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不及防地,他松开了振君,和彦青滚在地上,枪被摔到了一边。
振君从缸里探出头,眼神直直的,急喘着爬到地上拣起了枪,握紧了,对准他们大喊道:“青,让开!”
枪响!一串血珠从振邦的胸口迸射而出。他躺在地上抽搐起来,向振君伸出了手:“小君,过来啊——”
振君摇着头,淡然道:“你去吧。”
远远望见他的眼睛半睁着,已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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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君愣了半晌,跪倒在地。彦青爬过去扶住他,见他脸色青紫,眼眶内浑浊一片,忙喊人进来。
大家见了屋内的狼籍,都呆了。彦青只道是试枪发生了意外,下人们也不好多问,皆四下去张罗。
镇上最好的大夫都给请了来,彦青的腿作了处理,并无大碍,但是振君——“二公子的五脏六腑都坏了,若吃了生鸦片,怕是已一口毙命,罂粟面比起来要少毒一些,应该还可撑几日。”
是,是这样。
靠在床框上,彦青闭上了眼,让二管家送大夫们出去。临出门时,又把他叫住了:“六子,你的鱼还好吗?”
二管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敬地答道:“好得很,上回换了大米缸,它们可比之前要游得畅快多了。”
“那就好。”彦青挥了挥手。
觉得很累,该是休息一下的时候了,可腿钻心般的疼痛着,睡也不安稳。让阿福扶着去看看振君,他似是睡着了,脸色缓了些,没之前那么可怖了。斜躺在床沿上,让阿福出去候着。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把脸贴在振君的颊上,是温热的,心定了下来。直到振君醒了。
“我吵了你?”彦青道。
振君摇摇头:“我刚好梦见你了。”
“什么梦?”彦青问。
“记不清了,我们像是在大轮船上,四面是海,大家都在笑着,可一个浪打过来,我被卷走了,我大喊你的名字,可你像是没听见,任由我越漂越远——”
彦青打了个寒颤:“胡说,你真掉海里了,我能见死不救吗?”
振君虚弱地笑着:“不是说是梦吗?又不是真的。”
彦青捂住他的嘴:“别瞎说了,休息吧!”
振君望着他的眼睛:“青,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我真要死了?”
彦青避开他的目光道:“大夫说有办法的,另外也可试试偏方,你放宽心吧。”
振君点点头,咳了两声,说胸口痛得慌,让彦青揉着,又说只要碰着也痛,彦青忙缩回了手,想起大夫说他的内脏全坏了,不禁红了眼眶。
问了多个郎中,都说是没法治了,也有人提议给他抽大烟,虽不可能真的救治,但可减轻疼痛,延着一口气。还能怎样呢,叫人把凌老爷子用过的雕花烟筒拿来了,又怕他这一抽太猛了,最后决定给他喷烟。
两人横卧在床上,让阿福暖好了烟筒,递给彦青。彦青试着抽了一口,呛着了,咳得眼泪直流。再试的时候就好多了,望着青烟袅袅升起,竟有些迷醉了,张开口徐徐地把烟吐在振君的鼻息间,看着他的眉目舒缓了下来。
微笑着亲吻他的脸颊:“好些么?”
振君睁眼笑道:“我们似是比从前更亲近些了,以前不过是身体交合,现在倒是连呼吸也相接了。”
空气中弥漫着甜腥的香,不知从何时起也不觉得它讨厌了,感觉着血管中的毒液流过,暖得很,仿佛生命在流淌,真想醉死在里面啊!
呵,真的醉死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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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要注意滋补,于是把镇上所有的补品都搜了来,一样样炖着,吃得振君直皱眉。大闸蟹在秋季用稻柴梗封在了瓮中,如今取出来还是鲜活的,在厨房里清煮好,又拌了醋和姜末,端到振君房里,彦青拿个小银勾出肉,喂振君吃了几口,见他又没胃口了。
“还想吃什么?”彦青问。
“青,别这样,仿佛要让我在死前遍尝天下美食似的。”振君道。
阿福在门口报:“段老板来了。”又望着彦青,等着他下命令,请或不请。
彦青看了看振君道:“让他进来吧。”
振君道:“你不必——”
彦青伸手捋平他的发丝,又拍了拍他的褂子:“让他见见你吧。”
转身出去,远远望见段小云急匆匆地往这边来了,还是那双美目,百般风情。
在自己房里坐了一会儿,想着段小云也该走了,刚踏出门却正巧碰着,两人都尴尬地笑。他的眼内分明有泪,想必是与振君死别了一番。客气着互道了珍重,彼此心中也明白,无论与振君还是与自己都是最后一面了。
晚上还是给他喷烟,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彦青和他说话也只点头和摇头。
鸦片膏烧完了,彦青把烟筒递下床让阿福再添一些,振君忽然开了口:“青,等我眼一闭就没凌家了,你改了匾额吧。”
“说这个干什么?”彦青皱着眉斥道。
“总要交待一下的。”振君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明摆着的。常说只怕见到别人死在我面前,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一天,心里也是怕的。”
彦青吃了一惊,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拼命地摇着:“别怕啊,振君,你一走我就跟着去,你别怕啊!”
振君轻轻地笑了:“傻啊,说说而已的,你还要照应家里,可别干蠢事。”
阿福加好鸦片膏,送了上来。
彦青愣愣地望着,没有抽,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靠着振君。揪着他的衫子,就像揪住了最后的一丝欢愉,舍不得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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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衣衫无论晒多久,穿上身后总有种湿寒的潮气,被风一吹就不自禁地发抖。
“快下雪了吧。”彦青把所有的窗都关紧了。
“是吗?好久没出去了,也不知外头怎样了。”振君蜷在床榻上,抬眼望着彦青,眼中是混浊的。
彦青心中一阵抽痛,佯装轻松道:“没什么大事。还记得米行边上那条‘君子弄’吗?这两天在装电灯了,听说因为是古里最早给装上电的,还要改名呢。”
“改成什么?”
“你猜猜。”
“不知道。”
“叫‘电灯浜’。”
“难听。”振君挑挑眉。
彦青笑着抚摸他的脸颊:“那你给取一个。”
振君想了半晌,皱眉道:“总之都比‘电灯浜’好!”
“哈哈,振君,想不出来就承认吧!”彦青笑道。
“谁说的?”振君伸手去拉彦青的手,“敢笑我?说,怎么罚你?”
彦青俯下身,凑在振君耳边:“都听你的。”
两人面对面轻轻地笑着,忽然振君剧烈地咳起来,彦青慌忙把毛巾塞在他手里,眼见他的嘴中吐出了鲜血。
是大口大口呕出来的血!仿佛把整个心肝都呕了出来!
彦青真想捂住双眼,不看不听不想!眼前的男人曾用那么坚壮的胸膛拥抱过他,激活了他的生命!如今呢——竟只延着一口气了!
要问他的生命还有多久多少天多少时刻?
就像问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多少天多少时刻!
待振君睡下,一个人走到了屋外。
开始下雪了。
南方的雪太过轻浮,无论有多么白多么通透,一碰着地面便化了,与尘土混作了泥泞,踩在上头濡湿了鞋。
路上的行人很少,大多都裹紧了袄子步履匆匆。彦青迈着僵直的步子往前走着,还能去哪儿?他苦笑,不过是想有片刻逃离这一切罢了!
步上迎恩桥,每一级每一阶都让他恍惚起来。桥那边是什么?未来会怎样呢?他不敢想——其实他不是没想过,不过当时的每一种想象在如今看来都太过美丽了。
大夫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是的,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会冷静地送他走,温柔地对他说别怕,他只是先走了四五十年!四五十年不过一晃眼,总有一天会重聚!
可,真的是,舍不得啊!
他的未来竟然会没有凌振君这个人——竟然!
彦青靠在桥栏上,任眼泪倾泻而下,雪花飘在他的脸上,与泪水一同凝成了冰霜。抬头望见岸边错落的黑瓦屋脊上斜斜地掠过了几缕炊烟,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幸福,他的心中却象压上了一块巨石,胸口闷着,呼吸也紊乱了。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似有千种舍不得万般不甘愿要吐露,可从喉中崩出时只化作了一声吼叫——惊惶而无助。
谁听的见?他的吼声很快就在空气中被风雪撕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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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嗯?”
“到我闭眼的那一会儿,和我说一句话。”
“什么话?”
“再会。”
“再会?”
“青,你怎么哭了?”
“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再会?!”
“不过是这辈子不再见面,和我最后打个招呼都不成吗?”
“好,我听你的。本来还想宽慰你,反倒是你宽慰起我来了。”
“青,现在什么时候了?天亮了吗?雪停了吗?”
“我去看看。”
彦青起身点了盏油灯,走到窗边,推开了条缝张望着:“像是停了。怎么,想看雪景?都化了,只有屋檐上还留着些。”
“把窗开大些。”
彦青将窗推开了,见他愣愣地望着外头:“青,你看那山——”
天还没见亮,远处的山只是黑压压的一片:“山?怎么了?”
“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爬山吗?那块大石头中间有条缝,我还说过我小时候常在那儿玩的——”振君缓缓地说着,眼神飘得很远。
“我记得。”彦青笑了笑,想起他们的亲吻,有丝甜蜜。
“有一次,我和大哥玩捉迷藏,我躲在那石缝里等着大哥来找,一直等到天都黑了,我很怕,还偷偷哭了,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大哥才把我找着了,我骂他踢他,他都不还手,他说他对不起我!”振君说着,眼中闪着泪光,“刚才,我好像又听到他在对我说话,他说他对不起我……”
彦青望着窗格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的斜影在微微抖动,一阵心惊:“振君,别说了!别说他了!”
“青,他要来带我走了。”振君道,“他在对我说话!”
“振君,求求你,别再说了!你看着我,你想着我啊!”彦青扑倒在他的怀里。
振君将他的脸捧起,小心翼翼地吻着:“我的青,青,青……该说再会了。”
彦青一颤,抬头见他眸中最后的一星精光,已掩了。
尾声
那几天,古里镇给炸得面目全非了。
六子到他房里劝了几次,说宅子是再也不能住人了,要么去挤防空洞,要么带着家眷细软逃去内地。
他淡然地听着,直到说起戏园子和附近几条小街都炸毁了,他才开口道:“状元弄也给炸了吗?”
六子说是,他叹了一声:“真可惜。”
终于决定雇船西行了。
出宅子大门的时候还是有意地看了匾额一眼,如今已是“沈府”了,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他初到时见着匾额上的字所产生的奇异预感。
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或许他的到来只是为了见证凌家最后四个人的死亡。
凌振君——
舌尖微颤着,吐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他死的时候,自己却很坦然,仿佛多日的惊惧与恐慌在他离世的一刹那,终归于了平静。等到大殓,听说古里的风俗要在亡者的口中放上一些银片,用以避邪。于是将颈上的银饰取了下来,塞在他的口中——什么“朝夕相对”!什么“举案齐眉”!他都含着咬着呢,每一样都做到了!
只是他这一走,心便空了。整日里忙着生意,这些年洋米充斥市场,米价年年往下跌,也赚不到什么钱了,全靠着罂粟支撑着门面,可如今乡下的三十里田地都给炸了。
还剩下什么呢?
本想把姑母接来住的,写了信去请,被谢绝了,只说是她身子不好,已出不了远门了。可他心里清楚,姑母一辈子都离不了沈家。都姓沈又怎样?这里始终不是她真正的家。
却已成了他的。只是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
兴好有阿福陪着他,两人说说话,可又怕有那么一瞬间,大家突然都没了话题,留下了可怕的空白——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想到了谁。或许还在想象若他还在,那有多好。
午夜梦回,抚着自己冰冷的皮肤在指间日益苍老,方觉得失去了他,不只是枕边少了个人,有心事缺了个谈论的对象,而是真真实实的没了他了,连见一面也难了。
只有偶尔,偶尔会想他的样子,一年年地在眼前模糊了,终于压抑不住,痛哭失声。
心冷的时候,只好叫阿福过来把烟暖着。他对大烟是真的着迷了,本只是给振君喷烟的,自己却上了瘾。他喜欢它在体内悠然地翻转,在他的口鼻间恣意地吞吐,那一缕,那一丝,都是温暖和香甜的。
阿福扶他上了船:“爷,要开了,您当心。”
他点点头,向古里镇望了最后一眼。
再往前,过了那迎恩桥,就是另一番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