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偶像女歌手身旁,呈现出我半透明的影像。
把灰蓝皮草帽子盖在头上的我,站在女歌手身旁,学着她的舞姿摇头摆脑地哼着歌。
啊!那时候,因为坐在一旁看一整天拍摄实在很无聊,我又把所有歌词都记熟了,看见女歌手的舞姿也很技痒,所以,便站到她身旁“搅鬼”!
反正,谁也看不见我呀!
我笨手笨脚地仿效她娴熟灵巧的舞步,跟她一起转圈,一起跳跃,一起朝镜头搔首弄姿。
然而,那像笨蛋一般的我,此刻映现在荧幕里。
摄影机的菲林片,烙下了我的影像。
怎么会这样?在拍摄现场,明明谁也看不见我啊!摄影师透过镜头看不见我,一直望着荧幕监察器的风早也看不见我。
但是,我的确被逮个正着了。
在黄昏的魔术时空里,在日与夜交替的短暂时间,有好几十秒,我的幽灵影像烙印在数十格菲林片中。
这世界上,果然存在着幽灵照片、录影带甚么的。那不是无聊的小报胡乱作出来的荒诞故事,不是有谁在底片上动了手脚,也不是某种光影偶然结合产生的幻觉,我,的确存在于那儿。
风早望着荧幕里的我,没有露出半分害怕的表情,只是一忽儿笑,一忽儿哭。
因为我跳舞的姿势太笨拙滑稽了吧?他捧着肚子笑得哭出眼泪来。
风早一直定定地凝望着荧幕,又哭又笑。荧幕中的我,正厚脸皮地把脸蛋贴着镜头,给自己一个大特写,朝镜头单着眼睛眨了一下,然后退开捧腹大笑。
风早缓缓伸出手,摸了摸荧幕上我的脸蛋。
“这就是奇迹吧?”风早语带哭音地望着在荧幕里活蹦乱跳的我。“我们一定没有问题的。”
我吸着鼻子,难为情地望着荧幕中自己像笨蛋般的举动,站在风早身后,把双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风早的肩膊一震。
“啊!我好像……感觉到你了……”风早吸着鼻子说。
我闭上眼睛,发出像叹息般的声音。
“我好像……感觉到你了啊!”风早激动地说。
我抬起下巴,不让眼角的泪水滑下来。
“一定会有奇迹出现。”风早说。
这已经是奇迹了。我想告诉风早。
这是神明送给我们,像奇迹般,最后的礼物。
那一夜,我一直躲在风早的床底下睡。
是的,到最后,我还是像妈妈所说那样,变成了住在床底下的幽灵。
和我太亲近的话,风早会更快地一点一滴地死去吧?
“你明明在这附近,躲到哪儿了?”感应愈来愈灵敏的风早,把枕头和棉被铺好后,似乎察觉到我没有钻进被窝,一直望着虚空昵喃。“祝染林,不要跟我玩捉迷藏!
你出来呀!昨晚你不是答应我,绝对不会离开,绝对不会在我面前消失不见的吗?你不要听那些家伙们的话。他们甚么都不知道,甚么都不明白……”
我一直躺在状底下,举起手,摸着床底木板的纹理。
隔着薄薄的木板和厚厚的床褥,风早的身体就悬浮在我眼睛稍上方的位置。
就算闭上眼睛,我也可以看见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窄窄的肩头。
削瘦单薄的背。
微微向外弯曲的膝盖。
长着一颗淡褐色痣的右脚板底。
不过,睡在风早身旁时,我最喜欢看的,还是他的下巴。
睡觉时,会一点一点,慢慢长出淡黑胡须的下巴。
充满生命力,在黑夜中,一点一点像魔法般出现的胡须。
像是有某只神之手,把他的下巴当成画布,在静夜里悠然地画上一笔又一笔。
过去两个夜晚,风早熟睡后,我一直看着他的下巴发呆。
我想像着神的天使们,每天晚上拿着像迷你洒水器的可爱银具,来到风早床前,灌溉着那很肉感的下巴。
想像着那光景,就觉得好感动。
因为,风早还活着。
而活着是那么美丽。
第七章
“水没有流进眼睛里吧?”老人弯着佝傻的身躯,调校着水龙头流水的温度。
仰坐在摆放于浴室盥洗室前塑胶椅子上的婆婆,闭着眼睛轻轻摇头。
“对不起!我连洗个头发都没有力气了。”婆婆蠕动着布满皱纹的嘴角说。
老人的右手有点吃力地提着胶管子,用左手轻轻抹着婆婆额上的银发丝。
“老夫老妻了,干吗跟我客气起来了?”老人微笑着摇头。“你的头发,跟十七、八岁时差不远呀!还是那么柔软。”
闭着眼睛的婆婆笑得肩膊抽动起来。说甚么笑话?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了。”
“银色更美呀!”
“你几十岁人了,害不害臊?不要以为我老记忆就变差了,我的头发是甚么时候变白的?还不是你被那个女人迷住时,我等你回家等得头发都白了!人到中年,还要被个年轻女子玩得团团转!”
老人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陈年旧事,还提来作甚?”
婆婆睁开眼睛,一双淡灰色的瞳孔,仍放射出清澈的光辉。
“对你是陈年旧事,对我可是犹如昨日!我当年真笨,趁自己还有一点姿色,怎么不单你一样一走了之!”婆婆半玩开笑半认真地锐。语音含糊地说。
“就不明白为甚么我要对你那么死心眼!十几岁就被你骗了,一直到老!”婆婆言若有憾,嘴角却挂着微笑。
“不要翻我旧账了!我这是叫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们加起来都百多岁了!将来作古,下世再讨你当老婆,让你丰衣足食,好好补偿你。”
婆婆叹口气。“我才不要!我才不想再那么费力去爱一个人了。我年轻时对你,就像失心疯般,从一开始就被你吃得死死的,为你流了不知几多吨眼泪。就当是我前世欠了你,下一世你可再不要找我了。我已经累死了。”婆婆语带曦嘘,却还是脸挂微笑。
“我可没见过八十岁还那么漂亮的女人,我才不会放过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老人轻轻地揉着婆婆的发丝。
“你这个人,就是会耍嘴皮子!”婆婆叹口气,凝望着老人的眼瞳。
“所以你就原谅我吧!”老人危颤颤地芎下身,把脸贴近婆婆,吻了她的额头。
“为甚么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婆婆的双眼渗出温柔的笑意。
两人凝望着彼此,仿佛凝望着缓缓流过的的时间之河。
过去、现在与未来交织的时间之河。
风早在凌晨倦极入睡后,我偷偷打开他的笔记簿型电脑,登上互联网站,登入我网上户口。
幸好,我虽然已经死了,互联网户口还没有被撤销。我从网上相簿中选了一张自己的照片。
我再回到风早电脑的桌面,搜寻他储藏在硬碟里的图片档案夹。
图片档案夹里的照片少得可怜!
不过,我还是找到一张他的大头照。
照片中的他好像比现在要年轻几岁,却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紧张兮兮地瞪着镜头。可能是大学毕业时用来应徵工作的范奉相片吧?
我把自己和风早的照片调度出来,并排放在制作图片软体视窗内的左右两边。
我也想送风早一份礼物。
同时,我暗暗跟自己下了一个赌注。
这份礼物,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
电脑屏幕的光粒子,仿佛在我眼脸内跃动着。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睁开眼睛,颤抖着手,缓缓移动指头,按下了那个决定我们命运的执行键。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屏幕上的彩色粒子,映现在我眼瞳深处。
风早早上醒来后,发现蓝眼娃娃不见了,发疯地四处寻找。
昨天晚上,风早睡觉时,蓝眼娃娃是放在我那边床铺的位置的。但今天早上,我拿走了她。
风早把原本执拾好的公寓又翻得乱七八糟。
“你躲在哪儿?干吗不理睬我?我知道你还在这儿。你默不作声地一直在想甚么,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把娃娃放哪儿了?你快出来啊!”
风早拉开了全屋的窗帘,把床和沙发翻倒,又打开了所有衣物柜、橱柜、唱片柜,连冰箱门也打开了!
如果我不是在哭的话,一定会捧腹大笑,因为这个人脑袋真是单纯的!就算我是幽灵,也不会抱着娃娃躲进冰箱或唱片柜那种地方嘛!
一整天,我都躺在浴缸里。
那个我曾经“拥抱”他的地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我希望时间可以在我抱住他那
在我们潜入水底接吻那一瞬凝结。
在我们坐在茶几两端,他吃着意大利面,我吸着咖啡香的静谧早晨凝结。
在我们倚着肩,走过热闹的小摊子时凝结。
在我们一起跪在窗户前,望着镶满“宝石”的透明玻璃时凝结。
在我的心还在跳动的平安夜,当我的钮扣缠上他的带扣时凝结。
如果时光能返回七天前,如果那时候我没有转身离去,如果我们的“纠缠”一直解不开,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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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着鼻子闭上眼睛。
我狠下心肠,无论风早怎么吵怎么哀求都不理他。
风早的搜索范围扩大至公寓外,他打开大门,终于发现被我放在大门外的娃娃。
娃娃要走了。风早,你明白吗?你明白的吧?我在心里跟他说。
然而,风早却紧紧地抱着娃娃走回屋里。
紧紧紧紧地抱着她。
“我不要说再见!绝对不要!”风早像孩子撒野般叫着。
我捣着耳朵,逃避自己和他的啜泣声。
我是在七天前的七时——十三分十一秒过世的。
我决定在风早朋友庄逊所说的回魂夜回去那条马路等待。
也说不出为甚么,或许,是小时候幽灵电影看太多了吧?
那些幽灵,不是总在失去生命的地方徘徊不愿离去的吗?
我小时候就想,既然已经成为幽灵了,天大地大,为甚么不去免费环游世界呢?浮在同一条路上或同一间屋子里徘徊,不是太奇怪了吗?
而且,有些幽灵故事的主角,又不是在屋里看顾着心爱的人,只是霸占着已经被刚人买下或租住的公寓。那就更奇怪了!
我想,幽灵也应该有幽灵的思考逻辑,不会因为断了气,头壳就突然坏掉变得不可理喻呀!
那到底为甚么他们总在同一个地方徘徊不去?
昨天庄逊的话,突然让我想通了。
他们是在等待吧?
因为只有在死去的地方,曾看见过那像天堂的入口,所以,他们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期待着天堂之门再度打开。他们只是想找寻那道“随意门”而已,并不是故意“阻街”或占住“霸王屋”的。
那么,如果庄逊的婆婆说的没有错,今晚那道光流,也会在事发地点再迎接我一次吧?要是我抱有觉悟的话,就能离去。
我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接近七时,我爬出浴缸。
我走到瘫坐在地上的风早跟前,弯下身,再深深凝望他一眼。
其实我已经把他的一切好好印记在灵魂里,我已经可以不再看他一眼,就洒脱地离去了,但那最后一瞬,我还是舍不得。
我轻轻凑近脸庞,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风早的额头宽阔光滑,很美丽。风早全身一震。
他好像感觉到我在他面前。我呆呆地退后。
“我……我……”风早嘶哑着声音说不出话来。“我……好……像……看……得……见……你……了……”
我如堕梦中般看着他。
“你看到我?”
但是,风早似乎听不到我的话。
“我看见……看得见你了……”风早激动地一骨碌站起来。“虽然像一团朦胧的光影,但我……看得见你!”
我怔住了。
他开始看见我的形体了。
那是说,他已经拥有幽灵的眼睛了!
我旁徨地眨着眼睛。
我眼中的风早,比昨日的他更神采飞扬、活力充沛。
那是说,在凡人眼中,此刻的风早,变得更憔悴枯槁了?
他快要踏进幽灵界了!
泪水迷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断退后,退至大门前。
我不定决心,背转身面向门扉。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跟他说:风早,我选择这样做,因为昨晚我作了一场赌博。
我让那场赌博决定我们的命运。
那场赌博,我赢了!
我必须离去,因为,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抬起脸,没有再回过身去,穿透大门离开了风早的家。
七时十三分的马路上。
我跳下巴士,跑到那天被车撞倒的大街上。
马路上车水马龙,但谁也看不见我,汽车司机们无知无觉地驾着车子,一次又一次穿越我的身体。
谁也看不见我,除了……他。
风早把mini停下,挡在马路中央,跳下驾驶席街出大马路中央。
紧随其后的汽车司机们,好像被突如其来发生的状态吓呆了,纷纷紧急刹车,停在一马路上。尖锐的刹车声,吸引了熙来攘往路人的视线。风早跑到我面前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不要!不要!”
我不断摇头。
“我变成怎样都没有关系。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你忘记了,不要想,为甚么我们要以这样的形式相遇。我和你遇见,来得及遇见了,是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无论你是人还是幽灵……”
路上的司机们受不了地把头探出车窗外,扯着嗓门嚷:“喂!你在干嘛?把车驶开不要挡路呀!”
风早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看见你了,我好不容易……看见你了……”风早的嗓音嘶哑,激动地耸动着肩膀。
司机们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风早面前空无一人的大马路。
行人道上瞬即众集了围拢起来看热闹的人群。
“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走……”风早跪跌在地上。“我变成怎样都没有关系,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不会后悔,不会害怕……”风早伸出手,像想抓住我的幻影。
但他的手穿过我的身体,甚么也抓不着。
“染林……”
我泪如雨下。
“喂!”被迫停车的一名日本跑车司机走下车。“把车驶……”但男人的话只说到一半,便以害怕的表情直盯着风早看。
别人眼中的风早,到底已经变成甚么模样了?我无助地环视着四周吓得噤声不语的人们。
风早的脸容,一定已经枯槁得像幽灵一般可怕是吗?所以,大家才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我伸出手,想抓住风早,想摸摸他悲伤的脸,但我的手指穿越了他,悬浮在黑夜的冷空气中。
“我送了礼物给你。收到后,你便会明白了。”我望进他的眼睛,拼命张开嘴巴说,但他好像完全听不见。
“你……说甚么?你想说甚么?”
“礼物……”我无助地用手圈着嘴巴喊。“礼物……我送了你礼物,在你的电邮信箱中。”
风早一脸惘然。
他好像只能看见我如幻影般缥缈的身影。但还是无法听见我的话。
我们哀哀地对望着。
头上漆黑的苍弯,洒不如瀑布般的银色流光。
我抬起脸。
那道银光,好耀眼,好温暖,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