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空念着佛,转身默默离去。
看不着云想衣,只听得他的声音幽幽渺渺地说着:“我罪孽深重,佛门本容不下我这等大恶之人,幸得大师怜悯,念我尚有回头之心,虽不肯为我剃度,然许我在寺中有一席栖身之处,得以伴古佛青灯,终此残身,这便是我的造化了,你莫要误我,去吧、去吧,从此陌路罢了,生死不见。”
景非焰的眼中一片赤红,狂乱地挥舞着双手,竭力地叫喊着:“我不许!我不许!你凭什么……”他的喉咙象撕裂开似的,疼得几乎无法言语,拼命地挤出了那么一点声音来,“你凭什么就这样把我扔下了,你把我害得这么苦、这么苦,你还没有还我呢,云想衣!”他狠狠地撞开了门。
垂着帘子,昏暗的光线中,只见是云想衣的背影,伶仃地跪在香案前,烟灰袅袅,一袭缁衣、半截青丝。只是一瞥,那样的痛便渗到了骨子里,景非焰向前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去。
“我在佛前许了誓,与你今生永不相见。”云想衣却不回头,一字一字地道着,淡如流云,“如违此誓,我当自绝谢过。”
景非焰倏然捂住了眼,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却终是支撑不住,跪倒在了青砖地上,吃力地喘息着,“我没有看见……没有看见,真的真的……”
“你说,只要把眼睛闭上,睡一觉,明儿早上醒了,就什么都忘了。我乏了,这会儿要去睡了。”云想衣似乎浅浅地笑了笑,凄凉的味道在黄昏的空气中蔓延,似水一般把人柔软地溺死,“其实我们都没有疯,只是做了一场梦,也不知道几时才醒过来。”
景非焰冷得竟是发抖,几乎是爬着出了那扇门,虚脱地坐在石阶上,背对他。
咫尺间的相思都碾成了泥,日落空山,木鱼声敲凉了那一席暮色。云中居雁晚归,青色的翅掠过天外斜阳,留下一道萧索的痕迹。
天也薄了,人的影子映在尘埃的地里,拉得长长的,就在风过时,轻轻地颤了。
“想衣,你……可曾爱过我?”景非焰呢喃着问他,就在云雁飞过的时候,抬头望着天,“一丝一毫……可曾爱过我?”
“我……忘了。”是那一地的白雪,那一枝的青梅,凋零了,那一声的叹息,他说,“我已经忘了。”
远山外,落日烟华,胭脂血色胭脂灰。
——
春时烟柳梦。
晚夏,又是一夜阑珊的雨。
秋月长歌。
却是断桥上谢了残雪,听花落下。
那风情经不得年去。
关山外雁字回回,总在云渡里啼了声声,不归、不归。
大江东去,浪里淘尽了沙,只留半点风流,没奈何,转眼云烟里去了。
……
昭帝十六年。
彼时,景氏盛世,西扩大漠、东拥朔海,诸邦国莫不臣服。
是年夏,帝大诏天下,传位于太子琪麟。朝野震惊,谓帝正当年,霸业天下,何萌退意?然圣意决。
择日,开宗庙,祭天。
悠悠长长的号角声响彻九重宫阙,矫健的武士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敲动十八架金鼓,扬起的手臂在天幕下划过凌厉的痕迹,轰然雷鸣。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东方日晓一线天。
净空禅师披上大红的袈裟,坐坛上诵功德经,祈三世福邸,众僧者持磬、持法螺、持木鱼,做阿难梵音。
景琪麟登上祭天坛九十九石阶,对皇天行三拜之礼、对后土施九叩之仪,沥酒告先祖。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三卿,自昭帝手中接奉玉玺、皇冕、五龙杖,跪呈景琪麟。
高贵的少年挺直了腰,太阳的影子映入他的眼眸,浓烈如火焰、犀利如刀刃,倨傲地俯视着脚下的臣子,缓缓地做了个手势。
众臣跪拜,三呼“万岁”,震响檐瓦簌簌,惊散了天边的云。
时为昊帝初年。
当夜,大宴群臣。
宫人在水榭边上引着箜篌,丝竹袅袅,明姬善舞,广袖水云天,霓裳羽衣破阵歌。
觥斛交错,酒到酣处,景琪麟觉得有些熏熏的,待得回神,已不见了景非焰与卫连织,转到殿后问了宦人,只道北宫门去了,心下讶然,跟了过去。
夜如水,半勾月下弦,凉夏流萤点点,却疑是星汉漏子。
青绸缎的车辇停在宫门边,景琪麟眼见得景非焰就要上去,急急地奔了过去:“父皇。”
景非焰的身形僵了一下,回过头来。景琪麟扑了过去,左右里无人,便抱住了父亲撒着娇:“这么晚了,父皇要到哪去?今儿是我的生辰,您还没给我过呢,我可不依。”
景琪麟有三分醉了,脸颊子一片酡红,还是象小孩子般在父亲身上蹭着。景非焰在月光下望着他,心头颤着有些疼,抚摸着他的头发,却不言语。
“琪麟,别闹。”卫连织轻轻地把景琪麟拉开,软软地哄着他,“你父皇要去西禅寺,不好耽搁。今儿是你的继位大典,折腾个人仰马翻的,好不容易停歇了,小祖宗,你可别添花样了,明儿赶早母妃给你补上。”
“不要、不要……”景琪麟借着酒劲,跺着脚赖着,“父皇这就不疼我了。”
“景琪麟。”卫连织低低地喝了一声,温婉的语气中带上了点严厉的意思,“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竟还这般模样,岂不惹人笑话,太傅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景琪麟自小骄横惯了,只卫妃对他管教甚严,当下便不敢吱声,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委屈低了头,却偷偷地瞟了景非焰一样。
景非焰温柔地笑了,却带了一点点痛苦的味道,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拥抱住那个孩子,手指尖抖了一下,却终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已:“琪麟已经长大了,不过还是要乖一点,听你母妃的话,将来……将来……”
“太上皇。”卫连织急急地打断了景非焰的话,有些慌乱地撇过脸去,强自一笑,“看您把他宠得没王法没天理的,这会子倒要他听话,却是难了。况他现在是皇上了,这要淘气起来,可真没法子收拾。”
“母妃……”景琪麟气恼地抓了抓头,“冤枉死我了。”
景非焰慢慢地转过了身去,上了车辇,及行前那一回眼,千万般言语都只是一声叹了,放下车帘子,绝尘而去。
微微有风,朱色的阑干边上飘起卫连织那一角衣袂,柔软如蝴蝶。
“母妃、母妃。”景琪麟忽然惊慌地叫了起来,握住了卫连织的手,“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有啊……”卫连织恍惚地说着,清冷的夜色里,眼泪无声地滑下,洗掉唇上的胭脂,露出嘴角边那一点惨淡的白,她捂住了脸,“只是眼睛有点痛了,傻孩子……”
——
青松深处,夜静空山禅。
车辇在山门外停住,赵项唤来了知客僧人,引着景非焰径直去到后面的苑子。一席夜色铺地,几杆修竹,虫鸣其中。小轩窗下,烛影黄昏色。
知客僧人退下,景非焰到门前,小叩两声。
“谁呢?”隔着窗,那人问了一声,幽幽的、淡淡的。
青苔的痕迹爬满班驳的石阶,那一夜的风拂过竹枝梢头,悉悉嗦嗦的,宛如细细的沙子从指缝间滑落,寂寞无声。
“是我。”景非焰过了很久很久才回了他,也只是轻轻的。
“咯噔”一下,微弱的声音,象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便又没了动静。
仿佛死掉了一般,沉寂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就如夏日里白色的花,那么脆弱。
景非焰用手指尖抚摸着门上的格子,微笑着,温柔而落寞:“你知道么?那个孩子是大景皇朝的天子了……就在今天,他站在祭天坛上,那模样真的威风极了,很想……很想让你看一眼呢。”
赵项默默地跪倒在景非焰的面前,把头深深地俯在地下,高举双手,奉上一个白玉匣子。
景非焰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月光的影子在针尖上掠过,就象美人眼角的秋波,那一瞥,犀利而妩媚。
“想衣……”那一声叹息,宛然的惆怅,眉间心头都无计可销了,便在晚风里漫成一天一地的飞絮轻烟,景非焰低低声地道着,“想衣……我想你。”
抬起了手,把针刺到自己的眼睛里。就在细细的针尖上迸裂出血的味道,凄凉而苦涩,夜色淋漓,阑珊的尽头,那一勾下弦的月便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模糊,很疼很疼。景非焰发着抖,叫出口的依旧是他的名字:“想衣……”,痛苦的感觉一直刺到了骨子里。
猛地拔出了针,湿漉漉的液体从眼中流下,景非焰踉跄了一下。赵项忍不住惊呼一声,匍匐着爬过去,想要扶住他,被他坚决地推开了。
窗纱上的烛影摇曳了一下,袅袅的,就如佛前那一柱香灰。
景非焰打开了那扇门,伸出手摸索着,磕磕碰碰地挪过去,用一种微弱而急切的声音唤他:“想衣、想衣……你在哪里?在哪里?”
那人独坐案前,一盏青灯、一卷经,只是那一朵优昙钵华开在了奈何彼岸,苍白的颜色。灯下,他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景非焰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的眼波是秋色里斜阳,那一点寒烟萧瑟。终是无语。
景非焰脚底绊了一下,狼狈地跌倒,挣扎了半天,摸到了案台,想要撑起来。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禅院深处,一声钟,六更梆子。
景非焰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头,犹豫良久,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个人的指尖、掌心、手腕。古瘦梅花,暗香残雪,他的冰冷、他的柔软,从景非焰的肌肤渗透到血液里。忽然象发了疯似地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他。骨头都“咯咯”地响。
“今生永不相见……”景非焰颤抖着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颊,慌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说,今生永不相见……可是,想衣,我看不见你,这一辈子,我再也看不见你了,这样可以吗?可以吗?”
云想衣絮絮的一叹,宛如月光落在青石上的声音,清清泠泠。他的手指滑过景非焰的眼,软软的,就象蝴蝶掠过的翅,在惘然的梦里挑起一根长长的刺。
景非焰小小声地道着:“若是佛祖真的怪罪下来,不论什么样的惩罚都由我来担着,眼睛瞎了也好、手脚断了也好,就算是天上打雷、把我劈成两半我也认了,违了天理、背了人伦,那是我的错,和你一点干系也没有,你用不着折磨自己。”就在十丈红尘里的呓语,景非焰痴痴地问他,“想衣,我想你、很想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忘了我?”
云想衣俯过去,吻他的眼睛,轻轻地对他说:“你老了……非焰,你已经老了……”
“嗯,我老了……你也老了呢。”景非焰把整个人靠在云想衣的身上,闻着他的味道,闭上眼睛,微微地笑了起来,“还好我看不见了……看不见你老了,我会一直记得你当年的模样……我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你跪在我的马前,那么美丽、那么骄傲……”
月眠西窗,风入竹,促织喁喁,只道是阶下的白花也谢了,那半截子红烛流了一夜的泪。云想衣抓住了景非焰的手,十指相扣。
“想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宛如暮春烟雨里燕子的呢喃,他说,“其实,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落日烟华全文 终〉
卷外 藕花深处
想着江南应是烟雨,这会儿却是夏了,柳絮也随了风去。
采莲女子曼声清歌,红酥手、青罗裙、临水照花人。不是争渡,也误入藕花深处,光膀的汉子戴着青斗笠,吱吱呀呀地摇着船桨,搅乱那一顷碧。偶有锦鲤跃水,蹭过了木兰舟的舷,波色粼粼,正是十里暗香阵。
云想衣倚在窗边,隔船望那荷叶田田,早有蜓虫过来,立在了竹帘子外头。
“想衣、想衣……”有人在身后急急地唤他,不留神惊走了那只蜓虫。
云想衣却不回头,轻轻地道了一声:“我在这呢。”
景非焰循着声,磕磕碰碰地挪过来,终是摸着了云想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敢抱他,只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着:“方才醒过来,你不在身边,真真是吓死了……”忽然低了头,咬住了云想衣的手指头。
“你做什么?”云想衣凭地回眸,抽手打他。
“疼不疼?”景非焰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他的眼睛已不再明亮,而他那样微笑着,却象是四月天的阳光,“不是梦呢,这十几年来,我总见你在我身边,可睁开眼睛,你却走了,还好……已经不是梦了。”
碧云天外,江南岸的荷花女子笑语哝哝,燕子抄水,点破了粉藕青露,十丈红尘当是如歌,这厢时,却是无言了。
“咯噔”一声,一包帕子砸在了船板上,滚出两三个莲蓬。采莲人划着小舟侧过,掩了嘴吃吃地笑,回首里媚眼如丝。立在船板上那个年轻的侍卫无端端地红了脸。
云想衣垂了眉目,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点点脆弱、一点点恍惚,却做出了不经意的模样,浅浅地言语:“方才日晓呢,那些小女子已是采莲归去了,江南的夏,这也是一景,你看看……”
“我看不见。”景非焰把手伸过来,搂住了云想衣的肩膀,小心地把他整个人都拥抱在怀中,“我一点也看不见,都是你害的。”景非焰的手指缠着云想衣的发丝,绕在指尖上,摩挲着,细细碎碎的声音就象是阑珊的夜雨,总是婆娑,“想衣,你要赔我、赔我一辈子。”
云想衣掉过首去,水中莲开,花关间那一声幽幽叹息:“你已经老了,原来还是那么傻。”
“嘘……”景非焰轻轻地把手指按在云想衣的嘴唇上,笑着,“不许说我老,想衣,我们都没有老,还有好多好多日子要过呢。”
云想衣怔了怔,想着他瞧不见,还是转过脸去笑了笑,淡淡的凄凉、淡淡的温柔:“老就老了,你还不认,孩子都已经那么大了,我们自然是老了……”又抓住了景非焰的手,低低地问他,“非焰,那个孩子……长成什么模样了?我还没见过呢,你说说,他平日里爱吃什么呢?爱着什么服色?怎生的性子?你、你可疼他?”
“我怎么会不疼他,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景非焰有意地皱起了眉头,有几分抱怨了,“可这会子却生他的气了,你尽问他,怎就不搭理我?”
云想衣的眼波一瞥,自然地回他:“用得着问么,你那点子癖性,我还不清楚?你爱吃的菜是东膳房的鱼米松子,爱喝的酒是和了菊花露的葡萄酒,西山月牙泉泡的梨花碧螺香片也是你的心头好了……”却又收了口,默然半晌,“倒是从前的事儿了,却不知你变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