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别老是打问号行不行,我不陪你难不成你一路摸回去啊?尽说些废话……你家该挑哪条路走?官道还是村野小径?我看还是避开官道好了,我讨厌人多的地方。」自问自答,莫磊显然没打算给人选择的机会。
「为什么?」
「小鬼~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很罗嗦耶。」
「是你要我别学老头死气沉沉的。」这石头老一副吃定他的样子,不趁机找找碴实在对不起自己,何况自己现在又紊乱的很,很需要换个话题调和一下。
「臭小鬼……」碎碎念了句,莫磊可没想到会作茧自缚地被自己的话困死,「我讨厌人是因为小时候被其他死小鬼欺负过,这样你满意了没?」
「你?被欺负?」可能吗?这石头的恶行恶状来看,不是他去欺负别人就该偷笑了,谁这么有本事敢欺负到他头上去,可以颁请褒扬令表彰一下了。
封擎云完全不掩饰自己脸上如见著天开的诧异表情,同时也再次确认了即使自己的心情再差思绪再乱,只要能同这石头说上两句就马上轻松的多,然而叫他迷惑的却是……曾几何时,他竟需要靠另一个人来维持心绪的持平?从小到大,他不记得自己曾依赖过什么,再怎样艰难的事情他都能自己解决,或者该说是——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去依赖才对,毕竟没人给过他这种机会,就连他自己,都不曾……但如今,似乎有些变了……
「小鬼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瞎了眼看不到所以才不相信……」将封擎云满脸不信的神情尽收眼底,莫磊的语声变得有点危险,他怎会看不出这小鬼脸上其他未尽的意思,全是让他拳痒痒的,「……那是我没遇到老头前的事。我没见过我爹娘,不过确定的是至少有一个是外族人,所以我长的跟你们中原人不太一样,那些没见识的笨小鬼就拿我当鬼怪看。」闷闷吐著往事,莫磊实在不愿意想起那段窝囊的日子,老像个小可怜般东躲西藏地见不得光。
「青面獠牙?」虽然现在还是眼朦胧的,可也约略能够看清楚莫磊的长相,封擎云却是故意曲解他的语意,只因为模糊视野中的那张脸,似乎染上了些与这块石头本性毫不相称的抑郁,下意识想逗他开心罢了,不过这身皮肉大概得绷紧点。
刻意不去深究自己的改变,封擎云不想再提醒自己去认清那些存於心却不愿意正视的,既然被掀起的破壳裂痕再也无法弥补如初,那么……在非面对不可前就先容许他逃避吧,让他再多累积点勇气才去承认。
「青你个头啦!」果然马上一只天外飞拳就往头上敲来,封擎云很是配合地缩了缩脖子消力,「我只不过头发红了点,眼睛大了点,皮肤白了点,还不都一样两个眼一张嘴,又没多什么少什么的。」悻悻然地描述著自己的模样,然而莫磊没说出嘴的是除了小孩拿他当鬼看外,那些有钱的大爷却是更可恶地想把面貌稀有的他收为脔童豢养,害他除了深山大泽外哪儿也不敢待,若不是遇上莫离老头,大概早成了野兽果腹的点心了。
「大眼睛,白皮肤……莫磊,你该考虑当女人的。」认真的语气换来的是记更大的拳头,封擎云这下可以确定这石头不但心情无恙,伤势大概也无碍了。
「死小鬼,敢寻我开心?你是当我还跟昨天一样好欺不成,话别扯远了,到底该往哪走?」
「你真要陪我回去?」
「废话,你当我口水太多是吧。」
「不後悔?」缓缓漾开了笑,封擎云每问一次唇弧就越是弯扬。
或许这会是个好主意吧,既然视力已渐渐恢复,他就再没有理由不回去收摊了,何况有这石头在,也许回去後的日子并不会再如以往那般难过,至少当他笑不出来的时候,找莫磊逗两句挨些拳头,可能就可以忘了很多……很多……
啥?後悔?这小鬼打的是什么哑谜,看他头上没角屁股也没尾,他的窝难道还会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搔了搔那头红橙橙的乱发,莫磊闷闷打量著眼前这个笑的灿烂过头的家伙,怀疑自己该不是自掘坟墓挖了坑吧,他怎么突然觉得这小鬼笑的实在……很碍眼……
「北方,我们要回去的地方在……北方。」
***
不後悔?半个月前那带笑的语声言犹在耳,如今,莫磊总算懂了那天小鬼说的後悔是指什么,他从没想过这小鬼的行情会是这般看涨……
「小鬼,等下的是第几批?五?六?还是七……」语声不耐,听的出说话的人此刻定是臭著一张脸,就见莫磊搭著封擎云的肩头,一跛一拐地走的怨气横生。
还说什么游山玩水,真是痴人说梦!自从他好心决定陪这小鬼回家後,一路餐风露宿地不说,等过了长江进了那条八辈子也洗不清的黄河流域後就更莫名其妙地多了许多热情的陌生人随行,却个个都是想招待他俩下地府一游的恶客。
虽然说前者算是他自己拣的该没啥好怨,可是那时候他哪晓得臭小鬼说的北方有那么北,北到冷死人了,这半辈子还没渡过长江的自己几乎每晚都非拿小鬼当暖炉抱才有办法跟周公打交道。
遑论现在还是夏末时节,若等再过些日子到了地头岂不就秋冬时分了,他还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地跑来客死异乡的,这个死小鬼哪不好待,干嘛非住在冰天雪地里头受罪?!至於后面一项,那是更让他怨到傻眼……搞不懂这小鬼到底是踢了哪座山还是掀了哪座庙?要不然哪来这么多想宰他而後快的家伙,他真没想过天底下居然会有人做人比他还失败的……瞧,眼前的这片林又是绿荫扶疏的很……诡异,换句话说也就是鬼影幢幢准没好事,如果说那里头全乾乾净净地没搞鬼,他姓莫的头都可以当拿来下注当球踢,偏偏要回小鬼的窝又非打这过不可,还真应验了那句冤家路窄。
「臭小鬼,请问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也不做的乾净俐落点,怎么会笨到留尾巴给人踩,没人教过你斩草要除根吗?来个抄家灭族不就全没事了,害我现在跟你一样被人拿刀追著砍。」有一句没一句碎念著,基本上叫莫磊在意的可不是封擎云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天大坏事,而是他怎么会拖泥带水地做的不乾不脆,在他看来简直是笨到无药可救。
掀了掀唇终还是决定放弃,谁叫他就算开了口也不知该从何辩起,封擎云只能再次对这堆石头的思考方式甘拜下风,一路被追杀所累积的郁闷也全让这番足令人喷饭的言论给清的一乾二净,果然有他在,再烦忧的心情也能立即纾解,这家伙本身就是一帖治心病的良药。
不过话说回来,哪有人不问是非理由,反倒是斤斤计较有没有斩草除根地把坏事做绝?对於莫磊独特的思考方式,封擎云又有了最新的认解。
所有的是非对错、轻重与否根本全是依这石头的喜好而定,还真该庆幸莫离将这祸害收在身边没放出来,再则该庆幸这石头不懂武艺,十有九成很可能是因为那位鬼谷狂医被吓的不敢倾囊相授,要不然这江湖铁定会被他搅成一池沸水不得安宁。
「小鬼,嘴巴黏住啦?他们招呼你的时候可也没含糊我,要我的命总该让我知道掉头的理由吧,从前几次交手来看,你分明认得那些家伙嘛,有名有姓的你怎么还刨不了人家的根呀。」
「……」怎么说的还是这个?封擎云脸上淡微的笑意可快要苦到挂不住了,「莫磊,打个商量,整件事前因後果说来太复杂,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後面的你就别再继续问为什么了好不好?」
「行!」想也没多想就爽快答应了,在莫磊想来反正日子还长,只要给点线索他就不怕没法搞清楚那所谓太过复杂的前因後果,而看样子这小鬼的脑袋似乎有点长进了,至少开始懂得讨价还价。
「我之所以没有斩草除根,把人抄家灭族外加刨根去底是因为……」一口气把莫磊想要做的事全数上一遍,封擎云顿了顿静气凝神,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要说出来可还真需要点决心,遑论他还是第一次让旁人知道这出同室操戈的戏码。「……我还不想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啥?」小鬼这是什么答案,叫他斩草除根是砍别人怎么变成了砍他自己?除非小鬼也是……等等,这小鬼的意思是说追杀他们的……都是自、己、人?!难怪了,难怪要他回个家会这样推三阻四地像似要他跳火坑,原来……谁会想伸长了脖子给人砍说……「喂,这样你还回去呀?乾脆我们再转回江南窝著好了,反正你家里的人也不欢迎你,没必要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又不是活腻了。」停下脚来,莫磊原本搭扶在封擎云肩上的右臂随即一弯一勾,揽著他的脖子身子就向来路转了半圈。
「怎么,打退堂鼓了?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不後悔的。」反手握住颈前那只造反的长臂,尽管一颗心被这番不客气的实话刺的隐隐作痛,封擎云仍是在脸上挂起了打趣的笑容,紧瞅著莫磊的反应打算拿它止痛。
「臭小鬼,你以为大爷胆小怕死?我是在为你著想耶,到时候一堆人欺负你一个,我可顾不了。」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莫磊收回手正想搥上那不识好歹的臭小鬼胸上时,却突然被那双正锁著自己的漆眸闪晃了心神,一股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小鬼装的也太像了吧?不动声色地故意扮了个大鬼脸,但不论嘴张的再大、眼扯的再斜,那双莹亮的瞳眸仍是没半分该有的反应,就仍只是直直注视著……什么嘛!原来还是看不见,害他吓了一跳,这死小鬼,老喜欢装神弄鬼的骗人。
「……好意心领了。」赶紧接话转移莫磊的注意力,封擎云可是花了好番功夫才能保持脸上的表情不走样,这石头有时候简直精的出油,差点就露馅了。
「我还有些事情未了,非回去不可,你别太担心,就快进冀境了,等联络上我的人,他们就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到时若想回去我再让人护送你回江南,你的安危我会负责的。」
「你这小鬼还真有自信,你说的,我若少了根头发准向你讨……喂,讨债的来啦,快点打发掉,别老让我等到腿麻。」看著前方自林木间缓缓步出的十来人,莫磊知道自己又得提著脑袋陪这小鬼玩上一回了,早训练有素地放开封擎云的肩头,一拐一跳地找地方避难去。
转身背对著封擎云,所以莫磊没发现当封擎云的视线对上为首的那人时,身形明显地震颤了下,垂在身侧的双手也缓缓紧握成拳,要不然他一定能在此刻封擎云心神不稳时察觉他的隐瞒。
「好久不见了……老大。」不似以往的战局,二话不说就动起手,这一回为首的居然是笑容可掬地先打了声招呼,然而那称呼又勾起莫磊的满腹好奇,忍不住向发话的人影多打量几眼。
是个青年人,看来好像没比小鬼大上多少,生的倒是斯文俊雅,配上那一袭浅蓝色儒衫,外表怎么看都像是个读书人,实在很难想像这家伙也是索命阎罗中的一个。
怎么这年头刀头舔血的好像都没长的横眉竖眼?别说眼前这个,那个古什么的也是,喔,还有小鬼也不像……捏了捏酸疼的左臂按摩著,莫磊又对所谓的江湖人多了项最新认知……就不知这家伙为何叫小鬼『老大』,明明他年纪就比较大呀,难道小鬼是哪一窝的土匪头子?
「……是好久不见,又是她要你来的?」再见面,对这个原是生死相交的兄弟封擎云提不起半分欣喜的心情,有的只是再沉重不过的负担……她为什么非得这么狠不可,竟一而再地要自己与弟兄们挥刃相向?她是在赌自己下不了手吗?用旁人的命作赌注……
「对……也不对,是她的命令没错,但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想来问你个问题,也想来做个了结。」看著封擎云脸上落寞的神情,近百个日子来心中的困惑也就变得更深,那一夜所有未解的疑问至今他仍找不到个心服的答案。
「你想问什么?……晨曦。」看著曾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一夕间反目成敌人,封擎云心底的滋味实在是百感杂陈,那一夜伤重不及细想,而今他也有著好多问题想问。
「不是现在,我还想给自己一个反悔的机会……如果杀不了你,在死前我会记得跟你讨了答案才上路,反之……我就永远不需要知道了。」想再给自己一次蒙眼不看的机会……徐晨曦眼有的不只是疑惑还有著层更深的执著……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水落石出才好,很多真相并不令人愉悦,如果可以选择,他会逃的远远地躲开这一切。
然而心底深处的渴望始终没变,好不容易才有了眼前圆梦的机会,如果不尽全力追求,一辈子他都会後悔,所以……即使明知自己的作为有如驼鸟般愚钝,他也不允许自己在此刻动摇。
「二选一吗……没第三条路?」苦笑著,封擎云难忍惆怅地在心底喟叹著。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脑里还依稀记得这抹身影与弟兄们的拌嘴逗笑,更没忘记他曾以身相护的兄弟情分,而如今……他是要告诉自己一切过往都是假的吗?
「你说呢?」同样扯唇笑了笑,徐晨曦眼里闪烁著复杂的神色,有嘲讽有愤慨,更有著深深的悲凉……第三条路?她只给我这一条路,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选择……至於我为什么甘心照走的理由,你当然不会懂,永远也不会,能够冠上封姓的你怎会知道──你所摒弃的一切全是我深深在乎的!
抬手一招,身後十余名蒙面人已如风越过自己逼上前,徐晨曦在平复紊杂的心绪後也从袖中掣出把小巧锋利的短匕跟上。
就这一次,把所有与他的一切都了结吧,是怨、是妒、是羡、是恨,从今後不论是生是死,心,都该自由了……
汗在飞,血在溅,封擎云灵动的身形就如只彩蝶般,在利刃拳掌间俐落地翻腾飞掠,却是每每都刻意避开与徐晨曦交锋,游斗地找其他人下手,不到最後他实在狠不下心向这位朋友递血手,尽管他的每一匕都是招招狠戾地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