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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的传说(上) page 2 作者:田终

  “你怕红色,要怎么帮自己治伤呢?”戣走到石台前跪下。

  “我不用你管,我睡一觉就好了。”妖怪气得露出獠牙。

  不,或许是因为即使是妖怪,血的颜色也和人类一样温暖吧?

  戣丝毫不管妖怪的抗议,他是个坚毅执著的人,向来决定要做的事没人能够阻止。而不知道是因为腰伤、困倦、戣的真心或是撕烂戣之后会见到的鲜血改变了妖怪的心意,戣的指尖碰到妖怪雪白的肌肤时,只听到妖怪一声闷哼,没有做出下一步的阻止反应。

  “伤得很深,我去采一些药草来再帮你治伤。”戣检查完伤势,站起身。

  “不用……”妖怪趴着,似乎已经快睡着了。“我要睡觉……”

  戣自顾自地离开山洞去采药草。当他找了麻药和止血药回来,发现妖怪已经自己拔掉了矛,再度裹着毛皮沉沉睡去。年轻猎人叹气摇摇头,无法相信这个妖怪竟然这么相信人,于是他嚼碎药草,撕下衣襟替妖怪包扎了起来。

  回到村中天已经黑了,戣的妻子梅着急地举着火把在门口等候。戣很兴奋地告诉妻子:今天,他在深山里遇到了一个妖怪。

  妻子的惊讶是当然的,但戣努力地跟她解释,这个怕红色的妖怪有多美丽、多温和、多么的信任人。

  之后戣天天都上山去探望那妖怪,替它换药,如果打得到猎物也分给妖怪一份。不过妖怪总是在睡觉,几乎不理会戣的存在,也不吃戣带来的食物,只有偶尔被戣吵得烦了,才跟他说一两句话。慢慢戣知道了妖怪叫做年,怕所有红色的东西,一觉要睡四季,只有在隆冬时会醒来一天在大雪中找东西吃,吃一餐再睡觉。他们的交谈模式大约是这样的:

  “喂,年,你上次说你睡一觉起来一天找东西吃,那要是找不到呢?”

  “继续睡下一觉……”

  “再睡四季吗?喂!年,不要睡!”

  “……”年又睡着了。

  戣在年的洞穴附近找到了新的野鹿群,几乎天天可以带着猎获物下山。可是他开始觉得,每天年有没有跟他说话,比他下山时有没有背着猎物还重要。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年爱困闹出的新笑话,或是一些年随口新讲的习性和琐事。年的山洞变成戣的第二个家,他每天刚破晓就上山,无论是否猎到猎物,正午以后就窝在年的山洞里直到傍晚,对着熟睡或半清醒的年说一大堆有的没有的事。本性沉默的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渐渐戣发现,年在他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f~a~n~j~i~a~n~

  一个月不到,年的伤好了,初冬的第一场雪也降下。戣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冒险上山找年,他开始告诉年他的住处,希望年一觉醒来可以来见他。戣的努力过程是如此:

  第一天:

  “年,你睡醒来我家玩吧?我准备吃的给你,你就不用出去找了。”

  “好……”

  “我想介绍给你我的妻子,还有……喂,别睡……”

  年睡着了。

  第二天:

  “年,我跟你讲,喂,年……”

  年死也不起床。

  第三、第四天下大雪,上不了山。

  第五天:

  “年,我跟你讲,我家在山脚的那个村子里,你知道怎么走吗?”

  “大概知道……”

  “就是沿着旁边那条小路往山下走……”

  “知道了……”可是这句是梦话。

  第六天:

  “年,我家是村西那栋新盖的独门独院小屋,知道吗?”

  “知道……”

  “那你讲一次给我听。”

  “……”年又睡死了。

  第七天:

  “年,喂,我明天就不能再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家在哪?”

  年显然意识不清醒。

  “好吧,我放弃,地图画在这里……”

  所以最后戣拿木炭把地图和自己家的外貌画在山洞的洞壁上。

  终于,隆冬的十二月来临了,大雪封山。在连续几次上山半途因为路况不明折回后,戣只好待在家里,刮制猎得的兽皮,偶尔到邻居家聊天喝茶,也偶尔巡视设在村庄四周的小陷阱。“日子过得好无聊”──戣在心中由衷地感叹。以往他最喜欢的就是冬天,可以和一年农忙之后的村人在火炉边闲聊扯淡,享用一年工作的成果,冬天就是休息的季节。可是今年冬天他却觉得有比以往强烈的、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远比遇见年之前强烈好几倍。年……戣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等年来。

  戣看得出来梅对年的期待远不如自己强烈,毕竟她还是会怕一个长角和尖牙利爪的妖怪。对于这点戣也有一点担心,他害怕年的出现会吓到村人,不过想见年的思念远强烈过所有的忧虑。

  想见年……戣知道自己疯狂地想见年……

  不知道年……想见他吗?

  一场暴风雪后的清晨,天还未破晓,敲门声就在戣家的木门上响起。怕是村中出了什么急事,戣不情愿地从炕上爬起,裹着棉袄去应门。

  “谁啊?大清早的……”

  “我。”

  “我我我,我是谁啊?”戣一千个不情愿地拉开木门,想要看清楚门外到底是哪个家伙,一大早扰人清梦还不报上姓名。

  “咦?你是……?”

  门外披着熊皮袄的,是像雪原一般晶莹美丽,五官深邃的纤细青年。他有乌黑的发、淡红的唇,剔透的肌肤下隐现微微玫瑰色,夜空般深沉的瞳闪烁出妖魅的金光。这个青年完全无惧于天寒地冻的气温,在戣的门口微笑着,任由吐出的蒸气在双颊上结成冰晶。

  “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年啊!”他说。

  戣没有反应,只是盯着这个青年,他被眼前的容貌所震慑。他见过最娇美的女人、最俊朗的男人,但远不及眼前的万分之一。戣无法拿这人来与自己妻子比较,因为他一点也不像女人。那就像山巅的雪豹一般,优雅、敏捷、自在而犀利,这张脸的确是他在山洞里误伤的怪物,可是,看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人形……

  “你还没睡醒吗?醒醒啊!我都醒了!”

  年在戣眼前晃着手,努力想要确定戣是否还醒着。

  戣一把抓住年晃动的手,望入那星空般的眼眸,他知道,那正是数月前在山洞中一瞬间夺去他灵魂的金光……

  “夫君?”

  梅的声音打破门口凝结的时空,她见到丈夫应门之后久久没动静,疑心起身查看,却看到自己的丈夫握着年轻男子的手,两人僵立在门前。

  那样的戣,是梅从来没有见过的。她认识的戣,一直是温和平淡的坚毅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丈夫像这样激动到只能呆立在原处。而且是她多心吗?为何戣听到她呼唤回头的一瞬间,露出尴尬的惊慌神色?

  “啊!梅,向你介绍,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年。”

  梅很讶异年并不是戣当初形容的青面獠牙,可惜年的人形并没有加深梅对它的好感。但是梅还是像对其他人一样,和年寒暄,找了套戣的衣服给年穿,然后一起吃早饭。

  “你知道吗?你很特别。”在餐桌上,年对戣说。

  “哪里特别?我不就这样?”戣笑着挟菜到年碗里。

  “你看我的眼神,和我遇到的其他人类都不一样。”

  戣顿了顿,不知道年这是褒还是贬。

  “那,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不会啊!我很喜欢。”年有种特技,嘴里塞满食物还能笑得很美。“其他人类看到我全都吓得半死,只有你,竟然还会想要帮我治伤。”

  “啊……那是因为……”戣有点窘,毕竟,那是自己的错。

  突然,旁边的土制暖炉中传来巨大爆裂声,年吓得整个弹起来,像受惊的雪兔一般夺门往屋外冲去。戣追上去,跑了好久才追上终于冷静下来的年,他正瑟瑟地在站风中颤抖。

  “那……那是什么声音啊?”年不怕冷,让他颤抖的是刚才的巨响。“人类的家里,随时都会发出爆裂声吗?我不回去了。”

  “不是不是,那是竹子啦!是木柴不够,我劈来烧的竹子。”戣虽然知道年不怕冷,但看他发抖还是忍不住将年拥入怀中。“只是竹子烧久了,裂开发出的爆炸声。不用怕,我叫梅把暖炉搬走就是了,嗯?”

  体型和戣相去无几的年在戣怀中闷声笑了起来,笑得戣手足无措。

  “戣,你真的很特别。竟然会关心我这怪物怕什么啊!”

  “管他什么怪物,你现在看起来是人啊!”

  “但之前可不是人形啊!”年推开戣,甩甩头。“你真的是很特别。”

  “一直说特别特别的,到底是哪里……”

  “那不重要了。”年拖着戣往回家的路走。“反正我喜欢你,这样就好了。”

  一路上戣给年拖着,反覆想着年刚才的话。喜欢,好不熟悉的两个字啊……

  于是两人回到戣的家中吃完剩下的早饭,吃完以后戣就带着年到村中蹓跶。这种小村庄的人们都好客,尤其是年的外貌如此引人,每个人都想在年身旁多待一下、再多看年一眼。不再整天想睡的年出乎意料的博学又健谈,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自然的脉动又了若指掌,听到戣不禁暗自纳闷:这个永远在睡觉的家伙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就这样,戣带着年在村人热情的招待中玩到了晚餐时间,渐暗的天色让年打起了呵欠。很明显,唯一一天的时光过去了,年应该要回去再开始那漫长的睡眠。戣带年回家跟梅告别,年却远远就停下来,怎么也不肯接近他们家。

  “这次又怎么了?”

  “怪声音,好吵的怪声音。”年捂着耳朵说。

  戣回到家中一看,原来是妻子在剁馅包饺子,刀碰砧板的钝声叩叩作响。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告诉妻子:不要剁了,年怕吵。

  “我睡觉的时候,你还是会来找我吧?”年向梅道歉带来的麻烦后,又再转向戣。

  “雪融了之后就去。”戣咧出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微笑。

  “啊……那我又不能好好睡觉了……”年打出个夸张的呵欠,连手都遮不住。

  “你不希望我吵你吗?”

  “不会啦!我喜欢戣啊!”年笑着说。“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会在作梦的时候来找你。”

  戣看着年的笑容,不禁又愣了。而年早习惯了他看着自己发呆,所以挥手向梅告别。

  “那么,梅,下次睡醒时再见啰!”

  “啊!我送你出去。”戣从发呆里醒过来。

  “好啊!”年再次露出那魅惑人的微笑。

  看着一人一怪话别,梅知道这里有些许不对劲:戣对年的感情和对村中好友、对妻子的感情都不同。她突然发现,一个冬天让戣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就是眼前的雪白身影!

  没关系,梅告诉自己,只要过了今天,这个怪物就会回到山里继续沉睡。只要过了今天,丈夫就会恢复正常,回到自己身边……

  ~f~a~n~j~i~a~n~

  事情并不如梅所设想的那样美好,年的离去只是恶梦的开端。戣比往常更心不在焉了,总是直直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也比从前任何一个冬天都强烈祈求着春天的到来。

  而立春以后情况只有越来越糟,戣不样往年般趁着春天万物休养生息、不适合打猎的季节去别人田中帮忙春耕,却一个劲地往山上跑,借口是打猎。梅知道戣从不在春天打猎,他上山,是去见年的!

  梅忍无可忍了,再过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她不能忍受家中没有男人工作,更不能忍受将出生的孩子没有父亲。所以梅偷偷跟踪戣上了山,打量着好的话,可以劝年找新的山洞,离开戣身边;不成的话,找出年的山洞,改天趁戣不在时,将年薰昏了再另做打算。

  梅带了把短刀防身,悄悄跟着在丈夫的身后。饶是为了想见年过了头,原是敏感至极的戣竟一路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这样半途遇到猛兽攻击怎么应付得来?越是这样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梅的心就越往下沉,加紧脚步跟好信步在春风中的猎人。

  梅看到戣点燃火把进了那个洞穴,一方面出自好奇,一方面要确定是否真的是这里,她在戣进去一段时间后蹑足摸进洞中。说来也不可思议,竟然连这样她都没被发现?

  摇曳的火光中,梅看到自己的丈夫坐在一只熟睡的、全身雪白的怪物身旁,极其温柔地抚摸怪物的银白色头发,然后弯下身吻那怪物。梅惊讶的看着眼前景象,戣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展现过这张脸,就算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枕边也没有。那表情是如此深情、温暖,并充满了宠溺,看到让她全身流过电殛般的嫉妒和恨意。

  于是梅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冲上前拉开两人的冲动,笔直向两人走去。她刻意踩响地上的水潭宣告自己存在,戣惊吓了,手足无措地从年身边站起。

  “你……和这怪物是这种关系吗?”梅走向年躺卧的高台。

  “不……不是!我只是……”年轻猎人心虚的回应。

  “只是什么?”梅用足以将怒火冻结的喉音逼问,拔刀丢下刀鞘逼向两人。

  “梅,你冷静一点,听我解释。”

  梅不发一语,挥刀向睡梦中的年砍去,被戣即时挡了下来。

  “梅!你冷静下来!”

  “我为什么要冷静?”梅的发髻在挣扎中散了,她披散着乱发恨恨地说道。“这怪物抢走了我的丈夫,抢走了我孩子的父亲,我还该冷静吗?”

  “不是!你听我说,这不是年的错!”

  “我不要听!”

  戣和梅在山洞中扭打,努力想夺过妻子手中的刀。可是没想到女人拗起来力气大得吓人。争执中刀刃划过戣的肩头,他分了心,绊到一块断落的石块,脚下一滑,不偏不倚就让一根特别尖利的石笋穿腹而过。

  戣俯卧在那根石笋上,努力想要起身,将这庞大的异物从自己腹中拔出。梅只能呆呆站在那里,看着戣徒劳无功在痛苦中挣扎。戣的双手挥舞着,一下子就伸手抓住她的衣摆,抬头用呆滞的眼光向她求救。梅害怕到了极点,拚命想把衣摆从戣的手里扯出,但垂死的戣用毕生所有的力气紧握住那块布片,好像是抓住这块衣摆,就能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一般。

  扭动着嘴唇,戣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一个大血泡。梅不顾一切地用刀割断那块衣摆,她现在只想逃,逃离这个恐怖的洞穴。

  梅冲下山,强忍著作呕的感觉,脑中一团混乱。怎么办?说戣失踪吗?要怎么跟村人解释戣的失踪?要是年醒来怀疑戣的死因,要怎么解释戣死在洞里、手中握着她的衣摆?如果要杀掉年灭口,她做得到吗?而且她害死了戣!天啊!梅想到就不知所措,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啊!

  看着村落接近,渐渐恨意回到梅的胸口,一切都是那只妖兽的错啊!要是它不接近她的丈夫,一切不都没事了吗?黑色浓云缠绕梅的心,她没有勇气再回到自己害死戣的山洞里杀年,也不能再让年回到村中揭露所有的疑点……一个万全的毒计,在这弱女子的心中逐渐成型||反正只要让年现出原形,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妖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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