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好似给千钧巨石压着,哪怕最细微的动作都会带来筋脉骨骼的酸楚,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只听得见自己粗糙而浑浊的呼吸。
刹那间觉得,或许自己就这样死了去,也没人会知道吧——
真的,很孤独。
很想他。
想他在迎恩桥上说的每一句话,想他是怎样热烈地吻自己的唇,又是怎样令彼此痛彻了心扉!
他说得决绝,走得决绝。兴许是他在最后已看透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从来都不只是凤莲和这桩婚姻吧——要是狠毒一点想,大家都明知凤莲时日无多,若真的想抛开了一切,义无反顾地在一起,难道还怕多等些光景吗?
阻碍偏是他自己,早早地交出了真心,却深埋了心意,只苦守着没落的家庭和残破的自尊,丢弃了已握在掌中的欢愉!
也安慰过自己,也许这样做对振君有益吧,让他死了心,快些找个美貌聪慧的女子成家立业,免得枉失了家产。可,只骗过了浑沌的思想,骗不过剔透了的内心!
都是他的错——他太不坦白!他太过懦弱!他不敢完全信任振君!他对两人的未来没有信心!
他无时无刻不在怨恨自己的背叛,又无时无刻不在梦想一切可以重头,可惜背叛已发生,重头再来却已无望!只是脚踝,颈项和嘴唇上依旧残留着振君的气息,一碰触就如多日前那般灼灼地疼痛着,紧紧揪起他的心房——或许会撕扯一辈子吧!
但,一辈子?多么虚幻的词!难道一切都随着那个痛苦的吻而结束了吗?真的,不甘心呀!
可,还能怎样?是他先放的手——又能怎样呢!
屏住了鼻息,惟恐蓄在眼眶内脆弱的液体会只因一次呼吸而喷涌而出,可终于忍不住呛着了,剧烈地咳嗽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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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凤莲机警些,见彦青好几天没到自己房里走动,总有点担心,差了人去瞧瞧,却正巧碰到他已烧得不醒人事,忙找大夫来看了。
大夫也道多亏有人发现,否则再晚一步怕是性命都会不保。
凤莲还说要来看他,却碍于自己体质孱弱,下床不便,于是多次差人来嘘寒问暖,大夫开出方子要抓要煎的药,也全由她亲自指派了小厮在办。彦青把她一丝一毫的关怀都瞧在眼里,不禁在对凤莲的怜惜之情中又加了份感激。
彦青生病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终日里都有人来看望,最后连那掌柜刘先生都来了,原先的那张冷面孔随着彦青身份的提高而升温,如今已是一脸谄媚地笑了。
彦青身子难受,瞧着他们更难受,心里竟觉得比以前两日更累了。每次有人敲门,想不应声又怕是要紧事,还暗暗猜想会不会是振君,这般折腾,硬令他连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
那日午后,振邦也过来探望,对身旁的二管家道:“六子,姑爷要吃什么,要补什么,尽管去库里拿,若没有就去买。”二管家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又说起乡下的事务。原本彦青这两天就要去了,却因病担搁了下来。振邦道:“妹夫不要担心,不过是些租地的大户和我们有了矛盾,调解一下就行,我已派刘先生先行一步去打点了,等你病全好了再去也不迟。”
彦青虚弱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怎么说这话?多见外!”振邦笑道,“要不是有几个北方客商住在古里,定要我作陪,也不会在你新婚之际赶你去乡下处理那种事呀!我小妹怕是会怪我吧!”
彦青道:“凤莲性子温和,从没听她说过谁的坏话。”
振邦眯着眼睛望住彦青,点头道:“是啊,凤莲可不是乱嚼舌头的人啊!”又逗留了会儿,关照了几句,走了。
彦青这才舒出口气,不知为什么,和振邦说话总给他带来隐隐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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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邦走后,大夫又来看过,说是只差出一身汗,等汗一出,烧便退了,于是新添了两床棉被。彦青蜷缩在里头,胸闷心慌着,抱着自己沉重的头颅,直喘气。
他该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彦青忽然觉得有人触摸他的脸,又探进被褥抚摩起他的身躯,一寸一寸,手指温柔而多情。他的皮肤滚烫而干燥,仿佛死了多时,只有贴着他湿润的指尖才燃着几分生命,不由得随着他的节奏和力度微微颤动着。
是他!是他!彦青的心跳得震耳欲聋,却不敢睁眼看,只怕是自己病糊涂了,出现了幻象,一睁眼一出声,他就要消失了。可,触觉是那么真实,那么熟悉!
他的脸也贴上了自己的,呼吸就吐在耳边:“青,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彦青僵着身子,不敢动探。
他说:“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你太傻了,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呵,我忘了,你向来就是无论什么心事都不说出来的,难道闷着窝着藏着舒服吗?还记得我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
又说:“我知道,你以为这样做,既帮了家里,对我也有好处。可我若真的想成家以拿到家产,也不必等到今天,等到你抛开了我以后!”
又说:“别把家族家产什么的混在一起,丢开了那些,我们不过是赤条条的两个人,若你心中真的有我,还逃还躲干嘛!原先以为,只要我全心付出,终有一天会等到你动真情的,如今我再也不想等下去了,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一句……”
又说:“为了让你说实话,我变着法儿逗你气你甚至骂你,真是把小孩子的把戏也用上了,真的撬不开你的嘴吗?沈彦青,你别装病!不过是体温高了几分,要治也该先治治你的心!”
彦青死死地闭着双眼,脑子里被震得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是好。
“还装睡?”振君道,“记得有一次我装睡,你都干什么了吗?正好,今天我就还至其人之身……”
彦青还未反应过来,呼吸已被他牢牢攫取,唇与唇迅速地胶合在一起。振君的舌长驱直入,在他的口中肆意蠕动着,手不安份地继续抚摸,往下滑去——却猛地松口,振君轻声道:“我不信你心里忘了我,身子也会忘了。我知道你有感觉!”又吻向他紧闭的眼睛:“睁眼啊,青!”
彦青把脸涨得通红,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得睁了眼。见振君把脸搁在他的枕上,微笑着将他的表情看了个彻底,不禁慌乱着把被子罩住了脸。
“怎么像大姑娘似的,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青,你想我不想?”振君笑着去扯他的被子。
彦青病得没了力气,手中死揪着的棉被一下就被振君拉开,忽觉胸前坦荡荡的,又听见他问自己想不想他——
振君对他说过:“爱就是爱了,何必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呢?”
振君对他说过:“我的下半辈子,你要不要?”
振君对他说过:“幸福是要靠自己撞见的,我既碰见了你,便是非你不可了。”
振君对他说过:“我总是对着别人挖心掏肺,把五脏六腑都给掏空了。”
振君对他说过:“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振君对他说过:“我们不过是赤条条的两个人。”
……
他以前怎会没想透?他怎会傻到真的要离开他?幼时的痛苦压抑,成年后在爱情上的挫折难道真让他连表露自己内心都困难了吗?他想他爱他要他离不开他!他的心已说了几万次——现在,他要亲口告诉他。
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怎么了,莫非是发烧把声带也烧坏了?痛苦地强迫自己出声,却只有粗嘎毛糙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望着振君期待的眼神,都要急哭了。
“也许是声带充血,都是我不好,硬逼你说话!快休息吧,烧退了就好了。”振君道。
彦青很难过,好不容易去了心病,想把真心告诉给他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莫非方才的恶梦成真了吗——默默地拉起振君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颊边,又移到唇上,轻轻地吻着手心手背和每个指尖。
振君,我的答案,你懂不懂?
望向振君,已是愣住了,眸子晶亮着,隐约泛起了水气。
*** *** *** *** *** ***
昨夜一折腾,倒真的出了身汗,振君在旁陪了一夜,睡得也特别安稳。清晨时分,烧已退了,嗓子也不痛了,睁眼却见振君不在,不由得悻悻然。
起床梳洗了一番,忽听见枪响,惊地颤了颤,出门见到振邦握着把驳壳枪正瞄向一旁的花盆。“啊!妹夫的病好啦?”振邦见到他道。
“是呀,烧退了。”彦青问,“大哥练枪吗?”
“上次去北方做买卖时得的,一直藏着,倒忘了,今日里想起来,便拿出来练练。”振邦笑道,“要不,你也来试试?”
“不了,火药味儿太重。”彦青道,“今天有船吗?我想早点去乡下一趟,可别担误了正事。”
振邦笑道:“妹夫真是急性子,病刚好,怎么就念着生意呢?还是多休息一阵子吧!”
彦青道:“在床上呆了好几天了,闷得慌,不如把去乡下办事当散心了。”
“好好好,妹夫放心,我去给你安排船,你先去看看我妹子吧!”振邦说着,叹了口气道,“她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彦青的心紧了紧,颤声道:“我就去看她!”
推开凤莲的房门,彦青吃了一惊。没想到几日不见,她竟消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又陪着她在房里吃早饭,凤莲显得很高兴,还让彦青说给她听留洋在外的的种种趣闻,扬起头来冲他笑:“只盼着下辈子能跟你一起去法兰西。”
彦青一阵心惊肉跳,安慰说等她好些了,就带她去。
她幽幽地望着他,问:“真的?”
彦青用力点头:“真的。”
她原对生命显得很淡然,告别的时候却嘤嘤地哭起来,,握住彦青的手也不愿放开。临走的那刻,凤莲欲言又止,最后只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彦青也没多想,只点了点头。
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很多年后,彦青依旧记得那天凤莲穿着一件杏色的旗袍,端坐在床上如他初见她时的那般美。她的眼中总有一团忧郁迷惑的莹光,象一只困于笼中的小猫,一辈子也没能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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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青有点心神不宁,想去振君房里和他告别,却没见着人影,连阿福也不在。二管家过来告诉他船已备好,正停在码头上等着。
彦青只得先走了。
上了船,也不去舱里坐着,只站在甲板上望着两岸的风景。振邦人呢?难道昨夜只是场梦吗?
正遇着渔船归航,鱼鹰凄惶的叫声穿透了他的耳膜,钻到了他的心头——
彦青不安着,猜想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他。
第七章
不下多久,小船已驶出了内河,眼见水路逐渐开阔了起来。水面上的风大,彦青在甲板上站着,多少觉着些寒意,又不想回舱,就怕里头黑洞洞的,岂不是闷得慌?
舱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丢出一件厚实的罩衫来。彦青正诧异地接住,忽听有人在笑:“你难道还想再冻病一次不成?”
彦青一听那声音,又惊又喜,却板起脸道:“谁在里头诡诡祟祟的!”
里面的人说:“那你怎不自己进来看看呢?”
彦青将衫子往身上一披,说道:“谁要看你?风景比你好看!”
里面的人朗声笑道:“哈哈,我倒想看看你,你可比风景好看多了。”
彦青微微一笑:“你怎会在船上?刚才还寻思着不知你去哪儿了,想告个别也没见着人影,正骂你呢!”
“难怪!我就说嘛,背脊一直发凉,怕是有人在身后说我坏话吧。”
彦青笑着别过脸去。
阿福从窗里探出身来:“沈少爷,快进来说话吧!你们隔着几丈远,说着不累吗?小的听着都嫌累呐!呀,二公子别拉——”还没说完,已被拖进舱:“臭小子,主子说的话,是你该瞎听的吗?出去出去!”
阿福怏怏地出了舱,走过彦青身旁,偷偷笑了,低声道:“二公子嫌小的碍事呢!”
彦青的脸红了红,咬牙道:“臭小子,玩笑开到我头上来了,看我今天怎么惩治你!”说着,作势要打他,却见他吱溜一声跃进了河里,扎了个猛子,探出脑袋来:“少爷们说话,小的躲远点!”
彦青急道:“这水冷得很,不比六月天了,快上来吧!”
阿福道:“没事,小的腊月里还玩水呢!好久没舒舒筋骨了,难得出来一趟,就让我再游会儿吧!”
彦青看他在水中生龙活虎的样子,不禁笑道:“那你可得看着船,别游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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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湿的船舱内,凌振君斜靠在窗边,微扬起嘴角,眼神灼灼地望着他走进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躲船上了?”彦青问道。
振君伸手将他拉着坐下,说道,“今天一大早有个老同学来找我,正和他在厅里聊着呢,遇见六子在安排船。我心想你这小子大概是病一好就想溜吧,这可不行!于是在船上埋伏好了,专等你来,要给你些颜色瞧瞧的。”
“怎么是溜?我这是办正事呢!”彦青道,“你也真是的,老同学千里迢迢过来,竟把他给撇下了?”
“他才不管呢,那小子在天津开的酒楼倒闭了,哭丧着脸过来问我借钱,我说钱可不借给你,要么把店面一起盘给我!那小子忙不迭地答应了,哈哈!”振君一脸得意道。
“你要他的酒楼干嘛?”彦青不解。
“还不是为以后作打算?既然我已决定不成婚,家产自然没我的份了,在家里让大哥供着,我也不自在,倒不如去外头闯闯!酒楼生意是难做,我想好了,现在世道乱得很,交通不便,若是做南北行准赚钱!”振君又叹气道,“况且,还有你,我要为你的将来作好打算——可正和他谈着价钱,你却又要走,我能不慌了神吗?”
彦青一把握住振君的手,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么,振君?从前我从不以为一个人能真正地被另一个人所改变,现在明白了,原来真的可以!是你改变了我!你使我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我被你爱着宠着,被你需要着……振君,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对我倦了厌了,否则,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辈子不离开!你信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