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去古里镇的时候,湖中的荷花还未开败,只是残留着的艳丽已没了精神,偶有几缕清香飘进船舱,也立即混入人群,与汗味体味搅成肮脏的一片。
令人作呕。
他把肘撑在窗口,望着姑母和其他乘客卷起衣袖采摘莲蓬。前头的船老大骂骂咧咧,喊着莲子还没熟呢,苦死你们。人们听在耳里,手中还是不得空。姑母转身问:“吃吗?”他笑着摇摇头。
姑母起身回舱,手帕里兜着好几个莲蓬,坐下,拿一个最大的掰开,将一粒粒莲子细细地拨了皮,又去了一层膜,放进嘴,忽然眉头一皱,吐了出来。
“闻着是香,怎么那么苦呀!”姑母愤愤不平,不停拿茶漱口。
“船家也说没熟呢。”他把玩着剩下的莲子,幼嫩光滑的触感摩娑在掌心中,激起一丝凉意。
过了不久,前头已有人嚷了:“到了到了!”
光线暗了暗,船身正过桥洞,再一眨眼,风景已豁然开朗。探头出去,见那长着青苔的石桥上书写着三个朱玉大字:迎恩桥。
真是好名字。他想。
姑母推推他:“古里镇到了。凌家的人要来接船的,小心应对呀。别丢我们家的脸。”
他点点头,忍不住微笑。
家败在他们那一代,蒙羞的也是他们那一辈,临了,全家只剩下他还喝过几年洋墨水,好歹谋了个差事,要丢脸也轮不到他吧。
“凌家的生意很大,你若干得好,将来凌老爷子说不定会帮我们重振——”说着,她忽然停住了,用手帕捂住嘴,轻轻地咳了两声。
重振沈家?呵,她也觉得不可能了吧。沈家也不是一天两天败下来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弟弟将绾绔子弟的恶习一样不拉地学在手,坐吃山空。可怜了姑母,家族分崩离析时,正值她妙龄年华,等大家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才发现他们的小妹妹早已过了适婚年龄。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不知她心中有没有不平?
凌家派了人在码头上接他们,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肥头大耳,自称是凌家的二管家,见了他不停地叫“沈家少爷”。
他忙说不敢当,叫“彦青”好了。
管家嘿嘿地笑,露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要的要的。”
姑母得意起来,回头冲他笑,意思是:看呀,沈家即使再没落,毕竟也曾有过红火的光景的,别人总还要敬着咱们的。
他别过了脸,装作没看见。
“过了这条弄堂就到大门啦。”二管家在前头带路,指着围墙里的房子,“呶,沈少爷看,那些是库房,对过几间是少爷小姐们的,老爷子的在最里头。啊,再往前过条小街就是店面了。”
房子是青砖建的,望上去灰蒙蒙的象是布满了烟尘,想必年代很是久远了。进大门的时候,他有意朝门楣上的匾额望了一眼,“凌府”二字在他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他忽然敏感地意识到,凌家的显赫历史即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深刻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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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彦青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与凌老爷子见面的情景,却始终想不起他的样子。那个统治凌家五十多年的君主隐藏在神秘的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烛光在烟雾缭绕中跳动着,在他的脸上划满斑驳。
“沈贤侄。”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你来我们凌家做事,很好。我早就劝过你爹别那么死脑筋,让你守着沈家那无底洞,还不前途尽毁。”
彦青嗅着屋内上等鸦片的芳菲,不禁有点晕眩:“是的。我爹想通了,让我过来帮您工作,在您身边学点东西。”
“哈哈,我已多年不下床啦,现在凌家是我儿子作主,你书读得多就帮帮他吧。”他混浊的嗓子里挤出几滴笑,把手中的雕花烟筒抽得哧哧响,“出去吧,让六子给你找个住处。”
二管家点点头:“老爷子,我领他出去啦。”
他的鼻中发出一声奇异的喘息,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吧,出去吧。我要做神仙啦。”
彦青走出他的屋子后,才发现自己簇新的湖蓝长袍上已汗湿了一片。盛夏的傍晚,偶有几丝微风拂过,正是舒服的时候,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沈少爷,您这间靠着二少爷的屋子,离大少爷的也不远,花园对过是小姐的。”二管家给他推开一扇房门,点上盏油灯,“您瞧满不满意?”
“挺好。”他扫视屋内满目的灰尘和蛛网,皱起了眉,却依旧微笑,“挺好。”
“那还有什么吩咐?”二管家也笑,抖动着一脸肥肉。
“我姑母呢?”
“姑太太住在太太们的院子里,一切都安顿好了。”
“我要和少爷们打声招呼,请你带路。”
“沈少爷,这会儿怕是只有小姐在屋里,大少爷去北边办货了,月底才回来,二少爷嘛——不到半夜也不会回屋的。”他朝彦青眨眨眼,“你知道的,男人嘛,推不完的应酬。”
彦青点点头:“那我先见见你们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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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凤莲坐在她屋前的榉树下乘凉,半眯着眼,轻摇手中精巧的檀香扇。这个女人的美丽在镇上是众所周知的,在她初露风华的十三四岁,提亲的人已踏平了凌家的门坎。算算今年,她都过十九了,婚期却遥不可及。
那一年她突然病倒,所有的医生都在叹息:可怜的孩子,恐怕活不过双十!于是,当年络绎不绝的求亲者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踪影。
唉,当年,当年。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她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走过来,湖蓝的袍裾飘飘摇摇。
“陵小姐。”沈彦青微微欠身,“我刚到府上,过来打个招呼。”
凌凤莲点点头:“我听说了。先生刚从法兰西回来?”
“是啊,去了两年。前阵子家父身体不适,我才提前回来的。”彦青道。
凤莲想了想,问道:“法兰西是个怎样的地方?”
彦青正待说,却又见她挥了挥手。
“别说了,别说了。”她皱起眉头,拈着圆宝领,把自己的下巴往里陷了陷,像是极冷似的。
“凌小姐不舒服?我先走了,小姐好好歇着吧。”彦青道。
凤莲笑了:“呵,告诉你吧,我快死了。你看像不像?”
彦青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望着他,站起身:“在这儿呆着,短命。”
他的心猛地一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莲往她的房间走去,忽然顿了顿,回过头:“古里镇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如趁早离开吧。”
彦青心中一片迷茫,目光追随她雪白的旗袍边在门口闪过。檀香轻轻地扇动鼻翼,他回想起她的眼中有一抹幽蓝困顿的莹光。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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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空气浑浊而厚重,彦青感到胸口很闷,几番辗转也无法睡去。他想去开窗却发现窗子都给封死了,只有几缕风的游丝从缝隙中挤进屋内。
什么鬼地方!他低声咒骂道。
两个人影从窗口滑过,高个子的男人愣了愣,回头望向他,一脸惊惶。
“谁?!”男人叫了起来,声音微颤。
彦青忙推门出去,那人看他了一眼,忽然舒了口气:“你是——”
“啊!我姓沈,今天刚住在这儿。”彦青解释道。
面前的男人微笑了,伸出手:“噢,差点忘了你今天到!我是凌振君。”
“原来是二公子!”彦青握了握他的手,“久仰。”
“久仰什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的名声可不好。”
彦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也笑。
凌振君把他身旁的人影往前拉了拉,“小云,来见见沈少爷!哪天在酒楼里置办几桌给你洗尘,让小云唱几段,他的《拾玉镯》就是去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忸怩着,冲彦青笑了笑,又拉拉凌振君的衣袖,低声道:“不早了。”
“好好好,回屋啦。”凌振君拍拍彦青的肩,“明天见。”
“那我的工作是什么呢?”彦青见他转身要走,忙问道。
他摸摸脸颊想了半晌,摇摇头:“生意上的事我可不管,等我哥回来再说吧。”
“那明天——”
“这么急干嘛?先玩几天吧!明天我带你逛去!”他笑着眨眨眼,一把搂住小云的腰,“我们回屋吧!”
呵,老子抽鸦片,儿子狎戏子。好个凌家!
彦青望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他想起了老家的父亲和两个叔父。原来很多东西都是一样的,你以为自己逃离了,其实只是离它更近而已。
穿过花花草草,他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亮着灯,凌凤莲就住在里面。他想象着她也透过花园望着他。
他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莫名其妙地,他觉得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都被囚在笼里,越过铁窗向外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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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家在民初那几年是苏南的首富,沈彦青听说凌老爷子是靠着一担大米发的家,也有人说真正使凌家成为古里霸主的是军火和鸦片,粮食和布料生意只是幌子。彦青不以为然,当时在南方有很多有钱人家的田地都是一半种稻子和棉花,一半种罂粟的。
何必计较太多。
比如现在,凌振君邀他去逛戏院,他能不去吗?
昨晚黑灯瞎火的没看真切,现在朝凌振君望了一眼,倒也是个俊朗英挺的男人,没有他早先猜想的种种猥琐神情。
“坐车还是走着去?”凌振君问他。
“二公子决定吧。”彦青客气道。
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笑道:“客气什么?叫我振君吧。”
“恐怕不大合适,算起来我倒是小您几岁的。”彦青也笑。
“你真是白留洋了,死脑筋。”振君摇摇头。
最后还是定下来走着去,一来戏园子离得不远,二来凌振君坚持要给彦青做向导,带他四处逛逛。
二管家也要跟去,凌振君斥道:“我说六爷,平时不见你忙活,一到我要去听戏,你倒兴头来了。”
二管家只得皱着脸陪笑:“不敢不敢。”
“谁也别跟来。”他说,只留了小厮阿福在一旁打伞。
终于出得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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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天的有戏演吗?”彦青有点好奇。
凌振君呵呵笑:“这你就外行了吧。看戏班子排戏顶有趣了。”
“难道不是晚上正式演时较出彩吗?”彦青问。
“现在去看是赏戏,到晚上就是捧场子比排场了。”凌振君说起戏来眉飞色舞。
“南方人里爱听京戏的倒是不多见的,像你这样的就更少了。”彦青道。
“哈哈,我当年在京里读书,书没念会,京戏却学了不少。”他笑道,正好路过一条弄堂,他指指,“呶,这里叫状元弄,早前出过状元的,还做了皇帝爷的师傅。”
彦青又问他这位状元叫什么,做过哪个皇帝的老师,他却说不出了,朝彦青做了个鬼脸:“管他谁呢。”
又说起古里的特产。
“一是莲子,不过不及桂花栗子,再过一阵子,入了秋就有了。”凌振君道,“那才是真正的齿颊留香。”说着,挥手拂过彦青的嘴唇。
沈彦青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他,他却依旧说笑着往前走。
无心还是有意?彦青的心中不觉凛了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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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弯八拐地绕过几条弄堂,猛一抬头,戏园就在眼前了。廊柱飞檐,颇有气派。檐下是青竹扎的红灯笼,紧挨着挂了一长串,门口是戏牌,书着龙飞凤舞的大字“拾玉镯”和“贵妃醉酒”,下面是诸位名角的介绍。
彦青走近去看,“段小云”排在第一行,边上是他的照片,抿嘴笑着,一双美目妩媚动人。
“戏牌有什么劲,里头才是活色生香。”凌振君拽着他的手一径往里走。
彦青窘了起来,手腕用力扭了两下,终于挣脱开来,看看凌振君,似乎并不在意,已嘻嘻哈哈地与前头的戏园老板和演员打招呼了。
在贵宾席坐下,上茶,寒喧,再定睛望着台上几个青衣走台,一时间云鬓飞舞,倒看不清哪个是那位“段小云”了。正想着,一人已往台边走,巧笑倩兮。
凌振君起身鼓掌,大声喊道:“上《拾玉镯》!”
段小云颔首作揖:“凌二公子,别急,这就来。”
等鼓乐声再次响起,段小云已化作孙玉姣,小碎步,兰花指,回眸一笑风情万种。原来,原来男人可以比女子更加妖娆。
怪不得!
彦青将目光收回,投向身旁的凌振君,却猛然间四目相对,恍惚了很久,终于挤出句话:“你,你怎么不看戏?”
凌振君幽幽地笑:“他比不上你。”
彦青擦擦汗涔涔的额头,笑得勉强:“我,我又不会戏。”
台上的美人忸怩着,将拣到的玉镯推到青年书生手里,一声声娇呼:“你拿去,我不要。”
然后彦青看到凌振君的脸靠到他的颊边,轻轻地吐出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以后跟着我吧。”
脑子里轰隆一声,彦青茫然地望着台上还在推脱着的孙玉姣,依旧是那句:“你拿去,我不要。”许久才道:“二公子真会开玩笑!我来凌家不就是要跟着您和大少爷做事的嘛。”
凌振君抬了抬眉,露出一个笑容,接着他缓缓地别过头去,站起了身,撸平绸衫上的折皱,挥手道:“唱得好!阿福,来呀,赏!人人有赏!”
于是继续歌舞升平,台上台下眉来眼去。
沈彦青如坐针毡,想起姑母还留在府里,忙对凌振君说要回去陪她,仓惶逃了出去。
一路低头奔走,只看见自己黑色缎面的鞋在石硌路面上抬起又落下,沙沙沙,沙沙沙,晃得心口疼。不知跑了多久,举臂拭汗间,忽然望见熟悉的砖墙和青苔。状元弄?他停住脚步,剧烈地喘息起来。
混蛋!他在心中狠狠地骂。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他更恬不知耻的人,不过第二次见面,就对他任意出言糟践起来!
看来,凌家的这碗饭果真难吃啊。他轻叹一声,循旧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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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说好只住一两天的,临到走时却被老爷子的两个姨太太留住了。
“本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一定要我陪过来照应着,等打理好了就回去的。”她皱着眉说,“但她们对我这般热络,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你说呢?”她仰起头问他,就象以前问她的父兄般,眼中闪着热切的盼望。
“那也好,多住些日子,四处玩玩。”彦青顺着她的心意说。
“好吧。”她笑起来,竟有几分少女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