?”
“或许是这会儿飞出去觅食了吧,等下就回来了。” 侍姬不经意地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小的蛋酥点心,柔声道,“快到晌午了,蝴蝶也要吃饭啊,你饿不饿?先吃块点心吧。”
黄澄澄的蛋酥、松软软的乳皮,散发着浓郁的甜香。云想衣眨巴着眼睛,口水都要滴下来了,手伸了出去,忽然又缩回来,摇头道:“不要,你又哄我呢,一定是苦的,我不吃。”这段时日来,宫人总在食水里掺了黄连喂他,气哭了几次,他便养出了赖性,只吃景非焰手中的东西。
侍姬眼中有了几分不耐的神色,勉强笑着:“我不哄你,很好吃呢。”
云想衣咬着手指头:“不可以啊,他说过,想衣要是自己乱吃东西的话,他会生气的。”
侍姬眼眸转了几下,眯起了眼睛,指着远处:“你看,蝴蝶在那里呢。”
“咦?”云想衣急忙回头望去。
侍姬抓起一块山石,狠狠地砸到云想衣头上。
“哧”地一声闷响,云想衣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漆黑的发丝间渐渐地晕开绯红的血色。
侍姬冷冷一笑,撮嘴打了个呼哨,一只鸽子从假山旁边飞起。
——
夜色长央,孤烟断,漠上月如弓。战士的金戈在白骨里生了锈,湮没在黄沙下,黑色的鹘鸟扑棱着翅膀掠过枯木,“呱”然啼断天外。
营帐里隐约听见战马在风中的嘶叫,飘飘忽忽地扯人心肠。那时风起,烛摇,挑破沉寂的影子,三更漏响,居中座的黄袍男子放下手中书卷,侧首望向身边的近侍,似乎是不经意的模样:“赵宣,时日已过,派往燕都的人手为何还不见音讯?”
立在下首的赵宣不慌不忙地跪下,尖着嗓子细细声回道:“皇上稍安,此行八人都乃大内一等一的好手,事先安排周全了,断无闪失,燕都那边的飞鸽传书说是前天该到,或者路上耽搁了也不定,还请皇上勿忧。”
居中座的男人乃是封朝的德明皇帝,浓眉长目间天生带着一段雍容华贵的气度,此刻皱着眉头,倒是有几分憔悴的意思,他转首望向侧座,照不见烛光的角落里,一个魁梧的戎装武将静静地坐着,仿佛雕象般凝固。德明帝轻轻地咳了一声:“箭已在弦,今夜必发,将军可准备妥当了?”
“只欠东风,应起在亥时。”黑暗中,那个魁梧的武将抬起头来,一道淡淡的光影抹过他的脸,竟是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从燕都到此,行官道摸约三个月,为了避开追兵,他们走的必是南边的山道,会缓上半月,最迟不过是在今夜了。”
德明帝眯起眼,微微一笑:“愿如将军所言。”
外面忽然响起了喧哗的声音,马蹄直接踏到了圣驾帐门前,护卫们短促地吆喝了一声,门帘子被扯开了,一位劲装的甲士进来,从肩膀上扔下一个大麻袋,而后摇晃着跪倒在德明帝面前,嘶哑着嗓子道:“臣幸不辱命。”
赵宣打开了麻袋。一个瘦弱的人蜷曲着窝在里面,凌乱的头发掩住了他的容颜,只是露出了那一点点藕荷般灰色的嘴唇,淡淡如烟花将谢。
德明帝捋着胡子,望着地上那人,眼眸中浮起了森冷的神色,却点头温和地道:“好、很好。”
鬼面人从角落里慢慢地走出,青铜的面具上的厉鬼咧着嘴扭曲地笑着,却仿佛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垂首凝眸半晌,陡然抬起脸来,青铜冰冷的光泽滑过他的眼睛,宛如凛冽的刀刃,犀利的声音割破了柔软的烛光:“臣请出战。”
战鼓如雷,沉沉地响动十里长阵,天外风起,狂沙卷动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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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常匍匐跪在道边,松油火把烧得“哔剥”地响,班驳的火光映着将士的铠甲,掠过一丝寒冷的意味,风渐大了。
马蹄声近了,轰隆的声响踏得地面都有些发震,明黄色的车辇从眼前行经而过,扬起的尘烟险些迷了眼,黎常忙将头伏得更低了些。纷沓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一个急促仍不失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黎常呢,宣他接驾。”
身边的副将捅了捅黎常,他才回过神来,上前了几步:“臣黎常,叩见陛下。”壮着胆子抬眼望过来,看见年轻的昭帝皱着眉头,俊秀的脸庞有些苍白,似乎是说不出的焦虑,黎常有些发怔,昭帝的眼睛转了过来,明亮而犀利,宛如剑刃逼人。黎常那一时猛地省起了关于昭帝景非焰弑父篡位的种种传闻,不由得心下竦然,垂下了头。
景非焰飞快打量了一下跪着的三军将领,跳下车辇,利索地吩咐:“军营之中,一切从简,繁文褥节皆免了,黎常随朕过来,旁人各守其位,不得擅离。”
众将轰然诺了一声,施礼退下,只黎常跟上。金吾卫在主帅营前一字排开,随驾的臣子也只肃立在帐外不敢声张。
景非焰到了帐中,甫一坐定便向黎常沉声问道:“战况何如,敌营近日可曾异动?”
黎常从容回道:“目下对阵之人仍封氏左路军中主帅,臣与其交锋两次,颇觉棘手,此人刚猛擅攻,咄咄逼近,日来锐气正盛,臣以为不可正面捋其缨,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故臣令三军近日来只守不出,以避锋芒。”
景非焰挑眉,冷冷地道:“几十万兵马屯守边塞,当知此事不同儿戏,兵贵神速,岂容尔拖沓?”
黎常抬眼直视景非焰,目光澄澈:“皇上恕臣直言,之前因卫王爷的疏忽,我军略有些委顿,臣来军中不过三个月,正是树威立纲之时,只要再给臣一个月的时间,定能令将士们重拾雄心,彼时,敌惫我进,战机方至。”
“一个月?”景非焰斜靠在交椅上,凛冽的光色划过他的眼睛,“我只怕有人等不及这一个月。”
立在身后的赵项弓腰上前,对着景非焰低低地耳语了几句。景非焰的嘴角边泛起了倨傲的笑容,语气却只是平常:“也好,螳螂捕蝉,且看谁为黄雀。”
大漠外,风沙起,金鼓隆隆,雷鸣惊蛰,马蹄踏破戈壁沉泽,直奔城楼。
黎常神色一动,方欲言,便见金吾卫进帐跪禀:“皇上,封氏发兵夜袭,现到了城外五里地,请皇上定夺。”
景非焰瞥了黎常一眼,目中隐有深意,黎常觉得心头一凛,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听见景非焰淡淡地道:“黎将军既为三军之主,此刻便由得你发落了。”
“臣遵旨。”黎常犹豫了一下,回过身去面对帐下令兵,神色转瞬严厉:“传本帅令,诸将紧守城门,备弓箭手上城楼以御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