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自己拿着那使不惯的锄头,在那块黑色的土地上缓慢地掘着。他使力的方法根本不对,姚瑶敢拿她的脑袋来赌,照他那个姿势来锄地,隔天他全身筋骨一定会痛到连床都下不了。
「真是笨死了,连锄地都不会。」她低声骂着,眼里却泄出了浓浓的、好像糖蜜一样的温柔。丁络本来可是个大少爷,想想丁宅那豪华周延的布置,恐怕丁络这辈子还没拿过比笔更重的东西。
姚瑶不知道,丁络有一阵子跟丁兆搞叛逆,被哈佛退学,曾经去餐厅打工洗盘子呢!
她现在就看到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让寒风冻得耳朵、鼻子都红了,千辛万苦举起那把大锄头,掘一下,也就翻出几公分深的地,要让他把这整片山坡重整一回,恐怕他做死了也办不到。
他……都是为了她啊!若不是要帮姚家摆脱掉丁兆的诈骗,丁络怎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应该还好端端地坐在家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她看着他一下一下锄着地,眼眶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丁络耳尖地听到她的声音,抬眼望去,见着她立在风中的身影,那灵秀自然的姿态彷佛整个融在这天地间。
当她翩然向他走近时,她短短的头发在风中翻飞,鼓荡出一幕秋收、那稻穗低垂荡漾的景象。
他感觉心头所有的凡尘俗气都被洗涤得一乾二净了,剩下的只有最纯粹的、对她的仰慕之情。
「妳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抓过挂在树枝上的外衣披在她肩上。「风有点大,小心着凉。」
她扯紧了衣领,闻到上头淡淡的汗味,不是很宜人,然而,他的心意却是真诚的,让她心湖荡起片片涟漪。
「我去你家,你父亲告诉我你在这里。」
听闻她去了丁家,他整个人跳了起来。「妳竟然去了──天哪,妳还好吧?那些保镖有没有对妳做什么?!」
「那些保镖能对我做什么?不过就是把我丢出来罢了!真是够粗鲁了,摔得我手脚都瘀青了。」她喃喃抱怨着。「但你老爸似乎不太好,我们吵了一架,然后他就变得有点呆呆的,你要不要打电话回去给他问候一下,我怕他气得爆血管,那我罪过可大了。」
丁络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小瑶,听我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如果没有我的陪同,妳千万别一个人去我家,好吗?」
「干么?你家是龙潭虎穴啊?不过就是守卫多了点,到处有人在监视窃听,超级没自由,其他的……我瞧也还好嘛!」
他面色一阵阴郁,半晌,轻颔首。「我家那些守卫美其名为保镖,其实都是道上的流氓、混混,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日后妳见到他们,有多远妳就走多远,明白吗?」
她头皮整个麻了。「上帝啊、佛祖啊!把那么多坏蛋放在家里,你们怎么住得安稳?」
他忍不住苦笑起来。谁教他父亲丁兆就是最大一尾流氓呢!流氓窝里不养流氓,那要养什么?
「算啦!」以她一个普通人的出身,怕是一辈子也无法了解黑道中人的想法。「我以后不再去你家了,不过你到底要不要打电话给你老爸?我跟他吵到最后,他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好像突然间变呆了一样,你说他会不会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丁兆的奸狡都快比过千年妖狐了,他会痴呆,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丁络拍拍她的肩安慰她。「放心吧!我父亲不会有事的。倒是妳,小瑶,丁家的事不是妳可以搅和进来的,所以……妳还是走吧!永远、永远都不要再跟任何一个姓丁的扯上关系。」
她低下头,踢着地上的石头。「那也包括你吗?」
她不懂情、不识爱,可是一天不见他,她吃饭就没了滋味,三天不见他,她连觉都睡不安稳,一星期不见他……她觉得思念变成了一条虫,正拚命往她心坎里钻,钻得她胸口好疼。
他长吸口气,看了眼布满水泡的手。一开始会选择这里做为与丁兆对抗的地点,是因为看中它的山明水秀。这里如果好好开发,会是一个很棒的度假圣地,可以为他赚进大把钞票。
二来,此处度假中心的上任开发者经营失败,急需大笔现金周转,所以用极低廉的价钱拍卖这块地方。
第三,这里跟他心头一个秘密靠得很近,近到他都以为这是老天在帮他了。
丁络被丁兆整掉了三分之二的资产,目前他手头拥有的资金,也只够他买到这块地方,重新整理,再来营业。
其实他很看好这里,他对此地有一长串完整的企划,保证让它日进斗金。
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资金不够,请不了员工来帮他完成那些计划,凡事只能亲力亲为,然后……很无奈,他发现单凭一己之力,想要搞好这块度假圣地,没有三、五年的时间是不可能了。
在这样困窘的情况下,他难道还要拖累姚瑶?
丁络很沉重地摇摇头。「对不起小瑶,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一场权宜之计,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是寄了离婚证书给妳吗?难道妳没收到?」
「我收到了。」她还一直贴身收藏呢!「可是我不想签。」
他浑身一震,心底突然涌现一股热流。「为什么?」他强忍住激动,拚命向上天祈求,她的拒绝离婚是因为爱他。
「不知道。」她气恼地直跳脚。「我怎么会晓得,反正我就是不想签。」她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混乱的情感,一时酸、一时苦,甜蜜的时候很有滋味,气起来又有股想拿刀砍人的冲动。她这辈子从来是想到什么就直接去做,几时这样坐立难安过?
他觉得很失望,她或许对他有好感,却还是没有爱上他。但他也感到些许欣喜,只要她不跟他在一起,那么丁兆的怒火就不会波及到她身上,她也就安全了。
「小瑶,不管妳签不签那份离婚证书,但是,妳别再来找我了。」
「你担心你父亲找我麻烦吗?」她也不是笨蛋,脑袋一转就猜出了他的顾虑。「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父亲……我不久前才见过他,我感觉他对我根本没兴趣,或者应该说,他认为跟我这样低程度的人计较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我确信他不会对付我。」
「那是因为妳没有勾起他的兴趣。可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父亲不会放弃观察我的,连带地也会注意到妳,万一他感到无聊,想跟妳玩上一玩……小瑶,妳抵不过他一根指头的。」加上他也不行。
「那你的意思是叫我不再见你?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垦荒?」老天,他连锄头都不会拿哪!她摇摇头。「丁络,你是为了帮助我家才会变成这样的,我不能自己得了好处就抛下你不管,这样太缺德了。」
「可是……」他还想劝她三思。
她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至少让我教会你怎么使用这些农具。当然,如果你比较喜欢我帮忙请些人把这里整理一下,再重新营业──」
「千万不要。我没打算留下这座度假中心的,这里──」他挥手指着这一大片山坡地。「我的计划是把它弄成一个度假农庄,水池里要养鱼,温室要变成果园,路上还要有一些鸡鸭在跑,纯粹就是一副三○年代那种农舍。」
她可爱的秀眉深深地皱起。「然后周遭摆满一些牛车、石磨之类的东西做展示……丁络,那种地方台湾已经太多了,你在这里搞这玩意赚不了钱的。」
「如果妳说的那些东西在这里都不再只是摆设,而是一种……来这里度假的人,他们在这里过活需要用到的日常用品呢?人──或者应该说万物皆生于自然,最终的归处还是这片大地,虽然人类因为科技文明的发达,建筑无数高楼大厦。可是人们的心底,还是存有对自然的仰慕,所以现在才有那么多人去市郊租一小块地,种植一点点蔬果,满足一下他们亲近自然的心态。而我的想法就是,给他们一个完全的自然,我要在这里植满果树、种菜,种稻、养鸡、养鸭……弄一个彻底的农庄,再发会员卡让那些有钱人去认养。这卡费嘛,就看个人签约期长短而定,最短一季,最长三年。想想看,这纯粹产于自然的、有机的、对人们身心具有良好健康效力的食物,这可以调养他们疲累身心的地方,可以让他们更加活力充沛、长寿勇健,这样他们还不疯狂地掏出钱来?小瑶,那些有钱人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有钱没命享,现在我给了他们一个可以长寿的梦想,他们能不乐歪吗?」
起初,她听他说到对农庄的规划,彷佛看见昔日那已湮灭在水泥建筑底下的田园故乡,又在现实生活重现了,激动得就想冲上去亲他两口。
但听到最后,她不得不长叹一声。「丁络,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人,这绝对是毫无疑问的。如果要说到从商赚钱,一百个你父亲都比不过你。」丁兆那是骗钱,至于丁络,那就是真正拥有生意眼光了。
奇怪,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憨厚老实呢?真是见鬼了,她的眼睛被蛤仔肉糊到了。
「总之,过几天我再来看你,拜拜。」她摆摆手走了。
「小瑶!」他有点糊涂了,一开始他们不是在讨论她要怎么跟他撇清关系,以免丁兆迁怒于她吗?怎么现在变成她要跟他合力开发农庄了?而且……她似乎有些欢欣,又有点儿泄气,难道他又做错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
该死!他恨恨一咬牙,一定要想办法哄得她开心才行。可是要怎么做?送花?珠宝?写情书?还是干脆在报上刊登爱的启事?
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在原地团团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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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瑶坐在农艺社那块小小的水田前,目光凝定在那些才插入没多久的翠绿嫩苗上。
农艺社本来没有稻田的,那些社员喜欢种花、种菜、种水果,就是不爱种稻。
这块田还是她进了大学,加入农艺社,怂恿父亲捐了百来万给学校宿舍装冷气才换来的。
她在这里花了八年的心血改良稻米的品种,希望种出比日本越光米更加卓越的稻米,让米也可以成为一种高经济作物。
她想要让爷爷……不,与其说她执着于种田是为了爷爷的遗愿,要让种田人都能以其身分为荣,不如说,她更忘不了小时候,那在田园间纵横无敌的自己。
十五岁以前,谁不夸她长大后会是个最好的农人?每家的家长都会指着她告诉他们的孩子,长大后要学姚瑶姊姊那样,她是大家的榜样。
然后有一天,所有的荣耀突然消失了,种田……蠢蛋才会去种田,现在聪明的人都去做生意了。尤其他们的土地被征收,家里忽然多了大笔现金后,谁还去种田?
姚瑶的专长变成了人们耻笑的标的。她再也不是个模范生,而是一头黑羊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管别人怎么说,她自有一番价值观。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照样逍遥快活,年年延毕、年年在农艺社里作威作福,当然,也年年被父母念到臭头。
她反正听得也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直到现在……她看着这片小小的水田,遥想那个在山林中垦荒的高壮身影,他也是一个人默默努力着,没有其他人的支持,唯一依靠的就是心头一片坚强意志。
姚瑶这才发现,她其实很在乎、很在乎自己从高高的云端上跌落,在她还茫然未知前程的时候,无数讥笑又朝她投射过来的那种痛苦。
她表现于外的粗鲁无礼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悲惨而已,事实上,她的心每天都在滴血。
将心比心,此刻几乎算是众叛亲离的丁络又是怎样一番心思呢?
他苦不苦?悲不悲?后不后悔就为了一个她而令自己变得如此狼狈?
几个同社团的社员经过她身边,刻意地放轻了脚步,直到走远了,才飘来几句淡淡的对谈。
「姚学姊是怎么啦?都坐在那里一天了,动也不动,是不是哪里有问题?要不要叫救护车?」
「闭嘴,妳不要命了?敢去管姚学姊的事,人家老爸每年捐给学校多少钱,连校长都不敢管她的事,妳要想顺利混毕业,记住,一看到姚学姊,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风里的对谈渐渐淡了,再不可听闻。
姚瑶唇边泛出一抹苦笑。看来她在这里的恶人做得很成功嘛!也许在这些学弟妹的眼里,她的评价大概就跟丁兆没两样吧?
「算了、算了。」她闭上眼,两行泪滑下脸颊,没有停歇地,一滴一滴滑落,在泥地里,却是半片烟尘也没有激起。
足足有一个小时,姚瑶就是看着这片小水田默默掉泪。
偶然有几个人经过,看到她的泪,吓得神魂都要飞出去了。
似乎有人去通知了教授,然后,消息不知是怎么传的,最后竟连校长都惊动了。学校最大财主的女儿在这里哭呢,难不成遇到了什么校园欺负?可是一向只有姚瑶欺负人,谁能欺负得了她?
真让她痛苦到一个人躲起来哭个不停,那问题一定很严重了,万一爆发出丑闻,天哪!别说学校要失去姚家这个大财主,那些记者也会把整座学校给踩平。
最后是校长不知道被哪一个死没良心的家伙推了一把,害他踉跄地直扑跌到姚瑶身边,还是姚瑶已经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神思渐渐回笼,感觉到校长的窘境,伸手扶了他一下,否则他就要一路滚进水田里去了。
姚瑶看看校长,据说他才五十出头,顶上的毛掉到没剩几根了,配上一副瘦削的身板、两颗小到只比葡萄干大上一些的眼睛,说他七十都有人信。
不过他这样急速苍老,她似乎得负部分责任吧,记得当年她方入学时,校长还是英姿勃发,很是威风的。
而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这几千个日子里,她就在学校里作威作福,比如农艺社里本来没有水田,她就硬是要了一块地来种稻子。当时学校本来是想将那块地用来建体育二馆的一部分,结果被她这么一搞,体育二馆原本圆形的设计硬生生缺了一角,变成了四不像。她不想用化学肥料,要自己做天然堆肥,不过第一次失败了,那些个鸡粪、草灰什么的还差点熏死了校里半数师生,就连那些教授、副教授也让她气哭了好几个,虽然最后都被她老爸用大把钞票摆平了……嗯,现在仔细算一算,姚家在这间学校的投资也够盖上一、两栋教学大楼了,难怪这些顶头人物尽管对她头痛得要命,还是想尽办法让她留在学校里,对她的恶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她太过分了,就是让她写一份悔过书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