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回头:“就来就来!”又对他说道,“等我搓麻将呢,三缺一。”
他问:“除了两位太太,还有谁?”
“不就是大奶奶嘛,大少爷不在,正闲着呢。”说着,又回头看,见那边门帘后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她们等急了吧。”匆匆告了别,扭着小脚疾步去了。
也不见得这几位太太对她怎般好,不过是些寂寥的女人互相把对方视作玩伴罢了。他想起那个已许久没下过床的凌老爷子,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姑母离开后,更觉百无聊赖。想在宅子里转转,又怕遇到的都是些生人,不免还要自介一番。终于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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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怕闷热,给门留了条缝,又想找本书看,可书架上只有些帐簿,灰迹斑斑。随手抽了本来看,封面上书着工整的小字“凌府各房花销明细(民国十二年)”,下有签名“尹振秋”,应该是府内总管之类的人物吧。
里头单列了从凌老爷子,他的各房太太,到少爷小姐们的种种开支,面面具到,无一不包。不过没提老爷子的正房太太,也没提大少爷的内眷,想必当时前者已仙逝,而后者还未过门。
唉,竟看这些无聊透顶的东西。彦青自嘲般地笑了笑,翻到凌二公子的那一页,还真让人大开眼界。且不说上等衣料玉石等等的小玩意,单一个注明从德国运来的留声机就价值不菲了。
果真是个败家子。他想。
“沈少爷。”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把彦青吓了一跳。原来是阿福。
“不好意思,沈少爷。”他欠了欠身道,“我见门掩着——”
彦青摆了摆手:“不要紧。有事吗?”
不知想起他是凌振君的贴身小厮,还是怕他听见了方才戏园子里的对话,见到他时也有些不自然。
“二公子请您明天晚上吃饭,说是要给沈少爷洗尘。”阿福答。
彦青道:“何必这样客气?回你家公子,让他不用破费了。”
阿福听了,显出一脸惶惶然:“这我可不敢回。二公子吩附过的,若小的请不到沈少爷,就要把我吊在门前的榉树上打一百板子。”
“他打你?”彦青皱眉问,见阿福半躬着身子不说话。又问起他的家人,说是五六岁时乡下洪灾就被卖到凌府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已然不记得了。不由得想起自己和他都是寄人篱下,叹气道,“我自己跟他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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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房门,就见凌振君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冲他微笑着。
“我正等着你呢。”他说。
彦青道:“二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饭局就免了罢。”
“我是等着你来答应邀请的,可竟等来了这句话,这叫我凌二公子的脸往哪儿搁?”凌振君依旧笑着望向他,“你说个拒绝我的理由吧,说不出来编个也行。”
彦青在他的灼灼的注视下有些手足无措。说什么,他想,说憎恨你那富贵公子的模样?说讨厌你有分桃之好龙阳之癖?
最后他说:“我只是来凌家谋个差事用以养家糊口的小人物,给我洗尘岂不是折煞我了嘛。”
凌振君喝了口清茶道:“这个理由听上去还算合理。那就依你的,算了罢。”
彦青道了谢,转身往回走,却听身后传来他戏谑的嗓音:
“沈彦青,你莫不是怕我吧!”
彦青怔了怔,回头笑道:“怕你?是呀。您是凌家的公子爷,说不怕是假的。”
凌振君站起身来,把杯中的茶滓洒在花坛里:“沈彦青,我真佩服你。每次我提到什么,你都有本事绕开来,和你说话真累。”
“我说什么了?”彦青道。
“呶,又来了不是?”他哈哈地笑起来,“好吧,你装傻,我也装傻,我们永无法真心诚意地谈谈。”
彦青倒被他说得有些愧疚了:“我不是有意——”
“我明白,所谓人在屋檐下嘛!你再讨厌我,也不好直白地说出来,只好与我兜来转去,不好好说话。”
彦青道:“我本想和你做朋友的,可是,你——”
“我也想和你交朋友——虽然不是你说的那种——这个宅子里的人,甚至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也不怕说出来。若是玩玩的,去堂子里包个相公不就结了?说实话,我是真的很想结交你。”振君脸上有种坚定的决绝,看惯了他嘻笑表情的彦青不禁愣了愣。
“我,我不合适。”彦青喃喃道。
“罢了罢了。不要露出那种神色,仿佛我要逼良为娼似的。”他又笑起来,“我还没到非你不可呢。”
彦青也笑了:“这辈子也真没见过你这般直率的人物!”
振君瞧着他,眨眨眼睛道:“怎么?终于发现我的优点了?想和我深交了?”
彦青急道:“你别瞎猜!若是我说的那种朋友的话倒也无妨,你说的那种嘛——就算了吧。”
“唉!”振君叹了口气,“依你依你。”
彦青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打阿福?你还说若请不到我就要把他吊在树上打板子?”
振君笑道:“还不是猜到你会心软才让他这么说的。”
彦青半信半疑:“你真没打他?”
“天地可鉴,我疼他还来不及,怎会打他?”振君道。
“疼他?你不会把阿福——”彦青的脸刷地红了。
振君叫起来:“你不会以为我连他这种嫩草都要吃吧?他才十五岁!”却看见彦青依旧疑心重重的眼神,只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真是越描越黑啊。”
彦青望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抿嘴笑了。
第二章
昨晚做了个梦,和友人流连在塞纳河边的小酒馆里,四周充塞着女人们的脂粉味和男人们杯中的葡萄酒香,他轻轻拍着一个白俄女人的大腿,朗声大笑。
醉生梦死。
直到醒过来,怔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正身在故国南方一个名为“古里”的小镇上。房间是昏暗和潮湿的,隐隐散发出一股木头腐烂后的气味。
沈彦青从床上挣扎起来去开窗,这才想起窗户早在他住进来前就封死了,于是再次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找人来打开。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厨房的小厮给他送来了早饭,一碗粥,一碟腌豆腐干和一盘雪菜炒肉丝。“都是南方的家常菜。”小厮恭敬道,在一旁伺候着,把碗碟拾掇干净,推门出去。彦青注意到他转身时闪过的一丝隐密的微笑。
是要嘲笑我瞧不起我了。他想,来到凌家已有数日,没有工作又白吃白住,是要给人看低的。他在等凌家的掌舵人凌大少回来,曾去二管家那里打听,也只说快了快了。于是安慰自己,他一回来就好了,总有份好差事。
日子还是这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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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帐簿堆中搜到了一本书,走出房门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随手翻翻,是介绍古里镇的由来云云。据说小镇是周朝太王的长子泰伯次子仲雍为让位给弟弟季历(即后来的周文王),不惜文身断发流徙南方蛮地时所建,镇西头的河滩上有块古石,上题“回头石”,传说泰伯南渡后在这个地方转身朝北方的家乡望了最后一眼,从此扎根吴地,再也没有回去。
叹口气,望见花园那头的格子窗吱吱呀呀地开了,映出一张美丽的脸孔。
“早啊,凌小姐。”他颔首示意。
窗里的女人迟疑了片刻道:“一大早就看书呀。”
“闲着无聊,随手拿的旧书。”他晃晃手中的书本,抖出如烟的尘埃,飘飘散散。
凌凤莲点点头,脸从窗前隐了去,过了会儿房门打开,她从里头走出来。一袭蓝底白花的旗袍,映着她苍白的脸颊,素得让人心底发慌。
“《古里掌故》?”她望了一眼书名道,“你倒真要留下来了。”
沈彦青忽然想起到凌家的第一天,她就劝诫自己要早日离开。这事一直放在心里要问的,却难有机会,这会儿遇见便提了出来:“你上次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什么话?”她低头捻起粘在袖口上的一根长发,举高了在阳光下望,“以前说的话,我全忘了。”
她仔细凝视着那根发丝,喃喃道:“比起昨天的似又黄了许多。以前我的头发黑极了,又长又亮,表姐妹们都羡慕我呢。”
“什么病总有治的办法,凌小姐你这么年轻漂亮——总之放宽心吧。”彦青只好安慰她道。
凌凤莲微笑起来,把发丝从指尖吹走了:“沈先生,我爱听你说话。”转过头来望着他,脸上似乎有了些微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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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聊了会儿,凤莲嫌阳光太烈,回屋去了。沈彦青也起身去二管家处,询思着今天要让他派人把自己屋里的窗子修好才行。
却见凌振君从房里出来,捂着头哼哼着痛。
“昨晚喝多了。”他苦笑着对彦青说。
彦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让阿福端杯清茶来解酒吧。”
凌振君道:“我瞧出来了,你心里正骂我活该呢。”
“谁说的,我怎么骂你了?”彦青皱眉道。
“唉!不承认就算了。前些日子还说要正经与我交朋友呢,你朋友我今天微恙,也不问候一声,对我冷言冷语的,我真心寒啊。”说着还捏着衣袖擦擦眼睛。
“你这人!”彦青忍不住笑起来,“我刚才正想心事呢,又不是针对你的。”
凌振君放下袖子笑道:“那就好!还以为哪里又得罪你了呢!不见我每天尽量往外跑,喝醉了才敢回家?”
“这关我什么事?”彦青道,“你外头朋友多,应酬多嘛。”
凌振君撇撇嘴,低声道:“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不要再把心思放你身上?”
彦青听了,脸一阵发烧,气得就快要跺脚了:“你……你再说!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吗?”
“好好好,不说了。”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用得着吓成这样嘛!”
彦青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以后我们这么着说话。”
凌振君摇摇头道:“唉,我说不过你!换个话题吧,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还有比二公子我头痛更重要的事吗?”
彦青笑道:“你才是利嘴吧!我刚才正想找二管家呢,屋内有点东西要修。”
凌振君挥挥手:“六子?你有事随便差他,那老头不是好东西。”
彦青道:“你眼中压根就没什么好东西吧。”振君正待辩驳,却给他推了一把,“你快歇着去吧!”
凌振君往回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明日里有空吗?我约了好些朋友去山顶喝茶,其中有几位是和我家有生意往来的,你不妨也去,多认识些人对你以后做事有帮助的。”
彦青想了想,点头道:“那要劳你介绍了。”
“不敢不敢,只是尽小生绵薄之力而已。”他边说着,还做了个戏里的作揖动作。
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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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管家的住处,他正在给缸里的锦鲤喂食,小心翼翼的,比伺候主子还要慎重。
“开窗子?这不好办。”他努努嘴,把米粒丢给一条鱼,“那窗封了好些年头了,五年前我刚来凌家那会儿就是这样,说是老爷子的命令。”
“为什么?好好的封窗干嘛!”彦青有点恼了,“以前谁住那屋?”
“大管家。”他把手伸进缸内轻轻地搅动,望着锦鲤触目的红顶探出水面,呵呵笑了。
“那现在他人呢?”彦青很好奇,想起在帐本上见过的“尹振秋”三字,应该就是这位大管家的名字吧。
“大约是回乡了。我也没见过,据说是少爷们的远房兄弟来着,在这儿干了几年,人走了,名头还是留着的。”他说起这事颇有点愤愤不平,又跟彦青叨念着凌家很抠门工钱给得少等等。
彦青好不容易告辞,心中懊恼着窗子的事还是没有解决。要么明日见了振君再问问吧。他想道,见不远处姑母走了过来。
“姑母,有事?”他问道。
“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我寻思着也该回去了。”她道。
“这么快?住得不舒心吗?”彦青问,莫非是那些太太们闹起别扭来对她不好了?
“怎么会?这儿有人陪我打牌聊天,我还真舍不得呢,可是再不回去,你爹妈要着急了。”她叹气道。
彦青冷笑了一声:“管他们呢!”
姑母急道:“不好这么说的,他们毕竟是你双亲……”
“姑母,不是我说你,你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出了事,收拾烂摊子的是你,论到我来凌家这种小事,随便找个老妈子或仆役什么的陪着就好了,偏偏也差你来!既然来了,有得玩就玩,何苦把他们放在心上?”彦青越说越激动。
姑母慌了神,颤着声音道:“好啦好啦,这种事私底下骂几声也就算了,在人家的屋檐下说自家的不是,给人听了不是笑话嘛!”
彦青喘了口气,把怒意压了下来:“那,你什么时候走?我给你买船票去。”
“早让人订了,明日下午的。”姑母道。
“好吧,明天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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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青记得他们出游的那天风和日丽,凌振君穿着对襟开的米色绸褂站在门口等他,笑吟吟的。坐在黄包车上,望见远处的山坡青葱得仿似能凝出水来。
心情不禁好了许多。
到了山脚下,振君的朋友们都在了,互相打了招呼。
彦青心里明白,这些人不过是他的酒肉朋友,也没有深交的可能,于是依旧静静地站在振君的身边,别人和他说话时,才答一两句。
有人提意快上山吧,晚了茶馆里就没好位子了。凌振君却道:“还差一个人呢。”众人都问:“还差谁?我们哥几个不都在了吗?”
“我还请了段老板段小云,快到了吧,大家再等等。”
原来是他。
有人嘿嘿地笑起来:“段老板文文弱弱,怕是爬不上山顶的,到时怎么办?凌兄,难道让你背他不成?”
众人都笑了。
凌振君反而大方地答:“既然是我请来的人,让我背也是应该的。这么着吧,这里的人谁累了爬不动了,我都负责!”
众人笑道:“凌二公子果真是风度不凡啊!”
彦青则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不再听他们的傻话,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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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太阳已升至头顶了,小摊贩们多了起来,卖茶叶蛋的,卖麦芽糖的,还有卖臭豆腐的,熙熙攘攘地将山脚下围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