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在乎她。」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太在乎她,在乎到只要一站在她的面前,就自动矮了一截,因为躲在他内心深处那个贫穷少年始终没有长大,还是一样的自卑。
「或许吧!」他不否认自己很在乎郝蔓荻,她的一举一动都教他陶醉,十足的大傻瓜。
莉塔娜拿起酒瓶在他的杯子里倒上一杯酒,间接表达对他的敬意。他或许是个为爱痴狂的大傻瓜,却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没人能像他这般专注。
「不要光说我了,也谈谈妳的事,妳的脸色越来越差,都没有好好休息吗?」他们不过二十来天没见,她的脸就苍白得跟鬼一样,眼眶下还有明显的黑眼圈,脸颊也更形消瘦。
「我──最近店里还满忙的,找不到什么空闲好好休息。」她说谎,不敢说她得了梅毒,并且已经到了末期,再活也活不了多久。
「我就说妳应该离开这个地方。」韦皓天皱眉,「这个地方的空气混浊,而且每天都这么吵,真的不适合妳。」
她适合安静,适合被照顾。她具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却委身在这座骯脏的小妓院,他是怎么样也看不过去。
「不适合都待了五年,早习惯了。」莉塔娜比谁都了解这个地方的骯脏污秽,她的梅毒也是因为这样染上的。要知道这里的寻芳客哪一国的人种都有,不单是上海人,还有些外国水手,他们身上往往藏着些不易发现的病毒,好多女孩子因此而遭殃。
「习惯可以改变,妳还是走吧!离开这个地方。」韦皓天不知已经说几次要带她离开「地梦得」,她也不知道拒绝过几次,这次却无法摇头。
她已经时日无多,如果在有限的日子里面,可以时常和他见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严重,生病的征状越来越明显,不可能不被妓院的人发现。
也就是,她很快就会被妓院赶出去,到时候她不是流浪街头,就是找个破落的住所度过剩下的日子,除非她接受韦皓天的提议,否则没有第三种选择。
「离开这个地方,我要靠什么生活,你倒是告诉我。」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平白接受他的帮助,她有她的自尊。
「我会帮妳找到工作。」他说。「不然我也可以先借钱给妳,总之妳还是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身体才不会出问题。
「等你真的帮我找到工作,再说吧!」她谢谢他的好意,韦皓天却是十分认真。
「我一定会帮妳找到工作,妳答应我,到时候妳一定走。」离开「地梦得」。
「如果你真的帮我找到工作,我一定走。」她承诺如果他能帮她找到工作,让她有尊严的活下去,她就会离开妓院。
「就这么说定。」韦皓天拿起酒杯一仰而尽。「等我找到适合妳的工作,会再通知妳,也会为妳安排住处。」
「嗯,那就麻烦你了。」这次她没有拒绝,这让韦皓天的心情好一点,淡淡展露微笑。
「那么我先走了,妳等我的好消息,我一定会帮妳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做钢琴老师或是有钱人家的保母都是不错的选择,他会积极寻找。
「再见。」韦皓天像往常一样,留下巨额的酒钱后便戴上帽子走人,莉塔娜亦仍像往常一样送他到门口。
只是和往常不同的是,他一转身,她便掉泪,不知道自己还能像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多久?也许还有好几个月,也许短短几天,就连医生也不敢肯定。
莉塔娜小姐,妳得了第三期梅毒。
她忘不了那天她到医院看检查报告,医生对她说的话,怎样都不敢相信。
而且毒素已经侵蚀到妳的脑细胞,可能会引起脑膜炎,妳要特别小心。
医生说的话无异是晴天霹雳,却也间接说明最近她老是闹头痛,有时甚至痛到快昏倒,站都站不稳的原因。
妳的家族里面,是不是有人因为脑部疾病死去?因为我看妳的脑部病变比其他的梅毒患者更为严重,有可能是遗传。
医生并进一步点出她之所以病情急速恶化的原因,她母亲就是死于急性脑膜炎,根本来不及抢救。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遗传了母亲的特殊体质。更想不到,自己会染上梅毒,她一直很小心,尽量保护自己,没想到厄运还是找上门了。
也或许是她太大意,以为几年前生的硬下疳是细菌感染,而它确实也一阵子就消失,只留下淡淡的斑,所以她才会以为没什么要紧,殊不知病并未痊愈,而是进入了梅毒的潜伏期。
接下来几年,她偶尔会出现一些皮疹或是斑疹,但也很快消失,她以为是普通的皮肤病,也没多加理会,怎么会晓得那是第二期梅毒的症状?
一切都太晚了。
双手紧紧捂着脸,莉塔娜怨叹命运的捉弄,好像所有不幸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原本养尊处优,住在媲美宫殿的大城堡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接着突然发生一场革命,将她从原本的皇室贵族,打成一般平民,甚至落魄到异乡当妓女。而老天彷佛认为这样的打击还不够似地,竟还让她染上梅毒,并且是最末期。
莉塔娜痛苦地闭上眼睛,算是败给了命运。
只是,老天对她还不太差,至少让她在最后的生命里面,遇见了韦皓天。他们虽然无法成为情人,但至少相知相惜,这也算是上天给她的恩赐,不是吗?
仰头看着天空,莉塔娜问上苍,然则上苍也无言,只能默默地降下毛毛细雨,给她回应。
第十二章
人潮拥挤的派对,仍像往常那般喧哗,无处不是充满笑声。
「哈哈哈……」
往来宾客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唯恐他人不识货,看不懂身上穿戴的宝石重几克拉,一直在举手投足间强力晃动,以彰显自己的身价。
郝蔓荻手拿着酒杯,看着隔壁那位肥胖女士夸张的动作,没来由地觉得很闷。
她再调回视线,看着周遭的朋友,口沫横飞地说她们最近又买了多少衣服,或到哪里的别墅度假,更觉得无聊。
不晓得怎么搞的,她觉得很空虚。大概是跟她任性私自跑回上海有关系,她不该不管韦皓天的感受,当着他的面走掉,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应该很生气吧?
郝蔓荻猜。
他的马鞭握得紧紧地,脸上爬满了愤怒,当时她还以为他会拿马鞭抽她,可他终究还是忍住,那个时候的他,不可思议的英俊。
想起自己任性的行为,郝蔓荻就觉得后悔,并且深深渴望能再次投入他的拥抱之中,跟他忏悔。告诉他,她不是故意要这么做,只是一时冲动……
「蔓荻、蔓荻!」
朋友们东南西北已经扯了一大串,唯独郝蔓荻一个人神游,这让所有围着她说话的朋友很不满,直嚷她的名字。
「啊,什么?妳们在叫我?」她一时之间还不能回神,眼神呆滞。
「妳在发什么呆呀?」朋友抱怨。
「没事,只是有点闪神。」郝蔓荻这才完全从对韦皓天的渴望中清醒与朋友应对。
「妳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大伙儿看她呆呆的,卯起来和她开玩笑。
「我……」
「蔓荻哪有可能怀孕,她才和韦皓天结婚多久?不可能的!」
人家问的是郝蔓荻,抢先回话的却是何明丽,朋友们都觉得她很怪。
「明丽,妳干么这么激动?」又不干她的事。
「我──」何明丽难以回答。「我只是不喜欢妳们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只想保护蔓荻而已。」她临时找到借口。
「妳的立意是很好啦!」朋友怀疑地打量何明丽。「但是妳怎么知道蔓荻没有怀孕,说不定她现在的肚子里面,就有个小baby。」
「对啊,谁晓得?这种事很难说!」其他朋友附和。
大家吃吃笑成一团,郝蔓荻只得也跟着笑,只有何明丽的脸色很难看。
小baby啊!
郝蔓荻一面笑,一面幻想起自己的肚子装了个小生命的模样,并且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如果是她和韦皓天的孩子,一定会长得很漂亮吧!男的像他,女的是她的翻版,或是综合起来也不错,因为父母的长相都很出色嘛!
郝蔓荻没头没脑开始想象起小baby的模样,看在何明丽的眼里更加光火,嫉妒得半死。
「对了,妳们之中有没有人认识比较好的钢琴老师?」说着说着,朋友突然想起。「我堂姊在为她的小女儿寻找钢琴老师,如果妳们有认识的话就介绍一下吧,薪水不错呢!」少说也有八、九十元。
「我会帮妳留意一下。」其中一个朋友道。
「我也会帮妳留意。」郝蔓荻也随口应答,没想到竟有人促挟地接口道。
「干么这么麻烦找别人?」
那人开郝蔓荻玩笑。
「蔓荻的钢琴就弹得满好的,干脆请她去教就好了嘛!何必多此一举?」
这是最恶意的玩笑。
众所皆知,郝蔓荻是个不折不扣的千金大小姐,弹钢琴只是为了兴趣,或说身为一个名门淑女最基本的教养,哪可能去领别人的薪水,当别人的钢琴老师?
大家都是名门出身,都知道这个建议不可行,却故意当着她的面提出来,摆明了是嘲笑她家道中落,不得不买卖婚姻的窘境,真的非常恶毒。
郝蔓荻当场僵住,俏脸不再带着笑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何明丽连忙打圆场。
「去去去,这个玩笑不好笑,我们换点别的。」
然后大家才又东聊西扯,最后郝蔓荻听不下去了,决定离席。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妳们慢聊,我先走了。」她随便找个借口先离开派对,朋友也不留她。
「什么嘛!只是开个小玩笑,就摆出一张臭脸,谁欢迎她来!」开玩笑的朋友抱怨,丝毫不知检讨。
「不过妳也太过分了,蔓荻什么身分,妳竟然敢跟她开这种玩笑?」要她去当钢琴老师。
「她什么身分?不就一个过气的富家千金,为了钱嫁给韦皓天……」
吱吱喳喳。
接下来就看见一群女人,用着歹毒的话攻击郝蔓荻。一半是为了一吐多年来被她踩在脚底下的怨气,另一半则是因为嫉妒她嫁了韦皓天这个金龟婿,听说他对她好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买给她。
哼,太不公平了!什么好处都给她一个人占尽。
一群女人卯起来道郝蔓荻的长短,这头的郝蔓荻嘴巴也没干净多少,一样一个一个点名诅咒。
那些可恶的女人,给她等着瞧好了,哪天她一定要痛痛快快骂上一回,扳回一城!
她带着一肚子不快踏进客厅,意外发现韦皓天早已回来,正在喝酒。
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郝蔓荻原本满肚子的怨气很快消失不见,换上浓浓的歉意。
她想跟韦皓天说对不起,她不该就那样走掉,可又说不出口,只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
「你回来了。」她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他根本不看她。
没办法,她只得动手拿酒瓶想为他倒酒,却被他一把抢走,一点也不领情。
郝蔓荻耸耸肩,对他孩子气的作为不予置评,谁教她犯错在先,他不理她也是应该的,怪不得他。
不过,跟韦皓天一样,郝蔓荻也是不会开口跟对方道歉的人。她被娇宠惯了,向来只有颐指气使他人的分,还没跟人低声下气道歉过,这会儿真的不知道如何向韦皓天示好。
「派对真无聊。」她找不到话题,只好拿派对做为开场白。正巧韦皓天最讨厌她那群朋友,于是冷哼。
「怎么,不好玩?」他的眼神尽是轻藐。「妳不是最喜欢参加派对?」一回到上海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参加派对,这会儿倒嫌弃起来。
「也不是不好玩,只是……」只是她想念他,觉得对他很抱歉,心思根本没放在派对上,连带着也无法尽兴。
「哼!」韦皓天打定主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原谅她,也不理她,除非她能找出让他感兴趣的话题来,否则别想。
「唉,说话好难。」这大概是他们两人唯一的共同点,都不知道怎么跟对方沟通,郝蔓荻叹气。
「对了,你有没有认识哪一位比较好的钢琴老师?我有一个朋友她堂姊要为她的小女儿找钢琴老师,要我们帮忙推荐。」郝蔓荻实在是已经找不到话题了,才扯到这方面,没想到竟然就给她扯对。
「妳朋友的堂姊需要一个钢琴老师?」韦皓天原本晦暗的眼神,因她这句话而变得光亮,她直觉地点头。
「对啊,她刚刚才在派对上要我们帮忙引荐。」而她也因此受了一顿不小的侮辱,至今仍余恨难消。
「有限制国籍吗?」他沈吟了一会儿,思索推荐莉塔娜的可能性。
「应该没有吧!」郝蔓荻猜。
「我想推荐一个俄籍的钢琴老师,如果可能的话,妳去帮我关照一下,我会好好谢谢妳。」购买更多的珠宝给她。
「俄籍老师?」郝蔓荻偏头想了一下。「嗯……其实也不错,俄籍的钢琴老师水准一般都很高,我相信我朋友她堂姊应该能够接受。」
俄罗斯无论是文化或是艺术,本来就拥有很高成就,若不是十月革命,将沙皇推翻,这些高水准的工匠或音乐家,根本不会有机会进到中国来。
事实上,他们连一般的贵族千金都弹得一手好琴,水准丝毫不下欧美那些乐手,做为家庭钢琴老师绰绰有余,恐怕还委屈她们了呢!
「好,我会帮你推荐这位俄籍老师。」郝蔓荻压根儿不晓得韦皓天想推荐的人的来历,就为了讨好他一口先答应下来,果然赢得良好回应。
韦皓天原本紧绷的脸,这会儿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郝蔓荻都看傻了,她从没看过他这么柔和的表情,真的迷人极了。
「妳干么一直看着我?」反之,韦皓天则尚未忘记她的任性所带给他的伤害,立刻又回复为原先的冷漠。
「没有啊,我哪有一直看着你?根本没这回事。」对于她被当场逮到,郝蔓荻有些困窘,打死不肯承认。
韦皓天面带嘲讽地看她一眼,起身就要外出。
「你要去哪里?」郝蔓荻张大眼睛看着他戴帽子的动作,知道他又要出去。
「去澡堂洗澡,不行吗?」他斜眼睨她,郝蔓荻一阵脸红,吶吶地问道。
「干么去澡堂?」她不懂。「家里的浴缸本身就很大,很舒服啊!为什么非去澡堂不可……」他们好不容易才坐下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