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怪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彦青安慰道。
心中则在默默地说,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 *** *** *** *** ***
白日渐短,天气也转凉了。深秋终于降临在了古里镇上。
待城里大烟馆的代表们都到了,振邦在古里最享盛誉的酒家订好了位子,谈生意那天把彦青也叫上了。彦青虽对花面生意完全不感兴趣,但盛情难却,只得当了陪客。
在包间坐下,小二忙不迭地送菜单来,振邦大手一挥道:“各位先生一年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做东的自然要好好招呼大家,店里的招牌菜一律端上桌来,大闸蟹万万不可少,给我挑最大最肥的!”
待小二欢天喜地置办去了,振邦又从怀中掏出一叠红包,分发给众人:“小意思!凌某我一向直,也不遮掩着私底下塞来塞去,大家都拿好了,也算是多年来惠顾我们凌家生意的小小回礼吧!”
众人捏着包得厚厚实实的红包,早已忍不住欢喜,笑道:“哪能算小礼?凌大少真是出手大方,生意的事好说好说啊!价格自是按您的意思,至于回扣嘛——”
振邦立刻道:“这个请放心,绝不会少了诸位一分一毫!”
众人又道:“多谢多谢!又吃又拿真不好意思!”
彦青在旁瞧着那众生相,还没吃上喝上,倒已红扑扑的脸,油腻腻的嘴,像是饱了醉了似的。等到热腾腾的大闸蟹上桌,双方已把买卖说定了八九分,吃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好不开怀。
却听隔壁有人喝道:“这桌的菜呢!”又有小二陪礼的声音。彦青刚反应过来那是谁,已见门帘撩起,振君探进头来:“还道是哪位大客呢?我说嘛,竟有店家敢不给我面子,只顾伺候着这桌客人的,怕也只是我大哥有这般神气了!”
又朝彦青望了一眼,轻笑道:“啊,我妹夫也在!”
熟识他的人都打起了招呼:“是凌二少呀!真巧不是?”
振君笑道:“是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说着又别有深意地望着彦青。
振邦开口道:“小君,既然碰着了,就一起坐吧。”
“不了,还有朋友在的。”
“一起叫过来吧,位子还空着!”
“不用了,怕是有人不欢迎我!”振君盯着彦青看,直把他看得手足无措,闷头喝酒。
众人起哄道:“谁敢?二少爷,哪会有人不欢迎您!”
“欢不欢迎,肚里自知。”振君笑道,“既是大家都不反对,我就把他们叫过来了。”
*** *** *** *** *** ***
叫过来的竟是两个堂子里的“相公”,略施脂粉,扭着腰坐下了。振邦皱着眉朝振君直瞪眼,振君却并不理会,只顾与他们调笑着。众人虽有些尴尬,也都装作相安无事,照吃照喝,偶尔望上一眼,吃吃地笑。
唯有彦青一人,悲从中来。也只有他知道,这是一场演给他看的戏。
何必呢?又何苦呢?
眼见着一道道菜陆续摆上桌,振邦热情招呼着:“这是‘芙蓉蟹斗’,那是‘出骨刀鱼球’,这家店的师父刀功极好啊!还有这个‘清汤脱肺’顶顶有名,用的全是青鱼杂,却完全闻不到半点腥。大家快尝尝!”
也不知振君他们在说什么,只听他们笑了一阵。一位“相公”伸出雪白的指尖戳着振君的胸口,娇声道:“二公子,您该多吃几筷这‘清汤脱肺’,我瞧这么多公子大爷当中,您真算是最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了。”
振君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揉着,回头问另外一个:“真的?”
见另一个也点头附和着,振君哈哈大笑起来:“那该是真的了。前段日子我总是对着别人挖心掏肺,把五脏六腑都给掏空了,如今空剩了一具皮囊,你们怕不怕?”
众人听见了,都笑道:“凌二少真是爱说笑!”
振邦道:“小君,你醉了,还是回家休息吧!”
振君不理不睬,笑容从脸上敛了去,只又念了声:“没心没肺。”
说罢,一杯酒下肚,眼眶湿润着再次望向彦青,半晌,又笑了:“我还是走开了吧,各玩各的,也自在些!”
于是和众人道了别,搂着两位“相公”去了。
彦青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帘后逐渐消失,松了口气,浑身却如打散了筋骨,坐着也觉无力了。眼前晃动着一串串的珠帘,互相缠绕拍打着,噼呖啪啦地抽在他的心口上——
竟夺门而出!身后是众人惊讶的声音,什么也不管了!
一直追到街角,再没看见振君的身影,酸楚涌到喉间,背过身,对着墙角狠狠地呕吐起来。把刚从阳澄湖里打上来的,由最好的苏帮菜厨子烹调的两只又肥又大的螃蟹吐了个精光!
没心没肺?我才是没心没肺!
*** *** *** *** *** ***
过后几天,烟馆里派出收罂粟的船队陆续停到了码头上。
米行终于迎来了每年最为繁忙的日子,杂役们要在装船前把花面从缸里倒出来,铺在竹匾中晾晒几天。这个时候,整个古里镇都会被浓郁的罂粟香笼罩起来,镇上的人们隐密地微笑着,计算起凌家大宅里的财产又丰厚了几分。
花面装船的日子终于到了,二管家请他到码头上去督工。
他开始和其他主子一样称二管家为“六子”了,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想着这或许也是权力的一种体现吧。
虽然水路上已打点好,但以防万一,花面还是被装在了竹筒里,每十根扎成一捆,整齐地排放在船舱里。傍晚的时候,浩浩荡荡地朝北方开去了——
不需多少时间,这些罂粟面将在鸦片馆里被制成鸦片膏,不再是它开花时的红艳,也不是磨成粉后的白净,而是乌黑的,隐约泛出一层诱人的光。
彦青眩晕着,目送船队消失了,就像多日前送别姑母一般,含着一丝哀凄。风吹过他身畔,带来了有别于罂粟的另一种香气。
果然,在那场大雨后,桂花在古里镇的每个角落里怒放了。
第六章
“桂花栗子!快来买桂花栗子啊!”货郎的叫卖声越过高耸的青砖院墙,飘进沈彦青的屋内。
眼皮微微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那人曾伸手拂过自己的唇边道:“桂花栗子才是真正的齿颊留香呀!”——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彦青不露声色地望向身边的妻:“凤莲,今天陪你出去走走吧。”
凤莲摇摇头:“浑身没力气,哪儿都不想去。”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床也难得下了,脸更是苍白得可怕,带着几分青。她对自己的情况是最清楚的,对彦青也说了许多次:“怕是熬不过这个秋了。”
彦青瞧着有点心酸,宽慰她只是老父刚亡故,伤心所至而已吧。只有这种时候,凤莲才会露出几丝欢颜,温柔地看着彦青的脸道:“你对我的好,我会记着的。”彦青也会握住她冰冷的手,逗孩子般地摇摇。
两人都清楚得很,这几乎是他们夫妻最后的情份了。
彦青心里有个人,不晓得凤莲知不知道。她很少问起他的从前,甚至没有提及过他和她的婚姻是否只是老爷子临终前与彦青的一宗交易。猜测着她的心思,嘲笑着自己的心思,终有些心虚的,不敢与凤莲在一块儿多呆。
当阳光照到西面的梳妆台上的时候,彦青告别她走出屋外。
园子里有人在忙,把一株枯死的文竹挖出了地面。走近些看,烂掉的根上爬着的几条蚯蚓正在扭曲着翻滚,忙把目光移开了。
另一边是凌振君的的屋子,门紧闭着,不久前还睡在里面的。
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口眼鼻一般熟悉那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雕着龙凤的红木床会发出吱呀的声音,纹理清晰的的席子带着春天竹林的清香,滚着栀子花纹的茶杯是他俩一起用的——
心颤动起来,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正转身要离开,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 *** *** *** *** ***
“青——”振君的声音响起时,彦青怔了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身后的人已一把拽起他的衣袖:
“跟我走!”
短短的三个字震动着他的耳膜,彦青看见自己的袍子下摆扬了起来,在风中和他的纠纠缠缠。
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了,彦青发现自己站在入镇的那条迎恩桥上,两人都喘得很厉害,四目对望了很久却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我,你有没有对我动过真心?”振君低声道。
彦青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振君冷笑着,“沈彦青,别瞒我。”
彦青还是摇头:“不知道。”
振君突然冲上前去攫住了他的双肩,咆哮道:“告诉我,你对我动过真心!告诉我,你爱过我!你不会为了凌家三分之一的家产就离开我!告诉我告诉我!”
肩上疼痛着,彦青皱起眉依旧摇头。
振君按上他的脖子,把他逼到了桥边:“青,你真自私啊!为什么不说话?好像天下的委屈都让你一人受了似的!”
彦青的头被摁在了桥沿外。眩晕中,他闭上了眼,不敢再面对冰冷刺骨的目光,只感觉着那双紧紧掐住自己颈项的手掌,炙热如昔。
振君的声音带着悲凄:“还以为一切都会好的,我还是去听我的戏,做我的二公子。忘了一个人有什么难?忘了你又有什么难!呵,我错了,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得解脱,小云的《拾玉镯》再好听也是鬼哭狼嚎!青,你非死不可啊——”
彦青感到颈上的双手越缚越紧,反而坦然了。
他说我非死不可。
于是等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等到的却是他的唇,狠狠地吻着,短促而炙烈。呼吸吐到他的耳边:
“青,你不懂爱,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 *** *** *** *** ***
像是死了去,又活了过来。
眼睛睁开的时候,振君已离开了。身体颤得厉害,扶着桥柱才站直身子,抚平了自己的衣衫,走下石阶。
泪水突然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他有点手足无措,撩起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河水从桥下平静地流过,远方是他的家乡。他的父母,他的叔父和他的姑母都在那儿。他是沈家人,他的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姓沈,他从小就被教育要重振沈家光大门楣。他自以为割断了一切,但血脉永不会断。
当老爷子的嘴中吐出“凌家三分之一家产”时,他的心里不情愿,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可,他的血液却已为他应了下来。
青,你真自私啊!
青,你不懂爱,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踉跄着,跌坐在了台阶上,耳边听到的是自己的心在嚎哭:
“我懂啊!我懂啊!”
*** *** *** *** *** ***
失魂落魄地回去了,碰见凌振邦正指挥着仆役们把几个大缸搬进屋子。那儿早先是彦青的房间,如今已闲置了。
“呦,妹夫回来啦!”振邦笑着和他打招呼。
彦青挤出一丝笑:“是啊。大哥还在忙么?”
“不过是提前为冬至那日准备准备。”振邦指着那些缸说,“呶,全是陈年花面,每年都要搬些到宅子里来祭祖的,老规矩了。”
彦青闻到了浓郁的罂粟香,忙退后几步,正想离开,却被振邦叫住:
“妹夫,我听说你从小妹的家产中拨出笔款子来,是不是?”
彦青迟疑道:“大哥的消息极是灵通。家父正准备投资一笔生意,我了解过了,前景应是相当之好的,因此也投了一份,倒忘了和大哥商量商量……”
“哈哈,本就是你们小夫妻自己的钱财,我又插不上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振邦拍拍彦青的肩说。
“多谢大哥这么信任我!”
“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过两日还要让你去趟乡下处理事务呢,早些去歇着吧。”
“好吧。”
振榜又笑道:“对了,沈世伯那官司也应结了吧。回去劝劝他老人家,生意上的事早就该交由年轻人办去的,他可以颐养天年了。”
彦青变了脸色:原来他早就知道!再望向振邦的的脸,依旧在和善地微笑着,却分明透出丝丝寒意,竟让人不敢直视了。
彦青再也无心和他聊下去,只点了点头就进了凤莲的房间。晚上虽不住在一起,临睡前还是要去看看她的。
凤莲正望向窗外,知道彦青进门也没回头,只恨恨地说:“我最厌恶那花面的味儿了。”
彦青走到她身边,看着园子对面的忙忙碌碌:“我也是不喜欢的,不过隔得远,倒也没什么了。不像你,对花面总有些心结的。”
“也是这种天吧,五年前。”凤莲轻叹了一声,把头靠在了床棱上,“我爬进了一只花面缸玩,没想到会被粉末埋在了里头,刚被救出来时也没觉得怎样,这两年身体才是真的坏了。”
“五年前?那个时候大管家还住在那屋吧,他救的你?”彦青问道,却见凤莲瑟缩了一下,连道几声“不不”就睡下了。
彦青在旁陪了会儿,觉得头昏沉沉的,也回房了。
*** *** *** *** *** ***
彦青本就有些伤风咳嗽,自己也没当回事儿,谁知拖久了,竟发起烧来。
起先也没人晓得,府里的人以为他是去米行了,米行里的人又想他新婚燕尔,应是留在新娘子身旁了吧。却不料他已有整整两天昏睡在自己房里,偶尔醒一醒,想起个身都觉困难,渴了饿了身边也没人料理着,身子愈加虚弱了。
迷迷糊糊之间做了好些梦——
像又呆在家乡灰暗的老房子里,父亲新纳的姨太太伸手抚着他的脸,忽而猛地掐上一把,恶狠狠地说道:“叫你娘再凶我!我杀了你给她好看!”年幼的他脸颊上满是红艳艳的指甲印。记忆中,很痛,也很怕;
还仿佛见到母亲在打扮,整张脸红的白的在眼前跳跃着,还对着镜中的自己千娇百媚地微笑,他的叔父一把搂住母亲的腰闪进里屋,他望着房门锁上了,里头传出母亲陌生而愉悦的呻吟;
一下子又晃过父亲被酒精熏红麻痹了的脸,举着皮带追着他满屋子地跑,口中吼着:“小畜生!你再逃!”跑不动了,只好任由他打,听见皮带在自己背脊上绷断的声音,牙齿咬破了嘴唇,说不清哪里更痛些;
还有他的白俄情人,披着廉价的仿狐皮大衣在巴黎幽暗的小街上踱步,望着他盈盈地笑:“先生,晚上要找个伴吗?”他惊诧地喊:“我是彦青,我是你的沈彦青啊!你不认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