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合上窗子,捂着胸口,缩在角落里颤抖着。
——
入夜,雷雨交加,轰然的声响中,白色的闪电将夜幕撕破了一角,天阙漏水,金鼓鸣震。
云无衾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沉睡。
“爹爹……”云想衣轻轻地唤了两声,不见云无衾醒来,屏住呼吸将云无衾的手臂抬开,起身下了床。
天外忽然一记滚雷,炸在耳边,云想衣不由抖了一下,几乎跌倒,壮着胆子回头,见云无衾仍旧闭目,吁了一口气。心跳得难受,云想衣用力地咬住嘴唇不出声,点着了半截红烛,掩着朦胧的烛光,拾掇好衣裳,偷偷地去摸门栓。
“你要去哪里?”身后突兀地传来了云无衾的森冷的话语。云想衣一僵,手中的红烛掉在了地上,灭了。
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青瓦,凌乱的声音落在窗前、落在阶下,夜色都支离破碎了。
云想衣呆呆地盯着开了一半的门,动也不动。云无衾走到他的身后,将手支到门上,环住他的身体,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又想跑,我就知道,你却以为你瞒得住我吗?”伸手拽住云想衣的头发,扯了过来,一掌重重地摔在他脸上,嘶声斥道,“不知廉耻的东西!又想去勾引谁呢?”
云想衣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抱着头哀哀地乞求:“我错了,爹爹,不要打我,我再不敢了。”
云无衾赤红了眼,瞪着他:“你每回总这么说,你每回都骗我。”猛然抓起一张案几,朝云想衣狠狠地打了下去,狂乱地咆哮着,“谁叫你骗我!谁叫你骗我!”
“啊——”
云想衣抽搐着身子,发出凄惨的号叫。沉重的木案碾过双腿,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刺耳。“爹爹、爹爹……”云想衣颤抖着将手伸向云无衾,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不要打我……不要再打我了,我不会离开爹爹的,真的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云无衾象野兽一样发出沉闷的吼叫,扑过去,按住云想衣的身子,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用牙齿使劲地撕扯着。
“爹爹……”云想衣是这么叫唤着,却发不出声音。微弱的气息卡在喉咙里面,在血沫中模糊。仿佛快要断气一般的喘息,其实他只是不停地在唤着,“爹爹、爹爹……”
惊雷翻滚,隆隆震震,天崩了地裂了,滂沱的大雨漫过了黑色的夜。
好疼,把肌肉切开,把骨头折断,痉挛的呼吸扯破胸口,疼得……已经疯掉……
云想衣脑中一片空白,双手胡乱地摸索着,触到了旁边的烛台,不觉一把抓住,重重地砸过去。
云无衾一声闷哼,身子倏然一歪。
云想衣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抓紧烛台,对着云无衾的头颅,疯狂地砸下。红色的血和着黄色的脑浆一起迸出来,手上黏黏浓浓,有一种柔软的温度渗入指尖。血腥的味道把人淹灭、然后溺死。
天外电闪雷鸣,风卷云暗,繁花顷、杨柳折,雨湿檐角。
“爹爹、爹爹……”依旧喃喃地唤着,云想衣终是累了,停下手,烛台“哐啷”一声落到地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他蠕动着蹭上前,抱住云无衾的头颅,轻轻地吻着,不知道是眼睛、是嘴唇、还是鼻子,一片淋漓的血肉。云想衣的眼角有一滴泪,只是流了那么一点点,干涸在腮边。暮春三月,燕子晚归,在腐烂的烟花中软软地呢喃,“想衣最喜欢爹爹了……真的、真的,从来没有骗过爹爹,想衣最喜欢爹爹了……”
白骨从死人的嘴唇边上翻出,咧开嘴仿佛是冰冷地笑了。
红烛燃起,焚烧白骨、焚烧黑夜。重雨,惊雷,夜未央。
——
古陵暮桑,苍松如翠,青石苔上疏影横斜,几声雀啼,归去深处。
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停在了山道边上,侍卫翻下马来,行到车边,小声道:“王爷,京都的金吾卫守在皇陵外面,我们不能再往前了。”
“为什么?”车内的云想衣闻得此言,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嘶声道,“我要进去,你分明应允过我,带我进去。”
明石王捂住了云想衣的嘴,使劲按住云想衣,直到他渐渐地瘫软下来。明石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我骗你,实在是进去不得,景氏的祖陵,除非皇族宗室方能入内。何况我此次擅离封地,若让人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场是非,想衣,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如你所愿,莫急在此一朝。”
云想衣急促地喘息着,长长的黑发从明石王的臂弯里垂下,宛如流水一般颤抖。恨了又恨,望着束缚在手脚上的锁链,忽然将脸埋进明石王的胸口,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声音,尖尖的指甲抓住了明石王的手,恶狠狠地掐着。
“想衣……想衣……”明石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云想衣的头发,低声下气地哄他,“你想什么呢?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乖乖地听话,莫要再想着逃走,我只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你了,想衣……明日我们再来看看,或者能寻个门路进去,你先别气恼。”
“王爷、王爷。”外面望风的侍卫突然跑了过来,压下了嗓门慌张地道,“快走吧,七皇子殿下祭陵完毕,现下出来了,正往这条道上过,我们还是避开为好。”
“不要。”还未待明石王回答,云想衣突兀地叫了起来。
“想衣?”明石王略有几分愕然。
云想衣缓缓地抬起头来,仿佛一下平静了,眼波款款地转过,带着妩媚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我想见见这位七皇子殿下。”忽然温柔地笑了,幽幽叹息着叹息,喃喃自语,“难得遇着这等贵人,也不知他如今……是怎生模样了。”
明石王不忍拂他心意,便令从人将车马牵到道畔,微服俯首做恭敬状。
威武的甲士骑着剽悍的骏马肃然行经,铁蹄踏起道上末草,低低地蒙了一重青烟。金绣黑缎的旗帜在风中翻卷猎猎,衔接如长龙。正中央,高贵的少年施然而过,高马黄金勒、锦冠珑玉带,容华尊严尽是天生,不经意地望向道边尘埃,明亮的眼眸中犹自带了三分倨傲。
云想衣斜斜地挑开帘子,垂眉凝眸,仿佛只是淡淡地一瞥,将少年挺直的背影映在眸子里。微笑着,眉目间说不出的柔情似水:“娘走了,爹爹也走了,幸好还有你呢,要不然的话……我活着做什么呢?” 牙齿“咯咯”地响,捂着心口,似乎笑得喘不过气来,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胭脂般的血染红了苍白的底色,“幸好还有你呢……”
远山外,落日烟华,宛然一梦,梦里斜阳如血。
卷八 一醉阑珊 狂沙卷起乱红去
细酥的松木香炭燃得丝丝剔红,隔了铜格子煨着檀架上的陶甑。宫娥跪坐青蒲,红袖素手执银箸,慢慢地搅着甑子里的藕荷羹。碧绿的荷叶铺在羹底,雪脂糯米炖得软软絮絮,和着燕窝熬煮,切得薄薄的藕片在乳羹中翻浮着。
香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浓得象一段丝绸。
床上那团裹得紧紧的毯子蠕动了一下,云想衣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从角落里磨磨蹭蹭地挪出来,水汪汪的眼睛张望着,见着了景非焰立在那边,云想衣却又畏缩,爬在床沿,眼巴巴地看着陶甑,垂涎欲滴。
景非焰颔首示意,宫娥盛了一盏藕荷羹,端到床边。
“我好饿啊……”云想衣咽了一口唾沫,又些害怕,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只把手伸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可不可以吃?”
宫娥将羹汤递了过去。云想衣饿极了,也顾不得烫,趴过去就吃,忽然“扑哧”一声,又全吐了出来。满满的一盏浓羹泼在了蔺兰簟子上。云想衣呆呆地看着羹汁“滴答滴答”地淌下去,扁了扁嘴,终于没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你们欺负我……你们又欺负我,坏死了!我好饿……好饿……”
藕荷羹里掺了极苦的黄连,云想衣每每经不住诱惑,吃了又吐出来,几次如此便怕了,自己缩回床帐里面,咬着被角流眼泪,呜呜咽咽地抱怨:“我讨厌你们、讨厌……欺负我……”
宦官将脏污的簟子换下,宫娥捧上一碗乌鸡参汤,景非焰端了过来,坐到床边,对着云想衣冷冷地道:“过来。”
云想衣没应他,含着泪的眼睛疑惑地瞟了过来。
“过来。”景非焰的脸沉了下来
云想衣吓了一跳,死抓着毯子,赶紧摇头。
景非焰伸手粗鲁地将云想衣拉了过来,云想衣才要尖叫,景非焰的嘴唇贴了过来,含着一口参汤,哺入云想衣的口中。
食物的味道立即诱惑了云想衣,他贪心地凑上去,意犹未尽地舔着景非焰的嘴唇,那上面有一种浓软香润的感觉,云想衣满意地唧咕着,用牙齿含住了景非焰的舌尖,使劲地一嚼。血腥的滋味从口中蔓延开,苦苦涩涩。云想衣“呸”了出来,委委屈屈地望着景非焰:“不好吃……”
景非焰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用手指尖轻轻地触摸着自己的舌头,仿佛还有一个小小的牙印,咬得很深很痛。
窗外繁花浓,蝴蝶弄影。小雀飞过,恰恰娇啼。
景非焰忽然将碗扔开,扑到云想衣身上,捧住他的脸,恶狠狠地吻他、咬他、把他的嘴唇啃得肿烂,把舌头伸到他的口中,交缠着,吞没他的呼吸,那样狂野地似乎想要吃掉他。
云想衣被噎得乱扑腾,牵着了胸前未愈的伤处,一口气抽不过来,淤血从喉咙里面翻涌而出,吐了景非焰满口。
景非焰身子一颤,不觉松开了手。云想衣剧烈地咳着,大口大口得呕着血,几乎快要断气般地喘息着,拼命地将身子蜷得小小的,躲到被窝里瑟瑟发抖。
景非焰觉得喘不过气来,痛苦的感觉象尖尖的刺,扎入胸口下面那个最脆弱的地方,心思千疮百孔,那时竟忘了恨他,只是挣扎着伸出手去,慢慢地触摸他的头发、耳朵、还有冰冷的脸颊。
云想衣抬起迷离的泪眼,啜泣着扯住景非焰的衣袖,又细又软声音是秋风里瑟瑟的琴弦,挑动心头绵软的调子:“好饿,给我吃的……我会很听话的,给我吃……”
景非焰涩涩地笑了,将云想衣抱在怀中,用小心而笨拙的动作为他拭擦去嘴角边的血迹,而后温柔地将他抱在怀中,小声地哄着他,一口一口地喂他参汤。
云想衣卧在景非焰的臂弯里,乖乖地吃着,时不时偷偷抬眼,眨着眼睛,细碎的泪珠子从长长的睫毛上抖落,滴在腮边。仿佛是害羞一般,迷离的眼波斜斜地瞥了过来,带着点点天真的妩媚,含着汤汁咕咕地撒娇:“想衣喜欢你,最喜欢你了……很好吃呢……”
景非焰的手抖了一下,喃喃地道:“你又在骗我。”
“没有,想衣没有骗你。”云想衣慌慌张张地抓着景非焰的手,秀气的眉尖蹙了起来,怯怯地嗫嚅,“真的很好吃呢……”
景非焰恼了,似乎是气急败坏的模样,恨恨地瞪着云想衣。半晌无言,云想衣缩了缩肩膀,拿手指头戳戳景非焰的胸口,细声细气地道:“汤冷了就不好吃了,快些儿给我。”景非焰一叹,竟是哑然。
一碗参汤很快见了底。云想衣还是饿,却不敢声张,讨好地望着景非焰,悄悄地伸着舌头,吧唧吧唧地舔着嘴唇,血丝溶着唾沫,湿润润地抹在藕荷般的底色上面,宛如胭脂的灰。
景非焰缓缓地贴过去,轻轻地啄了一下云想衣的唇。云想衣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又想咬,却旋及被吻住了。火热的缠绵,舌尖在口中辗转摩挲,把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云想衣的身子扭动了起来,低低地呻吟着。景非焰急促而粗重地呼吸着,撩开云想衣的领口,将手滑了进去。细腻的肌肤,带着雪一样冰冷而柔软的温度,一点一点绕上指尖。
“想衣、想衣……”景非焰痛苦地呢喃着,“你刚刚说……说你喜欢我,这是……你头一回、头一回这么对我说呢。”
云想衣痴乱不能思量,那个男人的气息拂过他的耳鬓、那个男人的手臂拥抱他的身体,他却战栗着,发出了哭泣般的喘息:“不要、不要这样,爹爹!走开,很疼的……我不要。”
“云想衣!”景非焰紧紧抱住他,嘶哑地叫喊:“云想衣,看着我,我不是你爹爹,你看着我啊!”
逃不开、挣不脱,被束缚在那个男人的怀抱中,云想衣柔弱地仰着头,透明的泪水模糊他的眼眸,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苦苦地哀求着:“很疼的,不要欺负我……我会死掉的、不要……”
景非焰的身子僵硬住了,虚弱地松开了手,他的眼眸渐渐地转为赤红的颜色,直直地瞪着云想衣,拽紧了手心,指节咯咯作响,象是要把自己的骨头捏碎。一缕暗红的血丝从指甲尖上渗了出来。
“很疼啊……”云想衣觉得喉咙好疼,他用手扼住了自己的颈项,使劲地抓着,扯破了哭泣的声音。眼泪无声地淌落在唇角边。
景非焰的嘴巴张了又合,艰难地抽着气,终于说不出话来,慢慢地松开了云想衣,木然起身,走出宫殿。白色的日光下,那英挺的背影竟似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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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蝉倦了,歇在杨柳梢头,树阴下有蝴蝶入梦。九转回廊外,宫嫔婀娜行过,珠环瑶佩的声音却扰了蝉歇蝶梦。
微微风过,摇曳美人鬓上翠簪,叮叮琅琅若流水叠声。华服的妃子怀抱宁馨幼儿,望着身畔高雅尊贵的男子,她的眉目间宛然有柔情千千,垂眸浅笑,那时如花开:“琪麟方才满月,太医嘱过,天热暑重,得多带他出来透透气。臣妾听闻明琅宫那边锦苏开得正好,不知皇上可愿陪着臣妾和琪麟一起过去瞧瞧?”
景非焰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似乎惘然一叹,神情间却又是说不出的温柔:“有何不可,来,过来,让父皇抱抱宝宝。”
卫连织抿嘴一笑:“皇上,琪麟这会正乏呢,您莫吵着了他,等会子又要哭了。”话虽这般说着,却将怀中的婴儿轻轻地抱了过来。
小小的东西落在景非焰的手中,细软的感觉把手指都融化了,婴儿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皱起鼻子咿咿呀呀地吐着泡泡,仿佛是惬意的模样。
景非焰握住婴儿的小手,亲了亲,小东西乐了,咧开没牙的嘴,“咯咯”地笑着。
“这孩子很喜欢皇上呢。”卫连织摸了摸孩子的脸,絮絮地道,“平日里乳娘抱他也哭,昨个儿太医过来瞧他,碰碰也哭,娇气得很,惟独皇上您讨他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