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邦亲自取来又送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沉着脸:“不行了,极品大烟都说苦得厉害,是真不行了。”
大夫也走了:“准备后事吧。”
姨太太们大哭起来,争先要跑进去,振君忽然大喝一声:“哭什么哭?人还没断气呢!”转身和振邦凤莲他们先进屋去了。彦青在门外看着女人们因哭泣而扭曲的脸,手足无措。
过了不久,三人红着眼眶出来,凤莲抬起她毫无血色的脸庞,直直地望到彦青眼内,低声道:“爹要见你。”
惶惑着走进屋里,烟雾氤氲缭绕着仿似还是一个月前初到凌府的情景。凌老爷子横卧在红木的雕花床上,枯木一般。他干瘪的嘴张了张,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贤侄,我把宝贝女儿托给你了。她这辈子命苦,小时候掉在花面缸里,把身子骨搞坏了。你娶了她吧。等她一撒气,凌家三分之一的家产就是你的了。”
第五章
凌老爷子咽气那会儿,古里镇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人们站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舒畅地深吸了口气。
彦青撑着油纸伞直直地站着,脚下石板缝隙中注满的雨水倾泻出来,湿了他黑缎的鞋面。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盖了过去:
“我答应他了,我要娶你的妹妹。”
面前的男人惊道:“什么意思!把我拉出来是为了说这个?”
彦青垂下脸:“府里正乱着,说话不方便。”
“怎么会!老头子逼你的?”
彦青点点头:“我答应了的,是老爷子的遗言。”
“那,我们怎么办?”
彦青迟疑着,好一会儿才说:“我若做了你妹夫,和你再在一起自是不恰当的了。”
“你是指——我们就这么算了?”
彦青又点了点头:“我对你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你怎么会答应!”振君一把执住他的手腕。
彦青的声音更低了:“凌老爷子许了我一份家产……”
“为钱?你怎么会为钱?青,我不信!你真是为钱?”
彦青喃喃道:“我缺钱。”
“我难道没钱吗?你若缺钱,为什么不和我说!”
彦青抬头望向他:“这笔款子数目很大,即使你拿得出来,我能要吗?我以什么身份要?旁人会说什么?”
“你何必介意这个!做了姑爷就能让你心安理得的拿凌家的钱吗?”
彦青咬了咬唇:“起码,起码拿得光明正大些。”
“好!说得好!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你始终瞧我不起,和我呆在一起窝囊,见不得光!是不是?若你早把这话提出来,之前你说要散时,我绝不会留你!”
彦青心里有千百个“不”要脱口而出,最终却只颤着唇,吐不出一个字来。
振君也没再说话,惨淡地笑着,伸手拂去了彦青长衫上飞溅着的雨珠,转身走了。
*** *** *** *** *** ***
凌老爷子的葬礼繁琐而冗长。
苏南人向来注重丧期,普通人家“七七”也都是要做足的,何况是凌家,更是每天翻着花样。府里没日没夜的人流扰攘,僧道念经,事情不论大小,都多了起来。平日里彦青还去米行看看,轮到“七期”也只得在府里呆着,帮着凌振邦宴飨宾客。
彦青已从那院子里搬了出来,原本就要换房间的,如今又担了“姑爷”的身份,与凤莲对着花园住更是大不当了。彦青也巴不得早些搬开,省得见了振君不知如何自处。
他却多虑了。那些天里,振君明知家里忙,还常常往外跑,从前玩得也晚,但总要回来休息的,现在倒连踏入自家门槛的次数都少了。
两个人都在互相躲着。这样也好。彦青想。
直到老爷子大殓那日,在人群中瞥见振君冷然地站着,似是憔悴了许多。
不禁一阵心酸。
叫着自己别再看他,别再看他。终又忍不住,抬头望过去时,他却已走了——
振邦走到他身旁,抱怨起振君的“大不孝”。彦青的耳内嗡嗡地叫,只说了一句:“你别怪他,错的不是他。”
振邦转过头用灰色的眼珠子盯着他:“这还叫不错?老爹大殓也只回来瞧了一眼,竟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怨我从小最宠这个宝贝弟弟,看他做的那些荒唐事!”
彦青不语。
振邦又道:“爹的遗嘱多表了几份,已送了一份去你房里,你可见了?”看彦青点头,他接着说道,“小君的那些个家产先划在我的名下,等到他大婚之日再还给他。”
彦青点点头:“自是照着老爷的意思办。”
“还叫老爷?昨天可把爹坟头上的石碑都刻好了,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婿:沈彦青’呐!”振邦笑道,“你也该称我作大哥了。”
是啊,是啊。不用过多久了。
*** *** *** *** *** ***
为冲喜,振邦和老爷的姨太太们商量着把彦青和凤莲的婚事订在了“五七”过后。府里刚办完丧事,立即马不停蹄地为婚礼忙碌起来。一样是忙,后者总是吉祥喜庆的,又遇着大米丰收,做了几笔大生意,仆役们的口袋都满着,之前宅子里的沉闷一扫而空了。
那日,二管家兴冲冲地跑来请彦青:“沈少爷,厨房刚做了些桂花糕,拿来给少爷小姐们尝尝。大少爷正在厅里等您去呢。”
彦青原想不去的,又听二管家道:“大少爷还说了,有些婚礼上的事情要听听您的意思。”
只得去了。
凤莲也在,端坐在振邦身旁。
“这些日子,好吗?”彦青走近了问道。
她苍白的脸猛地涨红了,低声道:“好的。”
她的不好意思令彦青也局促了起来,只点着头:“那就好。”
振邦笑起来:“瞧你们,一对忸怩的小夫妻!几天不见,就不认得了吗?也别怪我,婚前本就不让常见着面的!”
待彦青坐定了,小厮把桂花糕端了上来,只是寻常的点心,却拾掇得极为精致。糯米糕很甜,吃在口中渐渐化了,只剩那些还未开放的桂花一粒粒地触在舌尖,透出丝丝苦味——
但,香得很。几乎使他有片刻的失神。
“沈贤弟,你算是入赘的,聘礼虽不能免了,也只是意思一下的。另外,你要请些什么人,把名单列了给我,这两天就要发喜帖了。”振邦道。
彦青想了想,道:“我的亲眷和朋友都离得太远,不用请了。只等礼成后,我再写信去告诉一声吧。”
振邦大概料想到了他与家中关系的漠然,也没多问:“好吧。照你的意思。你就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沈贤弟,你这不是装傻吗?当然是准备着把我小妹娶回去呀!”振邦说着大笑起来。
*** *** *** *** *** ***
婚期就在眼前,彦青还是照常去米行上班,每日努力地让自己更忙些,更累些,空不出一条缝来想心事。总要忙到天色暗淡了,才从米行里出来。
一个人在石板路上走着,余辉拖长了他的影子。
心口堵得慌。
他有点恐惧,就怕这漫长的夜路在他的脑子里割出条口子来,而哪怕只有一缕游丝溜了进去,也能让他的思绪立即脱缰。
“沈先生。”身后有人叫他,声音温温和和的。
他愣了愣,转过头来——眼前的人儿亭亭的身姿,盈盈的美目,一贯的风情。
“段老板。”他开口道,“好久不见!”
段小云走上前来:“沈先生,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找我有事吗?”彦青道。
段小云道:“您有空吗?我们不妨坐下谈谈。”
“不用了。我很忙!有事就在这儿说吧。”彦青道。
段小云沉默片刻,道:“是关于凌二公子的,您听不听?您管不管?”
虽早就猜到他谈的定是振君的事,但听他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口,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段小云侧过身,指着小街的尽头:“那儿有家茶馆,我们过去坐坐。”
这时茶馆里已热闹了起来,台上有艺人在说书,小二在堂里穿梭着兜售小吃,人声鼎沸。两人在沿河的窗边坐下,上好了茶。
“振君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彦青急道。
段小云端起茶杯来:“不喝一口?”
“有话直说吧。”
“好。”段小云落寞地笑了笑道,“他最近很不快,听我唱戏时也没以前的劲头了,整天喝得醉熏熏的,倒下就睡——沈先生知道吗——应是知道的吧。”
彦青望着杯中碧绿的茶叶沉下又浮起,茶水轻轻地颤着,开口道:“他还要靠段老板照应着。”
段小云道:“难怪二公子做梦时还说您心狠呢,如今见了,果真是心狠了些。”
彦青道:“我确实该担这‘心狠’二字。”
“好吧,本想替他劝您的,可您已把这话都讲出来了,可见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彦青惊讶道:“段老板,你若是真的喜欢他,为何要来劝我?”
段小云嫣然一笑:“大概,我对他担的是‘心疼’二字。”
彦青苦笑一声:“好个心狠!好个心疼!”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不送。沈先生保重。”
彦青走了两步,转过头来:“振君爱听《拾玉镯》,你多唱于他听吧!”
婚礼的那天风日清和。大家都说是个吉祥的好天气。
虽说城里已流行起新式的文明结婚,但古里镇上的人是不搭理的,繁文缛节全要照着几百年来的老规矩,一桩一桩地办。
彦青一大早就被叫醒,任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华服穿戴整齐,去灵堂里给凌家的先祖们上了香,又随二管家从侧门出府,在众多敲锣打鼓的杂役的簇拥下,来到镇口的河滩边上。
二管家解释道:“沈少爷,要累着您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入赘的女婿都要在这儿候着,到了吉时方能回府行礼的。”
彦青笑道:“不要紧,我等着就是了。”
本来么。就像演一出戏,旁人已把脚本写好了,自己只要串串场子,又有什么累的?
二管家道:“那我先回府打理去了。您等着,呆会儿舅爷会来请的。”
“舅爷?”
“不就是小姐的兄弟吗?婚礼上称舅爷的。”
彦青怔怔地:“那,谁来?”
“大少爷正忙得不可开交,大约是二公子来吧。”二管家答道。
“他!——他不是住在外头吗?”彦青惨白着脸。
二管家道:“昨晚已回来了。大少爷也没让他去招呼客人,正闲着呢,应是他做舅爷来接您的。”
竟是他?怎是他!在这种时候怎么见他?如何面对他?
曾在脑中反复想象婚礼上的情景,看见振君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要注意什么——可其实,他的心中从没想过振君会真的出席!
也正因为觉得不会成真,所以才敢想了开去……
可现在!
彦青在暖阳下打了个寒战,心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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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头商铺林立,无论是老板还是伙计,也都是平时生意上打过照面的,此时纷纷过来与彦青寒喧一番,说些吉利话,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沈先生好福气!”
彦青听得很清楚,里面含着的虚伪嘲笑要比真心多得多。他们眼中的他是什么?夹在一群吹吹打打的仆役中黯淡不快的新郎,一个小丑!望着人们嘻笑的脸庞,他甚至都觉得他们已知道了这个婚姻背后的秘密——
一个落破的男人。一个前路无望的女人。一个显赫的家庭。一桩龌龊的交易!
这种想法使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了牙,茫然地望向前方……
然后他看见了振君。
振君带着他一贯的微笑说:“吉时到了。”又对着彦青,“妹夫,我们回府吧。”
彦青听着他冰冷的语调,心尖也仿佛也冻着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么,劳烦二公子了。”
“不麻烦,我都成你二哥了。哈哈!”振君笑着,手一挥,让彦青先起步。
彦青默默地走着,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他熟悉这条小街上的每一块砖墙和每一片青苔,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回忆中。他还记得振君第一次带着他去看戏,从这里走过,那天,也是振君第一次向他调笑与试探,而他,第一次那么得惊惶失措……
旁边就是状元弄了吧。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目光却陷进了振君的眸子里,胶合着纠缠了片刻,他先移开了。
振君向前一步,和他并排着,低声道:“青,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彦青急步往前走,不敢吐出一个字。
振君赶上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无论去什么地方!”
彦青停住脚步,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时,吹奏喜乐的人群也跟了上来,再没机会说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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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邦候在凌府门口,一见到彦青他们到了,忙差人来在门口设的神龛上点着了香和蜡烛,叫彦青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头,又拿出一双新鞋来让他换。
“祖上的规矩,入赘的男丁要穿上了新嫁娘做的鞋才能进屋。妹夫,快穿上吧,小妹亲手做的。”振邦笑道。
彦青正要接过,却中途被另一只手抢先了。回头一看,是振君,不禁愣住了。
“我帮你。”振君说着,俯下身去,不理会所有人惊愕的表情,抬起彦青的腿,动作轻柔地给他脱去了鞋,换上新的。
彦青看着他弯下的身躯,依旧呆愣着,竟不知所措地任由他去了。
等到两只鞋都换好了,振君却迟迟不把手松开,反而越握越紧,死死地按住了脚踝。
彦青想挣开,却没有。他的脚被握在他的手里,就象整颗心都被他攥住了。脚踝上撕裂般得痛着,可心痛得更厉害。
他享受这种疼痛——
终于还是放开了手,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道:“妹夫,我可真算是服务周全了吧。”
彦青象刚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喃喃道:“有劳,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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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就设在凤莲的闺房里。由于凤莲身子弱,两人还是要分开住的,因此拜完堂后回洞房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凤莲俏生生地坐在床沿上,脸庞擦得红扑扑的,掩去了些许病容。
彦青心事重重,面对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静坐着,偶尔看她一眼,劝她先休息吧。
她却不肯,说自己常躺着,难得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终于等到外头宾客的喧闹声渐息,彦青起身道:“我先走了,你也早点睡吧。”说着,转身去开门。
却听凤莲哭了:“沈……不,彦青。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彦青走到她跟前,轻抚着她的头发:“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