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就能看出阮娃是没什麽靠山,总受欺压的小太监。
“嘿嘿……阮娃吗?”兵士笑了笑,松开他的下巴,牵过马匹,声音戏谑中带些威胁,“今儿入夜後,哥哥就在门口等你,不来的话,有你好瞧的。”
说完,兵士便牵著马走了。
阮娃站在原地,不知自己哪里得罪招惹了他,平常又被欺负的怕了,细细发著抖。
他回到马监後,就这样一边干活,一边提心吊胆的过了半天,熬到入夜。
这宫里的人,他谁也得罪不起,没奈何,只有按照那兵士的话,来到御马监门口。
门口处,不止是白日里来的那个兵士在等他,而是足足来了四五个兵士。
他们一见阮娃,便齐齐朝白日里来过的那个兵士,哄的笑出声:“小章,这货色确实能解闷,亏你找得出来。”
说完,就将阮娃围在中间,勾肩搭背的朝深深夜色中走去。
阮娃被带到了他们的住处。四五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人,扒光了他的衣服,足足折腾了他一夜。
阮娃第一次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做那种事情。
直到天朦朦亮,阮娃才跛著脚,忍著後庭撕裂般的疼痛,蹒跚著离开了那个地方。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
那些人折腾完他以後,给他端来了一些剩饭和糕点。两年来,他第一次吃上了顿饱的。
在那些人的面前,他没有流泪。但在回御马监的路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他知道他人轻命贱,却没想到会变成连妓都不如的东西。
这一夜,他看清了很多东西。
兄弟、朋友……什麽兄弟朋友?
他和柏啸青之间,一在云端一在泥潭……处境遭遇完全不平等的情况下,怎麽可能有真正的兄弟朋友?
他竟还希冀著,能在柏啸青身上得到那一点点温暖慰藉,真是痴心妄想。
但他怎能甘心?无论如何,他还年轻,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够熬到出头的那天。
或许……今天晚上的这种事,可以当做与别人交换食物,以及庇护的筹码。
阮娃想到这里,慢慢止了泪,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副清丽姣好的相貌,他一直知道。
像他这种人,一旦进入纷繁复杂的皇宫,就是将命运与未来全部押在了赌场上。如今,他全部的赌资,也只有这副皮相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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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监这地方,还是过於引人注目。之後,阮娃为了在姜娘娘手下保命,又主动下调到了香坊。
他白天干著分内的活路,夜间却并不住在香坊里面,而是辗转於侍卫之间,甚至寂寞宫闱娘娘们的卧房。
每个夜晚降临之前,以及天亮之前,他恨不得把自己洗得脱层皮才好。
夜晚降临之前,是害怕侍卫或者娘娘们嫌弃身上的臭气,从而失了依靠;一夜交媾後,在天亮之前,又会觉得自己从内到外脏污不堪,比香坊最臭的地方,还要恶臭。
日子就这样慢慢的挨著,灵魂似乎也渐渐麻木。
柏啸青十六岁,即将从军那年,偷偷来香坊看过阮娃,带著一包银子,叫阮娃赎了身价,离开皇宫。结果被阮娃吼了一顿,把银子扔了出去。
阮娃这些年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真正的关心,内心对爱的渴盼到了极点。虽然知道柏啸青眼里只看得到姜娘娘,心底的最深处,其实还是隐隐期盼著。
但柏啸青的这一举动,令他对柏啸青的怨,变成了恨。
姜娘娘整他,柏啸青是知道的,一直知道。但柏啸青最後,却选择了让他离开,让他消失在柏啸青的生命中。
他怎能不恨?他怎能遂了那些人的心愿?
不,他不走。他就是死,也要成为梗在柏啸青心里的一根刺,让柏啸青永远记住他。
第五章
阮娃二十岁那年,柏啸青叛变,天朝帝後殒命,举国搬迁至江南。阮娃盼到了第一次转机,并且将这次转机牢牢地握在手中。
二十六岁那年,他成为了当今天子周元渭的枕边人,宫中无人不争相攀交奉承。
他想方设法,将当年和他交媾过的侍卫们,除了个干净。至於被他侍候过的那些娘娘们,在先帝死後便纷纷被送到寺庙出家,短时间内,莫名其妙就疯的疯、死的死。
他曾一度认为,岁月是可以冲淡一切的。
噩梦般的过去,所遇到的事、所认识的人,都已经消散无痕。他不需要回想,也不再会和过去有任何联系。
他有富贵荣华,他有人人都羡慕的位置。
他从年幼时就想要得到的东西,全部都有了。
直到三十一岁那年,天下再度倾覆,他随驾又回到了京都。是年夏末秋初,再度见到柏啸青。
没有见到柏啸青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有那样恨一个人,那样想得到一个人。
少年时的期盼渴望,那点念想,竟如附骨的毒,从未被拔去,反而随著时间的流逝,渗入骨髓心肺。
他想起了少年时做过的梦。重重叠叠、全部被柏啸青占据的梦。
柏啸青被带进武瑶宫的那夜,阮娃一直守在门外,守了整夜。
里面挣扎、撕打、交媾的声音,虽然隔著厚厚的门,却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听见。
阮娃闭上了眼睛,想像著压在柏啸青身上,与他肌肤相亲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元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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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寻了一次死,元渭大费周折,将他救回来以後,就开始喂他吃一种药。
柏啸青吃了那种药,渐渐变得痴傻,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每天不说话,连动也不大动。
阮娃再也没有去见柏啸青。
一方面是因为元渭专宠著柏啸青,没有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无需再见。
那个阮娃惦念著的柏啸青,已经不在了。如今在宫里,被皇帝夜夜拥抱的人,只是徒具外貌的皮囊。
明明知道这世界之大,再没有地方可以去寻找那个记忆中的人,却还是忍不住一寻再寻。
甚至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近乎贪婪的,在这个世上搜刮他留下的一切痕迹。
少年时代,柏啸青来看阮娃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的娘就葬在北郊某处,他每年都要去上坟,再亲手培土修整一番。
阮娃去北郊找了几次,终於根据柏啸青从前描述的特征,找到了那座坟。
并不是心存怜悯,只是不想柏啸青的存在痕迹就这样消失。阮娃给了附近一个老太婆些银子,让她帮忙看坟上供。
如果柏啸青有半缕魂魄未湮,那麽,总有一天会来到这座坟前。
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总有一天。
至少还可以等,阮娃不在乎等待,他只害怕,没有人能够再让他等。
明明知道这种想法近乎疯癫,却不能停止。
搜寻柏啸青过去所有痕迹的同时,他渐渐开始怀疑。姜娘娘在柏啸青心目中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无论如何,他不能想像柏啸青会为荣华富贵杀了她,投靠敌国。
如果是阮娃处在那种境地,倒有可能这麽做。但柏啸青和阮娃,不是一样的人。
回想再回想,杏花楼上的那幕,更是隐隐佐证了这点。
自此,阮娃发了疯般,不放过半丝可能的,寻找著柏啸青无辜的证明。
其实,证明了又如何?什麽都不会改变。
阮娃没有想过为什麽要这样做,几乎完全是靠本能去追逐关於柏啸青的所有。他想要比任何人都了解、接近柏啸青。
再难的事,努力也会有回报。最後终於被他找到了,从前在姜娘娘身旁侍候的金宝太监。
姜娘娘一死,人事全非,金宝太监也失了势,就在皇陵那儿给先帝和姜娘娘守坟。虽不能大富大贵,倒也清闲自在。
阮娃找来金宝太监,施手段整治了一番。
宫里整治人的办法,恐怕比天牢那些酷吏刑罚还要狠毒几分,金宝太监虽然还算有些忠心,却终究多年养尊处优,哪里挨得住,便将过往全盘向阮娃托出。
此事干系重大,阮娃明白真相後,便立即命人堵了金宝太监的嘴,以偷窃罪名乱棍打死。
如果让金宝太监活下去,难保他不出去乱说,难保他那些话,不传到当今丞相和太尉耳朵里。
金宝太监活著,只会对阮娃造成威胁。
平时对待别人,施些小恩小惠无妨。面临大事,就应该狠绝毒辣,不留半丝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可能。阮娃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教他的。
第六章
成复十一年。
就这样,转眼间到了皇家冬季狩猎的时候。柏啸青趁这个机会,离开了元渭。元渭隐疾复发,开始通缉柏啸青。
阮娃得知这个消息後,心内是无法形容的喜悦。
柏啸青半年蛰伏,是为了从元渭身旁逃走。一想到这里,阮娃就觉得十分高兴。
那对母子,再也不能占据柏啸青全部的生命。
皇帝在明地里通缉悬赏柏啸青,阮娃就在暗地里拿出大笔银钱,著人探访。
成复十五年的春天,皇帝到底比他先寻到了柏啸青,带回宫中。
阮娃心里虽然想著惦著柏啸青,但元渭并不是能任意被宦官下人瞒过的君王,为人又喜怒无常,天威甚炽。在这宫里,阮娃难以放开手脚。
从认识到年,阮娃已经不知道自己对柏啸青,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不似爱也不似恨,比爱还要浓烈,比恨还要入骨。
最初的嫉妒羡慕,从什麽时候开始,变成了不顾一切的想要拥有。
目光和心思,都再也不能从柏啸青身上移开。
或许,越难到手的东西,越是好的。比如从前渴望的权势,比如现在的柏啸青。
但是,从元渭手中夺过柏啸青,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
这个时候,他在无意中得知辅王图谋天下,便主动接近献策,帮助辅王刺杀元渭。
事败,就是弑君的大罪。但想要得到柏啸青,就只有谋刺元渭这个可能了,阮娃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阮娃对感情欲望的执著,似乎比常人来得激烈。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向来是不惜一切、甚至赌上性命未来的追逐。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阮娃和柏啸青,其实都有著相似的执著。只不过,他是为了自己,而柏啸青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别人。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元渭却被拖著半残躯体的柏啸青所救。并且众王很快都遭到了怀疑,被软禁起来。
阮娃害怕事情牵涉到自己,於是提前下手,将同谋的辅王毒杀,将所有关於自己参与其间的证据抹去。
谁料到,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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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娃杀了吕暧後,本来是想连夜潜逃,却终究不甘心。
他来到御花园处,在丛丛人影、满园高悬的成串红灯笼中,看到了元渭和柏啸青。
元渭毫不在意周围嫔妃大臣,搂著柏啸青在看戏,脸上是阮娃从未见过的,仿若拥有整个世界的幸福笑容。
柏啸青在这喜庆节日中,虽然没什麽表情,偶尔看看元渭,眉眼间还是流转著浅浅的温柔宠溺。
隐隐约约中,似乎还有那麽一点眷恋。
阮娃站在原地,心忽然就空了。
这两人再怎麽纠缠,再怎麽互相伤害……柏啸青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可以用性命、尊严守护成全的人,一直是元渭,不是阮娃。
无论是怎样的结局,元渭死也好,活也好,阮娃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得到柏啸青。
机关算尽,终究算不尽人心。
他不由得慢慢笑了,想起从前踢开自己那个小太监说过的话──
你就没这个命。
可是他一辈子,都不肯认命。就算是死,也不肯认。
他得不到的人,元渭也别想得到。而且,他要元渭痛苦一生,至死方休。
他从来就憎恨那对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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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流云阁上纵身跃下之後,阮娃的意识并没有消失。
他看著自己的身体被拖到荒郊,被那些长著尖利牙齿的兽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洁白的骨头,散落在乱棘之中。
不疼,也不觉得难过,只是自此孤零零的,有些寂寞。
又过了些日子,也许是他鲜血的滋养,那褐色的乱棘间,竟开出了如霞似火的红花,让他不那麽寂寞。
红花开了没几天,柏啸青来了,一块块捡起他的骨,放在竹篓里。有几滴泪水,自柏啸青的脸颊滑落,打在他的骨殖上。
那一瞬间,他释然了。
柏啸青明白了他的心,为他落了泪,已经足够。
原来,他所求的,不过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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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把他带到了西北的一个小镇上,埋在宅子的後院里,又种了满院的花,每天都会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真好。
那些怨恨、嫉妒和占有欲,似乎随著时间的流逝,在花的包围中慢慢净化。
活著的时候,心思和欲望都过重,太累太累。
如今他什麽都不能做,也不必做,终於能够在此沈睡,直至地老天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