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青捂住嘴,在如此的境况中,哪怕只是这个名字,也能带给他极大的安慰。不自禁摸向颈上的银饰,细细抚摩,仿似还留着振君在晨间温热的吞吐,眼圈一红,对自己说,不能死,起码不能这样死了!振君在找他,或许再撑一会儿,自己就可得救!
刘先生又说:“我赶着回去报信,你们可得快点下手!”
他还要回去报信?给谁报信?
脑海里倏地有念头闪过,这令他心惊胆寒!恐惧着,告诉自己不要再往下猜想一丝一毫!
可那个人的名字已刻在眼前,抹也抹不掉!
我和他从没有结怨!他哆嗦着想,我是他妹夫啊——难道是为了家产?他看不惯我拿凌家的钱贴到沈家?不不不,还不能肯定是他!刘先生本就对我有成见,兴许是勾结了别人来除我的!
彦青心中万头千绪,就是理不出一条明朗的线索。
静听门外众人都在向刘先生道别,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
第八章
死亡离他只有一墙之隔。
彦青以为自己会因为恐惧而窒息,却没有,抬头望着那扇高高的小窗,几乎是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了,太阳还在头顶,不过才离开振君几个钟点啊,竟已恍若隔世——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渐近,门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心思突然透彻。
唯一信念便是活着。便是留着一口气!
这时,门锁终于被打开了,一干人等鱼贯而入,一个问另一个:
“真要下手啦?”
“谁动手?”
“你上?”
“还是你去合适!早就见你小子举了把柴刀晃悠,该是心痒了吧?”
“去就去!”说着,还真提起刀就往彦青面前来了。
老三在一旁叹气:“他妈的,真是可惜!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爽过劲来了!”
彦青拖着那铁轱轳往后退:“杀了我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要想清楚,杀人者偿命啊!”
举刀的嘿嘿笑:“小相公的废话就是多!等老子割了你喉咙,看你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说完,抡起了柴刀——
“住手!”彦青惊叫出声,“等一等!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只想在死之前知道是谁雇了你们来杀我!”
举刀的笑道:“对你说那是我们的恩公,怎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彦青冷笑一声:“真笨!我都要死了,只想死得暝目!反正是带到棺材里去的,你们说了也没别人知道……”
举刀的犹豫片刻,回头望向身后的兄弟:“说不说?”
“傻子!小相公在拖时间呢,快把他宰了!回头我们领了赏换酒喝,再找几个姑娘快活快活!”众人起哄道。
彦青急喘几口气,搜肠刮肚还有什么办法可拖些时刻。
忽然听见有人砰砰砰瞧着大门,众人立刻闪到门边,相互做了个动作——别出声。外面的人敲了一阵,又扯开嗓子喊道:“里头有没有人呐?有没有人呐?”
彦青一听,竟是祥叔的声音!不由得惊喜万分,大喊道:“祥叔!我在里头!救命啊!”
众人一个箭步上前,把彦青的嘴捂住了,又慌张地望向大门,准备着若外面的人闯进来,如何一踊而上杀了来人——却听祥叔又喊了几声,走开了。
彦青这才想起祥叔耳聋得厉害,满腔的期望倾刻间已化成了泡影——难道真的难逃一死了吗?
用尽全力挣出只手来,一把扯下颈上的银饰,对准那扇小窗,狠狠地扔了出去——
太阳突然在他的眼中抖了抖,泪水夺眶而出!
手上绑着重物,明知是扔不远的,他却似乎看到它划了一个弧线,飞出了窗棱,直飞到了振君的手心里!
“他妈的,丢的是什么?”众人重把他揪住,“大家快出去看看!最怕这小子耍花样,留着些蛛丝马迹,若是被发现了,兄弟们都得跟着遭殃。”
于是叫了一人去捡那东西,众人看着他出门,等了许久却没见着人回来,朝着窗子喊也没人应。大家交换了个眼神,都觉着情况有些不妥了,又喊:“找不到就算了!先进来吧!”还是没人答应。
彦青的心突突地跳,隐约有了些希望,但又不敢多加冀盼,惟恐又是一场空。
*** *** *** *** *** ***
直到振君的声音响了起来——
“诸位仁兄,扣着我们家的人也不知会一声,真是不给面子啊!”
彦青也不知是梦是真,直愣愣地盯着门口看,真见到振君拎着那人的脖子走进屋来了,还是那样气定神闲地微笑着:“既然我来了,就要会会大家。不知这位沈少爷哪儿得罪诸位了,非要弄出人命来不可!”
众人一看,通通亮出家伙来,横在彦青颈上:“放了我们兄弟!”
振君抬了抬下巴:“放了他!”
“哈哈,就你一个人还想斗我们十几个兄弟?劝你细胳臂细腿的快罢手吧!”
“该是我劝你们罢手的,也不瞧瞧门外的人山人海!”振君道。
众人朝门外一张望,都傻了眼。门外黑压压地站着好几百人,农夫打扮,手执铁犁锄头,只等振君一声令下了。
“你!你仗着人多……”
振君笑道:“也不知刚才谁说的一人难敌十几个兄弟?没错!我就是仗着人多!凌家的佃农还不只这些呢,好些正往这边赶!”
彦青也笑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的吗?去警察局报个信就好啦!”
振君一拍脑门:“你不提我还忘了,祥叔已去报警了,不多时就会到的!”
众人显然慌了神,手中的刀颤着,互相在问:“怎么办?”
那老三倒还冷静:“别慌!我们手里不是还有小相公嘛!他若敢过来,我就把小相公剁成肉泥!”
振君冷笑:“那我们就赌赌看谁先成肉泥!”手一挥,人群纷纷拥进谷仓,将他们重重围困起来。
振君朝前一步:“赌不赌?你敢不敢赌?!”
众人颤声道:“你别过来!”
振君依旧朝前走:“赌不赌?嗯?”
众人望着人群也渐渐围拢过来,一个个丢了家伙,举起手来:“大爷饶我们一命吧!”只有老三还将刀子指着彦青的喉咙,见兄弟们已丢盔弃甲,朝地上啐了一口:“全是他妈的狗熊!”
振君叫其他人先将他们绑了,扭到一边,又转身对老三说:“只剩你一人了,怎么,真要赌赌看?”
老三撇撇嘴,将刀划向彦青的皮肤——振君忽然叫起来:“住手!住手!”
老三抬眼朝他笑:“不赌了?”
振君叹了口气:“不赌了,是你赢了!”
老三道:“我早瞧出来了,这小相公是你相好的,还假惺惺地说要赌命!呵呵,骗骗那些傻子就算了,想骗我?没门!”
振君望着彦青道:“是啊!你眼尖,我根本就赌不起!”
老三还在笑着,突然,振君眉一挑,大喝一声:“砸!”
老三头上顿时飞溅起无数碎片,直直地倒了下去。
彦青回头去看,哑然失笑——原来是阿福!还拍着手,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小的可挑了个最大的罐子呢!”
振君大步冲上前把彦青抱住,大叫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吓个什么劲?刚才还不是笑嘻嘻的吗?”彦青埋在他臂挽里说。
振君把手掌摊开了给他看:“手心全湿了!就怕出一点差池,面上是轻松,却不知我心里直打鼓!”
彦青正在他怀里喜不自禁,见着四处的人群都好奇地朝他们看,脸涨得通红,忙道:“先把我手上的绳子给解了!”
振君这才想起来,连忙给他解了绳子,又摩挲着他腕上的血痕:“痛不痛?回去让大夫好好看看,可别伤着筋脉!”
“没事,不过是皮外伤。”彦青站起身,看见那老三摸着脑门想要坐起来,连忙一脚踹在他胸口,末了,还恨恨道:“我叫你爽过劲来!”
直把振君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你还真狠!”
“怕了吧?”彦青笑道。
“不怕不怕!”振君搂住他的肩朝门外走,“随你怎么欺负,我绝对不说个‘不’字!”
嘻笑一阵,振君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往彦青手里一塞:“它是你救命恩人,以后可不许乱丢了!”
竟是那银饰!
彦青呆呆地望着,道:“我真把它扔到你手心里啦?”
振君笑道:“你把它扔在祥叔脑袋上了!还好我正挨门挨户地找你,就站在十米开外——阿弥陀佛!巧啊!”
彦青把那银饰握紧了,想起关在谷仓时它给自己带来的安慰,真觉着仿佛一切已在冥冥之中有了安排……
*** *** *** *** *** ***
警察也很快到了,按振君的话说,那是“古里的警察一大半都是靠凌家养活的,他们能不赶紧着嘛”。等他们把那一干人等铐了起来,排成一列走过彦青身旁时,彦青依旧不死心地问:“到底是谁雇了你们?”
答案仍然是:“死都不会告诉你!我们的命都是他的!”
“那刘先生呢?”
“不过是个中间人!他的死活与我们无关!”
再问刘先生回去给谁通风报信,众人也都是咬牙不说。终于没再问出些什么来。
振君倒没多想,只骂那刘先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让警察先行一步回去抓他。彦青虽然对凌振邦有过怀疑,毕竟只是没有证据的胡猜,况且振君对大哥一向敬重,一番思量下,也就没再提。
振君本想连夜赶回镇上,又怕彦青身子弱,再者还未和真正的大户们谈过,归期只得顺延了几日。
这次振君万分谨慎,让祥叔亲自去将他们一个个地请来了。开始众人只支支吾吾地说是时局让人心里没底,不定什么时候要拖家带口避战乱去。不过大家也都是跟着凌老爷子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的,不会真同凌家过不去,一旦当着面把话都说开了,最终也都归到了“钱”字上。振君当下拍了板:“只要你们家的佃农来年一开春就将罂粟种子都给播了,加多少好处不成呢?”
众人皆点头称好。
彦青休养了两日,精神已好了许多,又惦记着刘先生的事,镇上也没消息,不晓得抓到他没有,还有凤莲也不知怎样了,心里总有些惴惴,只待振君将事务作个了结,便要踏上归途了。却不料这边还未出发,家里已派了人来报信,说是小姐只剩了一口气,请姑爷赶紧着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听是“最后一面”,彦青和振君都呆住了,匆忙上了船,一路上彼此无语。到岸时,互相搀扶着,握到对方的手——冰冷。却有汗。
这个时候谁还敢拍着胸膛说自己从未想过,若没有凤莲的存在,两人的未来会否更加明朗?!可等这一天真实地到来了,彼此都为曾在心底最为隐密的角落留存的一丝恶毒而感到了愧疚与恐惧——那个美丽而无辜的少女就要死了!
他的妻子!他的妹妹!
远远望见凌府的大门上方已挂上了一排惨白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端端正正地贴着一个大字——
“奠”。
彦青几乎哆嗦起来。竟,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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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已设好了灵堂,有道士嗡嗡地念着超度的经文。
振邦见两人进门,忙迎上去,叹道:“唉!晚了一步呀!可怜的小妹,走的时候还说要等妹夫回来……”说着,垂下了两行泪。
彦青腿一软,跪在灵台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振君将他扶起来,低声道:“我见不得这种场面,先回房去了,你和大哥多担待些吧。”
彦青点点头,拍了拍他扶住自己肩头的手:“歇着去吧。”
待振君去了,彦青问起凤莲的后事。
振邦道:“家里接二连三地办丧事,终是不吉利的,她这一去更不好大张旗鼓,所以只通知了些亲眷来祭拜。”
彦青又问:“那么,何时大殓呢?”
振邦道:“昨日已落葬了。”
“葬了?!”彦青大惊,“这么急?”
“我是怕你见了伤心!小夫小妻的,新婚不过数月……”振邦道,“唉!这事真对不住妹夫了!”
彦青垂下头,摆了摆手:“不怪大哥,只怪我急着去乡下,也不顾她当时病得那么重……”
振邦还想说什么,彦青站起身来:“这经文太吵,我到外头透透气去。”
避到园子里也不得安宁,姨太太们聚在一起抹着眼泪:“她算是有福的了。本以为会走在她爹前头,总算多撑了些时日,在下面也有老爷子照应着了。”
众人都叹道:“是啊,算是有福的人了。”
有福?谁?是在说凤莲吗?不愿再听下去,回屋关上了门。
看到凤莲的床有点凌乱,彦青走过去整理起来,把枕巾捋平了,上头还有几根枯黄的头发,捡起来望着,想起她曾凄然地微笑,对他说自己也有过一头美丽的长发。
心被抽痛了,有泪珠滚落。
手按在枕头上时,才发现下面有本书,《古里掌故》?像是自己曾读过的那一本。不知何时从他屋里拿来的,竟藏在枕下了。
少女的心事啊。彦青怅惘起来,方知她是真的恋慕自己的。
翻动着书页,有张纸从里头掉了出来,捡起来一看,是凤莲娟秀的小字。
“犹豫了很久,是否要把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告诉你,若是我活着的时候说不出口,写下来也是一样的。倒也不怕别人看见,这本书除了你还有谁会看呢?彦青,你快走吧,快点离开凌家吧!把我爹给你的家产换了钱财带走吧,我不怨你。你知道我的病是由罂粟面而起的,五年前,我爬进大管家房中的缸子玩,听见有人争吵,还有搏斗挣扎的响声。我怕得很,直到四周完全静下来才敢探头望,却看见大哥正拖起管家的尸身,把他吊在了窗口的房梁上。我当时就昏厥了过去,被花面埋住了头。第二天大哥还来问我看到了些什么,我则答刚进缸子就晕过去了,终于没再怀疑我。”
原来——原来是凌振邦!震惊着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喉咙口涌起一股恶心的味道,不禁干呕了几声。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彦青忙把信塞进了衣袖,回头——原来是振君!
“青,你脸色不好。”振君坐到他身旁,伸手轻抚着他的面庞。
彦青咬着唇,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谁比谁呢?你还不是无精打采的。”
振君望着他:“呵。会说笑了,那大概是没事了。”
彦青避开他的眼光,心里慌乱着,好几次话已到了口边,又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振君见他目光闪烁不定,道:“我们都对不起凤莲,你别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她总会有这么一步,这不是你的错!”
彦青喃喃道:“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