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皱着眉头走过来,用脸颊轻轻贴住西凡额头,西凡额头凉阴阴的,并不发烧。
“睡一觉,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西凡笑着说。
家臣信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
第二天早晨,西凡果然好了,上午两人驱车去盛宅送大狗,一直耽误到了中午时才出发,直升飞机降落到小岛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在螺旋桨扬起的满天尘土中,家臣用大衣裹住西凡,两个人大笑着弯腰跑出了旋风的圈子。
直升飞机发出巨响准备返航,西凡抚弄着自己的头发大声问家臣:“家臣,看我头发是不是都乱了?”
“一点点,很好。”
是真话,西凡头发飞起来,有一种不老实的美。
沿着开满野花的小路慢慢走向山坡上的木屋,家臣一手拉着西凡,一手提着装满东西的背包。
“肯定是都乱了,风太大了,下次……”西凡不觉停了一下,“……下次我们坐船过来好不好?”
“臭美家伙,真是拿你没办法。”家臣笑着,把西凡按着发角的手拿下来,自然而然放在自己腰间。
“什么东西?”西凡伸手在家臣身上乱摸。
“别动。”
“到这里还带着这东西!我们是来过周末的!”西凡撇着嘴角把盛家臣的枪抽了出来。
“好,那你扔在草里,我们明天来捡。”家臣笑道。
“算了,就没收吧。”
西凡把枪放进自己的口袋,沉甸甸的东西坠着浅色的休闲服。
路边,桔黄色的是雏菊,粉色的是石竹,西沉的阳光下亮丽地在风中招摇,高大的棕榈树因为没有人管理,发黑的败叶零零落落地挂在树干上。
“先去洗澡,然后去悬崖!”西凡靠着家臣往上走。
“明天再去悬崖吧,你不累吗?”家臣仔细看西凡脸色,好象是没事了,西凡浅麦色的皮肤上透着红晕。
“捡日不如撞日。”
“乱用名词。”家臣嘿嘿地笑,西凡也跟着他笑。
傍晚时分,家臣牵着西凡的手,来到悬崖上。
淡紫色的天空,海天之际是桔红色明亮而斑驳的云,崖下的海鸥还未归巢,不时成群地飞起来,啼声四起。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吗?”
“还没有,但下面已经碰到海面了。”
“象个很大的鸭蛋黄儿?”
家臣失笑,楼紧西凡,“不,比蛋黄儿要红。”
“家臣。”
“那悬崖离我们有几步远?”
“嗯,七步。”
“用跑的呢?”
“跑的啊,五步。”
“五步。”西凡相信家臣的眼光,他说五步就一定是五步。
“嗯。”
“我想象那些跳水运动员一样,五步助跑,然后张开双臂,飞起来,再落下去……”
“胡说。”家臣皱起眉头,轻轻斥责。
西凡莞尔,侧过脸来,似乎在看家臣。“盛家臣,我爱你。”
“我知道。”
注视着眼前乌黑而明亮的眸,家臣想西凡失明了怎么还会有这样专注的眼神,忍不住抬起手来,温柔地碰了碰他的脸颊,西凡陡然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西凡?”
“风大,有点冷呢。”西凡缩缩脖子,“家臣,帮我把大衣拿过来好吗。”
“好,等我别动。”
“嗯。”
听见盛家臣的脚步声离得自己远了,西凡才扭过头去,睁大了眼睛看着正前方。
“臣,看我!”
西凡笑着大声叫。
“……一……二……!”
盛家臣扭过头去,西凡象一个跳水运动员一样迈动修长的腿,步伐轻盈地向悬崖跑去。
“西凡,站住!!!”
“……三……四……五……!”
西凡顿了一下,然后轻快地跃到了空中,他伸展双臂,挺直腰身,如同一个大写的“Y”,停留在了桔色的夕阳里。
***
“西凡………………!!!!!!!”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西凡满意地感到自己象一个断了线地风筝,无牵无挂地往下落。
“啪!”
手腕上一阵剧痛,下坠之势陡然停了,感到头上细沙碎石索索而落,西凡绝望地发现自己荡荡地挂在半空。
“李西凡!”
如果是两天前,这沙哑声音里地歇斯底里多么令人动心。
不可思议地抬头,西凡喃喃道:“怎么……可能?!”
家臣哑声回答:“是你那三个字,说得……太过绝望。”
从昨天晚上起,家臣无端开始惴惴不安,直到刚才西凡开口说‘爱他’才警觉起来,几乎是潜意识里放轻了脚步,轻而易举,就骗过了瞎眼的西凡。
恨自己终究是笨,知道了这么多事,依然不可原谅地低估了盛家臣,西凡眼里眉间都是伤痛,无法聚焦的眸子可笑地看错了些许方向。
家臣心碎,声音却渐渐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告诉我为什么,李西凡。”
“昨天,我去了盛氏。”
西凡回答,盛家臣愣住,渐渐明白过来。
“盛家臣,你放了我吧。”西凡说。
伏身在悬崖上,家臣只手扣住岩石,闭上了眼睛,都说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便不可活。
听不到声音,西凡不再犹豫,空出来的右手摸索进怀中,等到看他掏出东西时,盛家臣愣住了,是自己那把手枪。
西凡痴心,可是不傻。
把枪对准崖顶,西凡道:“家臣哥,你躲得过一枪,躲不过全部。”
“西凡。”
“我数三下,你放手。”
“不。”看着乌洞洞的枪口,家臣断然拒绝。
面对着家臣声音传来的地方,西凡满心满眼里都是凄凉:
“家臣哥,如果你给我机会开枪,我会……很高兴。”
悬崖上是片刻沉默。
“一……”
“……二……”
几秒之间,盛家臣已经悄无声息地弹开了腰带上的瑞士军刀。
突然,一直看向崖顶的西凡轻轻后仰了几分,眼帘垂下来,本来伸直的右手划过一个弧线,掉转闪着冷光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动作,让盛家臣痛入心扉。
“西凡,对不起!”
“……三!”
西凡终究吃了目不能视的亏,听到声响不对时,为时已晚。在匕首夹着风划破西凡右手手腕的瞬间,西凡扣响了扳机,子弹呼啸着,火辣辣掠过了西凡的脸颊。
“啊……!”
西凡伤兽般的叫声回荡在悬崖上,一前一后,乌沉沉的枪和红色的匕首悄然落下,瞬间消失在渐趋浓重的暮色里。
盛家臣连拉带拽把西凡拖上来。
西凡疯了一样挣扎,手腕似乎被割破了静脉,深色的血一刻不停涌出来迅速染红了两个人的衣服。盛家臣实在抱不住他,只好用膝盖抵住把他死死压在沙石地上,西凡恨自己没用,握紧拳头狠狠砸着身下的岩石,盛家臣看他几近疯狂,一刻不敢放松,腾出空来拉下领带,把西凡血乎乎的双手缚在背后。
终于,西凡放弃了挣扎,短短呼出一口气,他慢慢软下了身子,颓然地把脸埋在地上。
身侧海鸥在啊啊地叫,盛家臣在打手机。
“麦林,西凡受伤了,马上调直升机!我们在……”
盛家臣的声音有点儿颤抖,西凡想,他凭什么呢。
粗糙的石头塥着西凡的脸,耳边海鸥的叫声越来越小,盛家臣叫“西凡西凡”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
入夜,特护病房的窗子关上了,把夏虫啾鸣声挡在了外面,西凡无声无息地躺在狭窄的床上,淡黄色的液体从血浆袋里一滴一滴流进臂上青色的血管里。盛家臣让人连夜从精神病院运来了特制的单人床,宽宽的皮带把西凡的手脚牢牢固定了起来。
盛家臣下巴长出来了青青胡茬,嘴角也起了几个小小的潦泡,堪称英俊的脸陡然憔悴了许多。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家臣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默默坐在床边看着西凡。
西凡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医生却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失血过多需要时间调整而已。病服的领口里露出了尖刻的锁骨,脸色也重新变回了半年前的苍白,昏迷中,西凡嘴唇微微翘起来,显出倔强的样子,家臣此刻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灯光下,盯着西凡的脸,家臣突然小心地抬起了扶在床边的右手,近乎石化的身子悄悄往前靠了靠,试探着,把食指靠近西凡的面颊。不想就在这时,西凡似有所感,无意识地侧了侧头,光影忽动,脸上的刀疤骤然变得鲜明,家臣一震,手停在了半空。
西凡继续沉睡,家臣却把手缩回来握成拳头,心悸地闭上了眼睛。
顾章,你是对的,我是不该捡回这个垃圾一样的李西凡,因为本来,我还没有害死他!!
因为不在乎,所以始终强势,额头抵在拳上,家臣这时节终于想起了上帝的名。
主啊,他在心里说,请您宽恕我吧。
终于,凌晨时分,西凡的眼皮缓缓动了动,盛家臣靠过去,低低叫他的名字。
西凡渐渐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张了张嘴才发觉得嗓子疼得厉害,勉强咽口唾沫叫:“盛家臣。”
“西凡。”家臣注意地看着西凡的脸。
“……能不能把我解开,很累。”
家臣很为难,就没有说话。
西凡只好扭过头去,眼睛茫然地对着角落。
屋里太闷,家臣站起身,走过去把窗子打开,沙沙的树叶声和唧唧虫鸣瞬间涌了进来。
“家臣哥,你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西凡虚弱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家臣用手按着窗台回忆。
“从我爱上你?”西凡又问。
家臣没说话,远处是黑的树林和昏黄的路灯。
“还是……更早?”
……
微风吹进来,抚着家臣的头发,他决定告诉西凡,迟早要痛不如现在给他说清楚。
家臣回过身,向西凡床边走去,西凡无神的目光追随着他嗒嗒的脚步声。
“对,更早。”家臣俯首看着西凡说,“在见到你之前,我就见过你的照片还有……你的成绩单,那时候,你高中还没有毕业,当时,我们只是要培养一个可以用在关键时刻的……替罪羊。”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配得上我。”
家臣知道,自己冷静的声音刺伤了西凡,可是他知道,任何附带了痛悔情绪的调子都会更深地伤害西凡。
……
“可是……你曾经赶我走……?”西凡沉思问道,“是……做戏给……Josh看?”
家臣默认。西凡心想也是,不是这般曲折,狡猾如周涛,怎会相信西凡一个孤儿能轻易得掌盛氏老大的心。
……
“所以,你故意让Josh发现了那个小岛的位置。”
“……”
“所以,怀叔,根本不是盛氏的人?”
“……”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西凡觉得嗓子疼得不得了,“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出卖你?”
“还从没有人能够挨过周涛的手段。”家臣刻板地说。
西凡轻轻地点点头,“倒是。”
闭上眼睛,西凡苦笑着夸家臣:“你真是什么都算到了。”
“只除了后来……我会真心喜欢你,李西凡。”
西凡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天,在一个公共车站,盛家臣曾经把自己按在车前盖上说,“我算来算去,没算进去自己的心情。”
……
“家臣,我恶心,”西凡皱着眉头叫家臣。
“西凡。”
“家臣,快扶我起来,我要吐了。”
西凡脸胀得通红,腮都鼓起来了。
盛家臣才知道西凡是真的难受,手忙脚乱松开了西凡左腕上的皮带,刚刚扶他欠起身子,还没有来得及去拿漱盂,西凡就呛了出来,喷了两人一身的血。
看着满眼鲜艳的颜色,盛家臣闭上了眼睛,抑制住声音,让眼泪慢慢滑落僵硬的脸颊,没进白色的棉布里。西凡看不见,家臣反倒庆幸,只怕西凡看见了自己的眼泪,也不过是恨得多吐口血而已。
再次陷入昏迷前,西凡靠在盛家臣怀里说:“你若是还有一点心……就放了我。”
***
闻声而来的医生和护士手忙脚乱了很久,才让西凡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一连几个小时,家臣默默站在无菌室的玻璃窗前,看着浑身插满了管子的西凡,只想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人不是自己,又想,若是西凡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会诊的结果出来了,大夫说是因为情绪激动导致胃部溃疡被引发的缘故,原本愈合中的病灶有迅速恶化的趋向,最好是过两天就做局部切除手术。
西凡没有亲人,所以是家臣在同意手术的单子上签了名字。
护士小姐换了两班,到了上午十点多,西凡终于被送回了加护病房。连日的焦虑和不眠淘干了家臣的精神,医生看他脸色太坏,和麦小姐合力劝说着,把他送进了隔壁的小休息室。
家臣和衣倒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浅绿色的天花板,看了半个小时,也就睡着了。
家臣疲倦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梦见了在水里漂着的西凡,一头冷汗醒过来,定定神,却真的听到了西凡的声音。还没有跑进病房,家臣就听见了西凡的尖叫声,知道他为什么叫,家臣揉了揉酸酸的鼻子,才心情黯淡地推开了房门。
“……放我走,我不要在这儿,让他们松开我,不要捆我,不要捆我!!”
一群医生护士,还有匆匆赶来的顾章,正束手无策团团围在西凡病床周围。因为手脚动弹不得,所以西凡只能胡乱的摇晃着头部,一刻不停地嘶叫哭求。
见家臣过来,惶急之中,顾章撤开一步,给他看护士盘中的针剂,低声道:“镇静剂,要不要现在就打?”
家臣疲惫的看过去,不知西凡醒来了多久,此刻已是声音嘶哑,脸皮紫涨,腕子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床单磨破了。家臣又掉开眼睛打量那些针剂,突然慢慢抬起头,盯住了顾章。
顾章心里冷冷打了个突,做了盛家臣八年的助理,他早已熟悉而且习惯了盛家臣冷酷深邃的眼神,但是第一次,他感到那冷酷刺向了自己,即便疲惫,即便布满了血丝,那无法掩饰的冷冽和恨意还是惊醒了顾章。他已经不再是盛家臣那个可以推心置腹的精干助理了,如果盛家臣连自己都不能原谅,更何况同被绑在罪人席上的顾章。
不再说话,顾章心虚地避开了眼睛,转身走向房门之前,还不忘助理本色,挥手示意要所有人都离开。
终于,屋里只剩下了西凡的叫声,家臣慢慢俯身把双手按上去,试图止住西凡的挣扎。
“……你们放我走,放我走!!你们不放我,我不会吃药的,我不配合,我……”
突然,尖叫中的西凡似乎觉出了家臣的气息,猛然住了嘴,眼睛空洞洞瞪着,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