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肯接受她的爱……」他痛苦地用手捂住眼睛,掩饰已然崩溃的情绪。
「如果我能够接受她的爱,情况或许有所不同。」她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她已经够勇敢了,皓天。」和死神奋战到最后一刻。「如果莉塔娜知道,你是如此看待自己,她会伤心难过,也会走得不安心,你就别再自责了。」
或许人真的必须经历过生离死别,才能将人世间的事情看透。她不敢说自己已经看透人世,但至少懂得一些。莉塔娜对她的帮助很大,她的离开,也启发了她许多想法。郝蔓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莉塔娜一样善解人意,她知道这并不容易做到,需要经过慢慢学习,但她愿意学,也极想学,总有一天她会成功的。
他们将莉塔娜安葬在一个规模极小,但环境很优雅的墓园,那是郝蔓荻特地为莉塔娜选的,因为莉塔娜喜欢安静,这里再适合不过。
举行葬礼的那一天,只有她和韦皓天两个人为她送别。对举目无亲的莉塔娜来说,他们就是她的家人,他们会一辈子记得她。
「妳安心的走吧,莉塔娜。」郝曼荻在她的墓碑前面放上一束鲜花,告诉莉塔娜。「我和皓天会好好相处,再也不会吵架了。」
她承诺一定会遵守诺言,韦皓天悄悄地拥住她的肩膀,郝蔓荻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此刻才涓滴流下来。对郝蔓荻来说,莉塔娜就像她不曾拥有的姊姊,虽然她的实际年龄比莉塔娜大一、两岁,她还是这般认为。
接下来的日子,郝蔓荻实践了对韦皓天以及对自己的诺言,不再外出疯狂享乐,改成整天在家,和韦皓天守在一起。
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少了那些浮华的事物,才能够察觉到平凡的可贵,她甚至开始和姆妈学做菜,准备将来万一哪天真的学成,要给她丈夫一个意外的惊喜,到时她丈夫一定高兴得笑到合不拢嘴,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总之,一切都很好,她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她的丈夫也是。
经历了莉塔娜不幸辞世的事件,郝蔓荻开始能体会家人的重要性,她的巨大改变,却带给何明丽极大的冲击和不安,成天想着怎么做才能报复他们夫妻,却始终理不出头绪,很是心焦。
郝文强这一方面,情况其实也没好上多少,同样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跳脚,无时无刻不在诅咒韦皓天,恨他管得太严,让他苦无对策。
这情况从郝蔓荻和韦皓天结婚后就未曾改变,他老想着翻身却始终翻不了,直到有一天他烦闷地上「礼查饭店」的酒吧喝酒,遇见了一群商场上的老朋友,情况才有所改变。
「郝老,别说我们这些朋友不帮你。」朋友拍拍他的肩膀,附耳密语道。「现在当局那边有条门路,你去打点一下,如果有办法打通,说不准儿可以起死回生,你也可以再抢回银行,啊?」
朋友说完话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很显然就是需要打点的对象。
大伙儿都知道,虽然郝文强挂名银行的董事长,也掌握了经营权,但实际的老板是韦皓天。他从一个小小的股票经纪人出发,最后却能成为横扫上海滩的银行家,自然有他厉害的地方。
郝文强也想过要作假,在报表上动手脚,但韦皓天精于数字,也够勤快,他根本瞒不了韦皓天,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先露馅。
他默默地将纸条收进裤袋里面,替朋友埋了单,感谢他们提供他一条门路。朋友们举高帽子祝他好运,郝文强立刻拿着纸条,走出「礼查饭店」,赶着回公事房打电话。
纸条上写的,都是些「纳税外人会」里头的洋人,其中有几个他认识,有的则没见过面,但这都不妨碍沟通,白花花的银两自然会代替他说话。
原来朋友口中所谓的「门路」指的就是这些洋人。这些每年缴给公共租界大笔税金的纳税外人,具有选出工部局董事的资格,所以朋友才要他找这些洋人疏通管道。
经他这么一打听,他才知道原来工部局打算在财政上做一些调整,可能会放宽一些贷款的限制,或是加强对银行资金的挹注,这些都是郝文强目前所急迫需要的。
想当然耳,他一定是提供了可观的回扣,以说服这些在沪纳税洋人,多多向他们支持的洋人董事施压,这些利欲熏心的洋人,也答应了会在这件事上多用点力。为了顺利达成目的,他们甚至安排了一次餐叙,邀请了少数几个洋董和工部局主管财政的官员,跟郝文强当面交换意见。
当然,这顿饭一定是郝文强埋单,他也乐于支付这笔钱,因为事情非常有希望,如果这项政策真能定案,他第一个跪下来感谢老天,他终于能翻身了。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恢复昔日雄风,郝文强的心情自是特别好,满嘴都是上海流行小调。
「爹地,您今天的心情真好,中彩券啦?」郝蔓荻回家探望郝文强,才刚一进门,就瞧见她爹地在唱歌,心情好像相当不错。
「哼,妳还懂得回来看我?」反之,郝文强对他这个女儿可是相当不满,没给她好脸色看。
「当然要回来看您啊!」她亲热地勾住郝文强的手臂撒娇。「我可是您唯一的女儿呢!您说对不对?」
「我还以为妳嫁人了以后,就不要我这个老父亲了呢!」郝文强最疼郝蔓荻,即使生她的气,也僵持不了一分钟,郝蔓荻非常清楚他的弱点。
「怎么可能呢,爹地。」她笑得香甜。「相反地,我才正决定要好好孝顺您呢!您瞧,我不是给您提了一大袋燕窝过来?」
郝蔓荻扬扬手中的纸袋,上头印了一家上海知名洋行的名字,如果郝文强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傅尔宣开的,那可恶的五龙之一!
「妳若是真的想孝顺爹地,就别和妳丈夫那些朋友走得太近,看了就烦!」五个三十岁上下的毛头小子,却拿下了上海半数地盘。教他们这些在上海奋斗了大半辈子的老企业家们,情何以堪?恨他们也是当然的吧!
「为什么,爹地?」郝蔓荻不懂。「他们都是好人,而且非常出色。」她好不容易才慢慢让他们接受她,放弃了多可惜。
「妳听爹地的话就是了。」提起五龙,郝文强就气得牙痒痒的。「反正妳这个韦太太也当不了多久,能别靠近,就尽量别靠近,省得到时麻烦。」见了面还得打招呼,多尴尬。
「爹地,您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我都听不懂?」什么叫她这个韦太太当不久?她和皓天的婚姻没有问题啊,两人的感情很好呢!
「告诉妳,蔓荻。」郝文强的表情异常兴奋。「爹地就要翻身了!」
「啊,翻身?」郝蔓荻惊讶地张嘴,更听不懂她爹地的意思。
「目前还无法确定,不过只要等爹地东山再起,妳就可以马上跟韦皓天离婚,再也不必委屈自己。」郝文强始终无法忘记韦皓天加诸在他身上的耻辱,定要双倍讨回来。
「可是爹地──」
「这本来就是一桩错误的婚姻,要不是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会同意将妳嫁给那混小子,他根本配不上妳!」本来就已经是对他深恶痛绝,再加上逼他嫁女儿这笔帐,郝文强怎么也要跟韦皓天算,绝不轻易饶过韦皓天。
「爹地──」
「仔细想想,他有什么资格碰妳?」郝文强越想越生气。「他不过是一个黄包车夫出身,又住在棚户区的下三滥,居然也想高攀我们郝家?要不是爹时运不济,说什么也不愿让妳遭受这样的委屈,至今爹地仍深深自责。」
原则上她爹地说的都没错,他是黄包车夫,又住过药水弄棚户区,这对他们这些名门正派来说是侮辱、是禁忌,但她已经不再那么在乎。
「我告诉你,爹地──」
「他真是个下三滥,跟他联姻真是丢脸!我到现在还不敢对外承认他是我的女婿,就怕被人在背后耻笑,真是丢脸透了!」
郝文强左一句丢脸,右一句丢脸透了,听得郝蔓荻很不高兴,她爹地怎么可以这样说她的丈夫?
「我先回家了。」只是她以前话说得这么硬,现在反过来说韦皓天好话,岂不是自掌嘴巴?就干脆离开,随她爹地一个人骂个够,她的耳根子也好图个清静,两边都不得罪。
「蔓荻,妳才刚到家,怎么又要走?」而且还是用「回家」这个字眼,气得郝文强牙痒痒的,直骂女大不中留。
「我临时想起家里还有事情要忙嘛!」她随便找个借口。「反正我本来就只是送燕窝过来,送完了就走。」
「蔓荻!」她这是什么态度,想气死他吗?
「我走了。」郝蔓荻不管她爹地说什么,伸手抚平洋装上的绉痕之后,便转身离开娘家。
郝文强简直气坏了,她以前不会这样子的,莫非是中了韦皓天下的蛊,或是喜欢上韦皓天了?
不,不会的。
郝文强拒绝承认这个可能性,一直说服自己蔓荻绝对不会这么做。
蔓荻比他还要瞧不起韦皓天,不可能真的喜欢上韦皓天,一定是他自己心理作用,太多心了。
郝文强始终相信,女儿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因此烦恼了没几秒,便转而计划该怎么催促工部局改变政策,不再理会郝蔓荻。
另一方面,郝蔓荻绷着脸回家,一直很不高兴她爹地攻击她丈夫的事,爹地他老人家,怎么可以说皓天是下三滥?太过分了!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个表情?」
韦皓天比她预期的还早回家,一踏进客厅,就看见她两手抱胸,悻悻然地坐在沙发上,嘴巴噘得比山还高。
「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她气愤难消地回道。
「想什么事情?」他脱掉西装,松开领带,让束缚了一整天的脖子透气。
郝蔓荻看着韦皓天潇洒的动作,不晓得他哪一点像「下三滥」,他简直英俊透了,尤其是没穿衣服的时候……
「咳咳。」她清清喉咙,骂自己怎么可以大白天就在想这件事?太不知检点了。
「嗯?」韦皓天不知道她在脸红什么,不过模样很可爱就是。
「呃,我只是在想爹地今天讲的话,觉得有点奇怪。」她随口回道。
「妳回娘家去了?」他看她一眼,郝蔓荻点头。
「是啊!」她说。「我买了一些东南亚进口的燕窝孝敬他老人家,给他补补身子。」
「嗯。」韦皓天虽然对郝文强没好感,倒满赞许郝蔓荻孝顺的举动,她最近懂事多了。
「对了,妳爹地说了什么?」他不喜欢话只听了一半,于是催促郝蔓荻往下说。
「他说他就要翻身了,还说要东山再起,我听得迷迷糊糊的,也就没再多问。」她只讲了一小部分,剩下那一大部分没讲。要是皓天知道爹地要她跟他离婚,还骂他是下三滥,肯定饶不了爹地,她怎么敢讲?
「他大概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吧!」韦皓天耸肩,一点也不意外自己的丈人说这种话,他一天到晚都想东山再起。
「我爹地动歪脑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也许已经心向韦皓天,但可不允许他说她爹地的坏话,立刻就从沙发上跳起来质询韦皓天。
「什么意思?」韦皓天打量她凶悍的表情,非常不高兴,搞不懂她的心到底向谁。
「意思就是妳爹地又想塞点什么东西给那些洋人,让他们在政策上松绑,他好借钱翻身。」他不是傻瓜,他丈人搞什么鬼,他一清二楚,也绝不允许他作怪。
「我不相信!」郝蔓荻气愤的反驳。「爹地他为人光明磊落,才不会做这种事。」
「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就有前例。」他们会早早结下梁子不是没有原因,早在他开办银行之初,郝文强就透过行贿的方式,强行改变政策,让他吃了一肚子闷亏,至今他仍怀恨在心。
「胡说,爹地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呢!他又不是你──」郝蔓荻把话讲出口了才想到不对,赶紧住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怎么样?」他瞇眼。「我可没有去贿赂工部局官员,也没有偷偷参加饭局,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流血流汗,拚命挣来的!」不要把他拿来跟郝文强那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比较,他不屑。
「爹地所拥有的一切,也是他努力得来的,并不比你差!」郝蔓荻不愿意自己的父亲被人比下去,倾全力为他辩护。
韦皓天冷冷地看着郝蔓荻,既佩服她对维护家族的努力,又生气她竟然这么不信任他,随意用话攻击他,相形之下,他就像个傻瓜。
「妳说得对,他并不比我差。」他懒得跟她吵。「但我要先提醒妳,最好叫妳爹地做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之前,先把周围环境查一查,不要等哪一天上了报都不知道!」
话毕,他就拿起西装上楼去,留下郝蔓荻一个人跳脚。
「韦皓天,你不要走,把话说清楚!」她追着他到楼梯口。「韦皓天,你下来!」
韦皓天想当然耳不可能下楼,事实上,那天晚上他们分房而睡。
换句话说,他们又吵架啦!
果然没几天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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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郝文强行贿工部局的洋人董事及官员,大家快来看!」
街头贩卖小报的报童们,光着一双沾满灰尘的脚,跑遍大上海的街头。
他们手里拿着报纸,四处向人们兜售,唯恐来往行人不知道这件大事。
「郝文强行贿工部局官员?快买一份报纸来看!」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郝文强又上报,同样没有好消息。只是这回更糟,竟然行贿起工部局的官员来,枉费了郝家还是名门正派,脸都给他丢光了。
举凡看见这则新闻的人都不禁摇头,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外表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底下做的事情越是骯脏,郝文强就是一例。
郝蔓荻也瞧见这份报纸,并且不敢相信她父亲做了这种事,羞愤之余又开始担心他老人家的未来,心急得不得了,于是赶紧打电话回娘家,没想到却听见姆妈说──
「小姐,您得赶紧想想办法啊!老爷子被巡捕房的人带走了,现在家里正一团乱呢!」姆妈语带哽咽的跟郝蔓荻求救,郝蔓荻自己都很乱,不过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办法安抚姆妈。
「李妈妳先别急,慢慢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我再来想办法。」今天早上才见报,中午就被带走,这回巡捕房的动作怎么会这么快?快得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