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才女才华绝世,学富五车,更以玄机星相之学名动天下,我对她也算是闻名已久了。听说君未言为人端严沉静,一向深居简出,寻常人等闲难得见她一面。想当初我身为西秦国主的时候,也曾经诚意邀请她前往西秦作客,却被她客客气气地婉言谢绝。没想到如今我江湖落魄,她反倒指名要求见我,这可真的是有点稀奇了。
如今的我,无权无势,籍籍无名,只不过是信王府中的一个寻常下人,她又怎么会知道我的?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如果我喜欢自我陶醉的话,大概要以为君才女对我青眼有加,闭门家中坐,艳福天上来了。可惜我这个人,一向都现实得很……
也罢,不管怎么样,机会难得,我怎能不去见识一下这位璇玑才女的风采呢?
我跟着小珠来到大厅。
大伤初愈,体弱气虚,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路,我却慢慢的走了近一刻钟,以拓拔弘的性子,大概要等得不耐烦了吧?
走进大厅,我向上略略扫了一眼,左边的主位上是一个年纪极轻的紫衣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柳眉杏目,明艳照人,虽然穿着一身华贵的宫装,却未施脂粉,不戴钗环,一脸任性不羁的英爽之气,想必是北燕王的掌上明珠晴公主了。
右边位子上的女子却大为不同,一袭皎白如月的云罗长裳,清丽的素颜上脂粉不施。神情沉静,气度高华,一双眼睛明澄如秋水,却又深邃之极,眼波流转间透出智慧的光芒,一见便令人肃然起敬。这样的气度,如此的风华,不是璇玑才女还会有谁?
见我走进厅中,三个人的视线齐齐落在我身上。君未言眸中有异彩一闪,凝目细细看我,并未开口。拓拔晴却冷笑一声,下巴不屑地向我一扬。
“大哥,这就是江逸了?我还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原来不过是个苍白干瘦的痨病鬼,看上去连只鸡都抓不住,真不知三哥怎么会输给他的。”
我淡然一笑,当然不会把她话放在心上。听说晴公主与拓拔圭都是北燕王最最宠爱的容贵妃所出,两人的感情一向极佳,我伤了拓拔圭,她自然要看我不顺眼。今天她多半也是为了替拓拔圭出气才来的,又怎么可能给我好脸色看?
拓拔弘虽然威严霸道,对这个娇纵任性的幼妹却好象没什么办法,皱眉道:“我早就说过他没什么出奇,你偏要看看他什么样子。现在见也见过了,你既然觉得不过如此,叫他下去就是了。”
正合我意。反正我不过想见一见璇玑才女的庐山面目,现在既然已见过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真要让人出气吗?
“不行。”拓拔晴柳眉一挑,“我要见识的是他的身手,又不是他的相貌,就这样让他走了怎么行?怎也要与我较量几招才可以。”
我暗叹一声。听说晴公主天性好武,资质极佳,因为曾得过名家传授,一身本领并不在乃兄之下。看来她今天有备而来,说什么也要让我落败认输,受她一番折辱才肯干休了。
“晴儿,别胡闹。”拓拔弘沉着脸道,“他身上有伤,根本就不能和人动手。你想与人比武,让周严陪你还不是一样?”
拓拔晴撇嘴冷笑,望着我的一双明眸中充满了不屑之色,大有认为我欺世盗名,滥竽充数之意。看她的神情,多半是把我当做信王府中的幸臣男宠了,不然,看向我的眼光也不会如此轻贱。
“他伤了三哥,三哥又哪里伤到他了?大哥,他不过是你府中一个下人,你不必这么护着他吧?我只是同他比试过招,又不是一决生死,大哥有什么可担心的?”
拓拔晴步步紧逼,说什么也不肯放松半点。拓拔弘勉强忍耐了半日,脸色越来越是难看,渐渐快按捺不住,就要发火了,但是说来说去,仍不肯答应我与她动手比试。
自从我进了大厅之后,君未言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她对拓拔弘兄妹的争执听若未闻,一双美目却若有所思地盯在我身上,目光中满是探究的神色,不知道要在我身上发掘什么秘密。
我应该没有见过她吧?我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低头回想,确定自己与这位出名的才女素不相识,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可是她看着我的眼光,却好象知我甚深的样子……
真的是很奇怪……
“信王爷,晴公主。”君未言突然开口道。她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语声柔和清雅,心平气和,听上去说不出的舒服悦耳,自然有一股令人尊敬服从的力量。
拓拔弘语声一顿,转头问道,“君小姐有什么意见?”
态度居然是少有的客气,以他一向凌厉霸道的气势而言,几乎可以说是敬重有加了。
“信王爷,未言今天来此,并无他意,只是想请江先生到寒舍小坐半日。如果江先生愿意光临,未言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我与拓拔弘同时一怔,眼中都有些惊奇与错愕。
听说君未言深研易理,通晓天机,看起来行事果然奇幻莫测。她与我素昧平生,从未谋面,多半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什么问题要向我请教了?
拓拔弘有点疑惑地狠狠盯了我一眼,大约以为我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本领在瞒着他,脸色颇有点难看。
我耸耸肩,回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君小姐,江逸才疏学浅,见识粗陋,论身份不过是信王府中的一名下人,论才学不及小姐之万一,只怕当不起小姐盛情邀请,要教君小姐失望了。”
我嘴上客客气气地推搪了君未言,心中却有些不无遗憾。君未言的才女之名我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只觉得确然名下无虚。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神仙人物,如果能与她放开胸怀纵情高论,评古议今,谈文论道,想必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以我现在的情形,实在是步步留神,顾忌良多,万一因招摇泄漏了身份,只怕给自己和西秦都会惹来极大的麻烦,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唉,才女的盛情相邀虽令人心动,可想来想去,这个风头还是不出也罢。
我此言一出,厅中的三人全都以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好象听到了什么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一般。
糟糕!我一见他们三人意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真笨!要知道君未言以绝代的风华与绝顶的智慧名动天下,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能不对她暗中倾慕?她的邀请,寻常人根本求之不得,哪有送上门来却一口回绝的道理?我这样一说,只怕适得其反,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了。
君未言对我的拒绝丝毫不以为忤,‘哦’了一声,清明如水的双眸在我脸上滚了一转,恬然一笑道:
“江先生气度高华,吐属俊雅,这样的雅量高致,居然还要自谦粗陋,岂不是要教我汗颜了?”
呃?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早知如此,我刚才也不必费那么力气推拒她,只要多说几个“老子”、“他奶奶的”,扮作一副粗鲁状,岂不是就可以令她大失所望,轻松脱身了?
我尴尬一笑,还想再设词解释一番。君未言含笑看我一眼,转头对拓拔弘道:
“信王爷,江先生既是王爷的下人,想必要听从王爷的号令。未言冒昧,还要请王爷金口一言,相助未言请动江先生的大驾。”
拓拔弘沉吟片刻。
“既然君小姐诚意相邀,江逸,你就去一下吧。”
“是。”我答得恭敬,笑得却勉强。君未言千方百计地请我过府一会,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希望不要是鸿门宴就好了。
我不情不愿地上了君未言的马车,跟着她一起前往她所居住的‘天心阁’。
君未言当真沉得住气。她明明有话要对我说,一路上居然始终没有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神情安然恬静之极。直到我进了屋子,在桌前坐定了,她才轻轻摆手,挥退了身后侍立的丫鬟。
“江先生,未言冒昧,硬是把先生请到这里,多有得罪了。”
“不敢当。君小姐叫我江逸就好。”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已经到了这里,我反而态度轻松起来。握着一杯碧清的香茗,悠悠然抬头望她,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江先生,你可知道未言要对你说些什么?”
“……不知道。”这可是我最老实的答案了。对于这一点,一路上我已经猜过上百次,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位璇玑才女的行事,也当真称得上高深莫测。
“未言天性喜欢读书,兴趣驳杂,涉猎极广,但是一身所学中,真正擅长的本领还是玄机星相,这一点,江先生想必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这个我当然早有耳闻。君未言被人尊称为璇玑才女,这‘璇玑’二字,应该就是因此而来。
君未言神情一正,缓缓地站起身,垂首沉吟着踱到窗前,转过头,一双明如秋水的美目望定了我。
“如今天下,诸国割据,其中最为强盛的当属四国。北燕得其强,西秦得其险,东齐得其富,南楚得其广。四国各据一地,各有所长,多年来虽然时有争战,但总体而论,仍可算是形势均衡,相安无事。其余的十数小国地窄人稀,国弱民穷,只求暂且苟安一时,根本无力发动征伐。只要这四国不启战端,天下可说便太平了。但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却是千古不易的至理。时逢乱世,只要是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谁又未曾试想过称霸诸国,一统天下,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以未言看来,太平只是暂时的幻梦,战乱却将是必然的趋势。”
我不由一怔,没想到君未言会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做开场白。不得不承认,她对于天下大势的分析预测堪称精当,对秦楚燕齐四国的一字评价也正中要害,显示出非凡的政治眼光与广博的胸襟。可是……她对我说些话干什么?
我困惑地瞥她一眼。看她纤纤弱质,温文秀雅,性子又如此平和沉静,难不成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女霸君吗?
君未言看出我心中的疑问,莞尔一笑。
“江先生放心,我自然没有这样的念头。群雄割据,终非长久之道,若真有秦皇汉武那样的王者,能够横扫诸国,统一天下,倒也未见得是件坏事。只是象这样的英雄人物,一代能出得一个已经足够,如果太多,那就是天下的不幸了。”
“不会这么凑巧吧?象那样既有野心又有才干的君主,应该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几代能出一个就很不错了。”我怀疑地问。
君未言怃然一叹。
“不幸得很,未言夜观天象,发现如今四方各国,均有霸气十足的王者之星出现。这四人都是雄心勃勃的有为君主,谁也不会甘心枯守一地待人宰割,必然都致力于开疆拓土,争霸天下。四星齐聚,血光冲天。如果无法及时化解,各国必然兵连祸结,战争不断,天下的百姓必然会苦不堪言。”
“怎么化解?”我半信半疑地皱眉道,“是找人杀光他们,还是留下一个,然后把其余的全杀掉?”
君未言虽然心情沉重,还是被我的建议逗得笑了出来。
“哪有那么容易?我只能看到王者之星,却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断定是应在谁身上。看现在的局势,南楚王年已老迈,东齐王新丧,北燕的储位尚未确定,除了西秦王祈烈英明果决,手段狠辣,象是个能成大业的霸主之才,其他的王者都还难说得很,谁又能知道该杀哪个?再说天意不可违,要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杀掉,那也就不是真正的王者了。”
祈烈……听君未言提到祈烈的名字,我心中一痛,深藏在心底的回忆又被勾了起来。一个真正的王者,应该是心机深沉,行事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吧?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祈烈倒也确实合格得很。
可是……我不由轻轻一叹。祈烈虽对我狠辣无情,但毕竟雄才大略,明敏勇毅,称得上是一位难得的君主。西秦有王如此,想来必将会国力日强,繁荣兴盛,难道我就真的能杀了他吗?
“那以君小姐的意思,又该怎么办?”
“所幸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有另外一颗异星突然出现,位置由东而北,此时正应在北燕上方。此星一出,四星的光芒顿时一敛,四方星相混沌不明,血光之色却日渐暗淡。照这样下去,天下应可保平安了。”
“哦?那不是很好吗?可是……为什么告诉我?”
君未言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含笑地望着我。
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呃,君小姐说的那颗星……应该与我没什么关系吧?”
“江先生以为,未言今天为什么要请你来?”
“这个……多谢款待,江逸告辞。”
我问也不问,放下茶杯拱手一礼,掉头就走。
“江先生!”
君未言并不阻拦,直到我的手已碰到了屋门,才在我背后悠然开口。
“怎么?”我头也不回。
“君子有好生之德。江先生心地宽仁,难道就忍心坐视生灵涂炭吗?”
好大的一顶帽子!我无奈地转过身,以最最诚恳的语气认真道:
“君小姐,不是我有意让你失望。可是……你找错人了。”
我一没喝醉,二没昏头,虽然被美丽的才女灌了好大一碗迷汤,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且不说我现在江湖落魄,武功尽失,手中再无半分权势,根本已经是平平常常的凡人一个。就算在我还是西秦国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那么大野心,起过吞并各国,一统天下的念头啊!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谓的不世功业,不知道要用多少人的鲜血与眼泪才可换来。西秦地处边陲,环境艰苦,周围的蛮夷之族频生祸乱,北燕又倚仗着自己的精兵强将屡启战端。我从少年时便领军作战,生平打过的仗大大小小不下数百,虽然为自己博得了不败将军的传奇名号,并且为西秦打下了一片安定繁荣的大好江山,却也比任何人都深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看了太多血流成河肢体横飞的厮杀场面,听过太多濒死士兵的痛苦呻吟,辗转哀号,没有人会比我更加厌倦与憎恶战争。为了保卫自己的疆土而战还是迫不得已,若只是为了个人的野心,想成就一统天下的霸业而四处征讨,却是我不想为、不愿为、也不屑为的。
人各有志。这个什么所谓的救世之星,换祈烈来当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