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怎么没有马上打电话给我?」郝蔓荻责怪姆妈延误时间。
「我找不到您的电话。」姆妈好不委屈。「老爷不知道将您的电话号码藏到哪里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比您还急呢!」
自从郝蔓荻嫁给韦皓天以后,他们父女的感情就没有以前来得好。再加上前几天她甩头就走的举动,更是伤害了郝文强,索性连她的电话号码都丢掉,省得见了伤心。
郝蔓荻烦恼地紧咬下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再怎么说郝文强都是她爹地,她不能放着他不管。
「我知道了,李妈,我会想办法。」然后她又安慰了姆妈几句,挂上电话。
只是她话说得好听,她能想什么办法?还不是得拜托她丈夫?
「张妈,请司机备车,我要去银行。」这银行不消说,当然是韦皓天的银行,她父亲的银行已经乱糟糟,门口挤满了报社记者。
姆妈没敢怠慢,马上去请司机备车。司机更不敢怠惰,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将郝蔓荻载到韦皓天的银行,从后门进到他的公事房。
公事房内的韦皓天忙得不可开交,他丈人出的差错,他也必须负连带责任,因为「中陆实业银行」的实质拥有人是他,但经营者出了错,他也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整天都在打电话,到处撇清这件事与他无关,累得他人仰马翻,几度都想摔听筒。
「董事长,夫人她──」
偏偏他老婆又喜欢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找碴,摆明了跟他作对。
「她又怎么了──」
「韦皓天!」
剩下的不用秘书多加解释,郝曼荻已经不请自入。
韦皓天冷冷打量郝蔓荻,看样子她是打算煽风点火,加深他的怒气。那也好,反正他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方发,干脆一次说清楚算了。
「谢谢你,小盛,你可以出去了。」家丑不可外扬,韦皓天请男秘书离开。
「是,董事长。」男秘书把门带上以后,便离开公事房,让他们夫妻独处。
「好吧,现在人都走光了,妳有什么话要说?」韦皓天把眉毛挑得高高的,此情此景,彷佛又回到他们最初结婚的时候,莉塔娜若是看到这一幕,不知会做何感想?
「你为什么这么做?」这个时候郝蔓荻根本顾不到莉塔娜,或是对她说过的诺言。
「我又做了什么?」同样地,韦皓天也很难遵守对莉塔娜的承诺,郝蔓荻太气人了。
「你居然把消息泄漏给报社!」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韦皓天。
「妳说什么?」韦皓天愕然。
「我说你把爹地和工部局官员餐叙的事情,告诉报社记者。」郝蔓荻非常气愤。「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要了他老人家的命吗?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郝蔓荻认定了韦皓天就是出卖郝文强的人,这很可笑,她根本没有证据,却能一口咬定是他做的,到底谁比较伤人?
「那是妳爹地自己活该!」韦皓天不客气地反击道。「上海虽然是个公开行贿的地方,但也要有所节制,小心行事。上海市民已经对这些漫天要价的官员够反感,妳爹地偏偏不识相,还选在民怨最沸腾的时候公开行贿。告诉妳,这消息不是我放的,是饭店的员工看不惯妳爹地嚣张的行为,故意透露出来的消息。要怪就怪妳爹地的运气不好,被记者拍到他和工部局官员从饭店吃完饭出来的镜头,跟我没有关系!」
只能说郝文强够倒楣,近来上海市民对于普遍认可的行贿文化感到厌烦,渐渐有群起抗议的趋势。当局为了消弭市民的怒气,只得杀鸡儆猴,郝文强不巧正是那只鸡,所以才会消息一见报,就立刻被押往巡捕房,就是这个道理。
郝蔓荻说不出话,万万没想到,消息不是他放的,她错怪他了。
「况且明明是妳爹地干的好事,我却得跟在后头擦屁股。」他越想越火。「他自己不要脸不打紧,但是我可被他害惨了,现在外头的人都在怀疑我是不是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说不定过几天过捕房的人就会找上门,要我去协助调查。我若也一起进了监牢,妳是不是更高兴?如此一来,妳就可以全心全意照顾妳亲爱的爹地,不必再管我这个卑微的丈夫,这样子妳岂不是更称心如意?」
难听的话人人会说,关键在于有没有搔到痒处,说到重点。这方面韦皓天无疑是个中高手,因为他说得郝蔓荻脸色发青,完全无法反驳,同时亦让她陷入两难。
一个是从小疼爱她的父亲,一个是她最爱的丈夫,这两个郝蔓荻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却像仇人似的水火不容,教她无论选择袒护哪一边都为难。
「怎么,无话可说了?」郝蔓荻犹豫的样子,令韦皓天不甚痛快。他比较希望她柔声跟他道歉,说一切都是她不对,她错怪他了,这么一来,就什么事也没了。
「我……」郝蔓荻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我希望你能帮忙救我爹地!」这个时候如果只能选一个,那么她也只好选择她爹地了。
「什么?」韦皓天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郝蔓荻。
「他是你的丈人,你本来就有义务帮他,别忘了你可是他的女婿。」女婿帮丈人是应该的,也才合乎人情。
「我可不觉得他有把我当成女婿看待。」韦皓天的笑容里面充满了讽刺。
「你也没把他当成丈人。」郝蔓荻反驳。「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但既然现在爹地有难了,身为女婿的你,就应该尽全力帮忙,将他从巡捕房里救出来。」而不是杵在这里说风凉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懂了,只有义务,没有权利,这就是你们父女的逻辑。」曾经他以为她已经有所改变,谁知道到头来还是一个样儿,都同样自私。
「你到底要不要帮我?」不帮拉倒,郝蔓荻不最后通牒。
「倘若我说『不』的话,妳想怎么样,杀了我?」韦皓天嘲讽地看着郝蔓荻,表明绝不受威胁。
「我不会杀了你,但我会恨你。」她没有杀他的力气,她还得找人救她爹地。
「蔓荻──」
「我恨你!」郝蔓荻边说边哭,跑出他公事房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急,韦皓天用手扒了扒头发,无助地叹气。
「蔓荻!」他追着郝蔓荻出去,但她已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
「……该死……该死!」他气得踢路边的街灯,发泄满腹情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非得要你伤我、我伤你,互相厮杀不可?莫非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呜……」另一方面,哭着跑出银行的郝蔓荻,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伤心,她还得想想怎么救她父亲。
经过这一阵子的深居简出,一些过去动不动就相约游玩的朋友都不联络了,教她临时去找谁帮忙?
郝蔓荻左思右想,始终找不到人帮忙,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闪入她的脑海,她才想起还有一个有力人士,可以帮忙救她父亲。
她二话不说,想办法找到电话打到汽车出租公司,叫了一辆出租车,飞奔到宋乔治家,请求对方帮忙营救郝文强。
第十九章
宋乔治是独子,宋家在上海当地是有名的仕绅,据说跟宋查理还有点亲戚关系,不过这只是传言,没有人能够证实。
然则无论他们跟宋查理有没有亲戚关系,有一点倒是可以证实,那就是宋乔治的父亲很有办法,才不过半天的功夫,郝蔓荻的父亲就被人从巡捕房里放了出来,平安回到家。
宋乔治的父亲甚至还有办法影响报社,硬是让他们道歉,说他们看错人,那天陪同工部局官员吃饭的,不是郝文强,而是另外一个从北京来的友人。这位友人跟工部局的官员颇有交情,他们基于朋友的情谊,特地请这个友人吃顿饭,并非外传的「有目的的餐叙」,这一切只是误会。
这当然是鬼扯,大家心知肚明。
虽然照片拍得不太清楚,但那身形、那脸孔分明就是郝文强,还张冠李戴呢!
这新闻哗哗哗地闹了好几天,就啪一声不见了。到底上海每天都有更热闹的新闻出现,再惊悚的头条,也占不了报纸几天版面,况且又遭到有心人的刻意打压,更是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天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
想当然耳,韦皓天非常生气。
郝蔓荻居然去找宋乔治帮忙,这等于是当面给他难堪,他当然不会饶过郝蔓荻。
「站住。」
这天郝蔓荻又要外出参加舞会,被提早回家的韦皓天叫住,她悻悻然地转身。
「干么?」他们又回复到之前那种你不管我、我不管你的生活。老实说,彼此都累了,都想从这场漫无止境的冷战中解脱,回复到前些日子的幸福及甜蜜,然而他们还有心结,没这么容易解开。
「坐下。」过去他们还有个莉塔娜指引他们,如今莉塔娜已经蒙主宠召,他们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解开心结,而这是最困难的事,他们两人都没经验。
「我还要赶去参加洁雯的生日派对──」
「坐下!」
没经验也罢,韦皓天甚至还对着郝蔓荻大吼大叫,立时现场气氛更为不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郝蔓荻依言坐上沙发,双手抱胸地打量韦皓天,相信他一定是要跟她训话,但她根本不想听。
韦皓天先是搔搔头,随后也双手抱胸,居高临下打量郝蔓荻,谁也不肯让谁。
「妳为什么去找宋乔治帮忙?」这就是困扰了他好几天的事情,他甚至气到半夜睡不着,好几次都想踹开中间那扇门找她问清楚,终究还是忍住。
「你不帮我,我当然只好自己想办法,这还用问吗?」既然都忍住了,干么不忍到底,还来问她?
「谁说我不帮忙?」他瞇眼。「我只不过说了妳几句,妳就跑掉了,然后去找那该死的宋乔治。」
「别说乔治的坏话,他可是个好人。」郝蔓荻气愤不已。「我爹地能这么快被放出来,全靠他热心帮忙,我不许你侮辱他。」
「他当然热心了。」韦皓天冷笑。「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个机会,说什么也要大献殷勤。」
「皓天!」
「他是有目的的,蔓荻,难道妳看不出来?」他提醒她。「那天我去他家接妳的时候,他正想带妳上楼,意图非常明显。」想乘机占她的便宜。
「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让我休息,没你想的那么龌龊。」郝蔓荻为乔治辩护,听得韦皓天非常心寒。
「妳是说,就算他有企图也不要紧,是这个意思吗?」他是关心她,她却一心向着朋友,好像他这个丈夫不存在似的。
「我没有这么说。」为什么他老是喜欢曲解她的意思?
「妳明明就觉得不要紧。」这不是他刻意曲解,而是她一心袒护朋友,这让他非常伤心。
「我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吧!我承认我不了解他有什么企图,但我对你的企图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别人提醒我!」
「我对妳有什么企图?」韦皓天不明白为什么又突然扯上他,他们现在讨论的人是宋乔治。
「你会娶我,完全是为了报复我!」要扭曲大家一起来,谁怕谁?「因为小时候我不懂事,对你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又当众侮辱你,所以你就不择手段的把我娶进门,好折磨我报复!」
这真是韦皓天听过最胡扯、也是最令他伤心的话。她明明知道,他为什么娶她,她明明知道,他对她的爱慕及思念,从来没有一刻停止。
她是他的爱、他的愁,他的梦想。可如今她为了支持宋乔治,可以对他做出这么无情、不实的指控,他还有什么话说?
「原来之前妳说了解我、爱我都是在作戏。」他总算明白他和宋乔治之间的差异,光信任这点就相差一千倍,他怎么和人竞争?
「当然,不然你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一个黄包车夫?」郝蔓荻直觉地反驳,话说出口以后,才发现自己说错了,和韦皓天陷入相同的错愕。
他们同一时间愣住,都不敢相信对方(自己)这么说了。「黄包车夫」这个字眼,在他们的生活里面,已经消失多时,如今再提起,听起来特别讽刺。
「妳说的对,是我自己多心了,我在作梦。」他从沙发上拿起大衣和帽子,就往外走。
郝蔓荻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恨自己为什么大嘴巴,她分明就不是这个想法,为什么老是说出和内心完全相反的话来?为什么?
他们一向就有这个问题,自尊心强,谁都不愿开口认输。过于会保护自己的结果是互相伤害,彼此都很无奈。
走出家门的韦皓天,陷入比郝蔓荻更深的茫然,不晓得今生所为何来,自己又是什么?
他像个游魂一样,在街头晃来晃去。
上海无论白天或晚上都很繁华,但此刻他却觉得没有容身之地,事实上他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三十几年。
他无意识地举起手,扒扒头发,才发现头发已经过长,该理一理了。难怪蔓荻会一直强调他是黄包车夫,因为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没有人头发留得像他这么长的,除非是他那一票好兄弟,否则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用发油梳上去,发尾留到颈后,没人会留到肩膀。
「老板,我们是不是该回银行了?其他的大老板们正在银行的公事房候着呢!」司机一直默默跟在韦皓天后面,没敢烦他,可这时候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跟上前问韦皓天。
「不,我们去理发。」韦皓天决定临时改变行程,反正那些所谓的「大老板」们,都是他的好兄弟,他们不会介意的。
「理发?!」司机张大眼睛,不明白这个时候韦皓天怎么还能这么镇定,华董的宝座都快被人给抢去,他居然还要去理发。
「对,理发。」理掉这三千烦恼丝。「你去把车子开过来,我在这里等你。」华董的位子固然重要,但理发这件事更重要,他不要他的外表看起来像黄包车夫。
「好的,我马上去把车子开过来,您稍等一下。」司机难得看见韦皓天这种表情,也不敢再多嘴,立刻就要去开车。
「动作快一点,我要去理发。」他摸摸发尾,真的太长了。
「是,老板。」司机用跑的跑去几条街外,将停放的车子开过来,再下车为韦皓天打开车门,请他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