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肯承认?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瞳下到底在隐瞒什么?话虽是对著莫磊说,古天溟的视线却始终没离开那张令胸口郁沉的俊俏容颜……他该没见过爹吧,否则就该知道顶著这脸再怎么否认也是无用,事实的真相早就全写在他的眉眼唇鼻间。
「够了!古天溟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兄弟两字出口,再装傻也是枉然,封擎云的语声显得既无奈又气恼,然而就算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就这样坦然承认,太多的牵扯与禁忌,不是头一点就能了事,枉他姓古的身为青邑之首,难道就没想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吗?
「我不过是……想知道你与他之间的渊源罢了,换做是你,能不问吗?」彷如默认的问语让心头的大石终於落地有了凭依,却是变得更加沉重的难以负荷,古天溟缓缓收起了笑意,再无半分玩笑的神情。
其实,心底早就认定了这人与自己的牵扯,一再相逼不过是想断了自己想闭眼逃避的懦弱念头,身为古家这一代当家龙头,纵是再怎么令人难堪的丑闻秽事,他也不能允许自己躲在『不知道』这三个字後头。
想知道哪……想知道父亲大人为何会背叛了娘亲,背叛了信任,想知道爹所选择的另个女子会是什么的样子,这些年是否依旧魂牵萦系忘不了?想知道眼前这从未谋面的兄弟为何这般拼命地与自己划清关系,是因为怨恨不满吗?但他难道不知道唯有承认才有可能得到古家的一切,甚至取代自己的地位,这些……他难道都不想要吗?
「然後呢?就算知道了渊源、知道了所有乱七八糟的牵扯又如何?你有没有想过知道後要付出的代价?」有没有想过逼我承认我是你爹古閺澐私生子的意义是什么?有没有想过翻出来的往事旧帐是不是你青邑古家承受的起?有没有想过……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会毫不保留地延续到了你我身上?无声在心底呐喊著,封擎云的语声却是冷淡到接近漠然。
兄弟相残,父子相斗,全是她最想要看的戏码,二十年来什么都知道的自己一直在苦苦维持著平衡,而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兄弟却还急著想往这火坑里跳?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想的最多的那一个?对这边是,对那头也是,什么时候,他才能学会不顾一切地自私点,才能学会随心所欲地只为自己活呢……
「我懂了……这事我不会再问你什么。」彷佛看透了那张淡漠脸孔下隐藏的所有感受,古天溟轻轻应了声,脑里原本想问及想做的都在刹那间止住,一种莫名的情愫悄悄在心底骚动著,他不禁重新估量起这名半途冒出的兄弟,从这一刻起,这人对自己而言似乎不再只是心头上的沉底重石。
「但我现在不问并不代表我不再在意,你该也明了我的身分由不得我躲在不知道的藉口後头,但无论如何还是很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得想清楚代价才行动,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背转过身,古天溟不免讶异於那股自心底泛起的惆怅感,忍不住扬唇笑了笑,血脉相连是吗?然而脚下却依旧毫不犹豫迈步离去。
再见面,或许就将是一场纷争的开端,然而不知为何地他却是满心期待著那一天的到来,期待著有天能够大方地张开双臂,迎接这个如此撼人心弦的古家人。
***
浓浓墨色里,一簇营火耀眼地如同精灵般在夜里嬉戏著,火堆旁莫磊难得安安静静地捱著封擎云趴著,他可是假取暖之名才有办法赖的这么近,自从那古什么门主的离开以後,这小鬼就沉著张脸闷不坑声地比他还像块石头。
除了捡柴生火时还同自己说两句外,其余时候简直把他当成了空气不存在,没错,他的确是听不懂俩人间那番一来一往的争执究竟为何,但他却看得出小鬼似乎又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不愉快到连平日淡笑的虚伪脸谱都懒的挂上。
「喂,小鬼……你是不是翘家啊?刚才那个半路认亲的家伙是想找你回去吗?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没人要哩。」休息好一阵,莫磊算是恢复了不少精神,想当然尔他是不会放任封擎云继续黯然神游在他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就算用拖的他也会把他扯出来喘口气。
家?……紧抿的唇-瓣终於放松微扬,却是涩然一笑……古天溟的所在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家?或许方才他原想杀了自己一了百了也不一定,她曾说过,『他』不要他的。
其实不用旁人提醒,他一直都很清楚,从没有奢望过想以自己这种身分要古家承认他什么,对於一个恶名昭彰、旁人视若魔女般人物的私生子,武林中极负盛名的古家怎可能会是他的家呢……
「小鬼,别任性了,不管再怎么样,有家可回总比无家可归好,回去吧。」以为这寂然的静默就是种承认,莫磊拍了拍封擎云的肩头安抚著,即使每当他一想到以後再见不著这小鬼时胸口就闷得慌,他仍是硬起心肠不理会自己这无名无由的心情。
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嘛,到时真舍不得离开的话,大不了就两腿不动死皮厚脸地赖在那儿,以小鬼的个性来看,他应该是不会放著自己不管的,其实只要赏碗饭吃让他饿不死就行了。
「我可以暂时作你的眼睛,反正左右无事,既然被人踢出了门,就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家吧。」努力鼓动起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著,莫磊没说的是自己在这儿窝久了,麻烦也越来越多,该换个栖身处了。
回……家?苦意更浓,封擎云不胜负荷似地阖上了眼廉……哪儿才是他的家呢?南方不是,那北方呢,泷帮吗?虽然那有兄弟有朋友,可是……
依旧不是家啊,而那女人……如果所谓的家仅是有那女人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还该再憧憬些什么……
「喂,小鬼,你到底听进去了没?」难得自己这么好心肠尽费唇舌地安慰人,怎么这小鬼却像条大牯牛般半点反应都不给,方法不对吗?还是他该再把人一把抱起来哄?可现在他可是伤兵耶……不悦地推了推身边这害他白白浪费不少口水的臭小鬼,莫磊肘一撑就故意将自己的肩头压上了那缓缓起伏的胸膛,灿亮的漆眸试著在那张苍白依旧的脸上找答案。
「……别再问了好不好?我累了。」偏首躲避那两道炽热的目光,封擎云索性举臂横遮住了眼脸,不想让脸上藏不住的脆弱落入莫磊的眼中,然而却犹是止不住那负痛般的语音低喃出口。
「怎么?在我这玩到乐不思蜀,连家都不想回啦?」随口念了两句,莫磊却是攒起了浓眉,因为他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入耳的语声究竟混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为什么听来竟是那样的让心紧揪,让鼻发酸呢?
「……」
「……小鬼,怎么了?说出来别憋在心里。」伸手拉开封擎云横挡的手臂,当看著上头又出现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时,莫磊没多想就覆掌贴上那与夜风同温的脸颊抚慰著,嗓音也降为温柔的低沉。
「……我没有家……没有。」低柔的嗓音有著种诱人的魔力,封擎云忍不住将心底的迷惘呢喃出口,一片黑漆中他真的看不到该落脚的方向,究竟哪里才是他归属的地方,才是可以让心温暖栖息的所在……「你要我怎么回家?……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找不到……」
「嘘……不说了,都不说了。」捧著封擎云的脸颊,莫磊连忙低下首让自己与小鬼额抵著额,暖暖的气息互吐在彼此的脸上,让肌肤相触的亲匿感抚慰所有伤疼。
不想再听到他如泣的低语,不想再看到他无泪的哭脸,隐约中,莫磊终於察觉到自己不愿意放手离开的理由,就只因为……这小鬼让自己看到了那个藏於他心中迷途无依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小鬼选择了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但如果这是他唯一能敞诉的窗口,是他唯一能倾心欢笑的那扇门,那么,他愿意做他透气喘息的那道窗门,愿意伸出手牵住那个旁徨的身影,只为了那抹自己私心想见的笑容……
***
如果一早把眼睁开看到的全是片橙红,你会想到什么?封擎云的第一个想法竟是觉得太阳掉下来的荒唐念头,所以他十分不能理解地将眼眨了又眨,眨了再眨,直到第二个更令他震撼的念头涌上。
红?不是黑?这表示……他又看的见了,是因为那一摔因祸得福吗?然而就如同失明时的镇定,再复明也没令封擎云狂喜失态,他只是有些迷惑地将眼闭上後再缓缓张开,虽然收入眼底的景象还有些朦胧不清,可占满视野的依旧是那片耀眼的橙红,究竟这是什么?他真的恢复视力了吗……
浓密的长睫再次搧了搧,刚苏醒的脑子实在很难一下就思考这么难的问题,近一刻钟的呆愣後他才想到该换个角度打量看看,好确定是不是自已的眼睛有问题,哪知道身子方动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红通通的东西原来正霸占著他的左肩,而且颇有份量,至少肩头已感到有些麻钝了,右手臂也不知被什么攒的死紧,就连两条腿也没幸免於难,沉甸甸的不知又被什么压著,整体而言,他的人简直就像被只八爪章鱼锁住了。
……八、爪、章、鱼?莫磊?终於,一个名字如同曙光般涌现,茫茫然的脑子总算被插入了钥匙开启运作,封擎云开始一点一滴回忆著怎么会同这石头纠缠成这模样,谁知越回想那两道漂亮的浓眉就越是深蹙,因为昨夜的记忆就如跑马灯般零乱,有的只是不完整的片段。
依稀只记得在古天溟出现後自己的情绪糟得有点失控,过去的现在的全杂成了一团混乱,迷糊中他根本不记得向莫磊说了什么,对於这石头为什么会把自己当抱枕睡成这样更是没半点印象,基本上,他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著的都不知道,只隐约记得有股悲凉凄怆的感觉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
「呼……哇呜……痛痛痛!」正对自己的失控感到懊恼时,对面那个原本酣眠的人儿就在这时有了动静,只见他伸臂挺胸外加如猫儿般咪呜著,看似想伸个大懒腰迎接这早晨,哪知道嘴才张了半就变成了哀鸣连连,那只还能动的右手随即也在半空僵化成石。
「哈!唔……」情绪再坏也还是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封擎云只得赶忙趁机抽回手堵住自己的嘴。
他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还笑成这样实在大有幸灾乐祸之嫌,可以往对於这石头的蠢行光听也就罢了,如今还配上了生动的画面,虽然仍有些模糊也足够叫他捧腹了,尤其是一连三个中气十足的痛字还是紧接在那个懒洋洋的大哈欠後,这种场景只怕任谁瞧著了都会泯灭天良地爆出笑声。
「小、鬼!」咬牙切齿地并出字语,莫磊抬头的动作却是与火气十分不搭地缓慢,总算好不容易让他平安地完成抬头的举动,看到的就是那只一大早就欠人扁的小鬼正夸张地用两手捂著嘴,肩头却犹是一上一下地耸个不停,要不是腿还被自己缠扣著,真不知道他会滚到那儿去。
「有这么……好笑?」迟疑著,莫磊困惑地睁大了朦胧睡眼,能让这小子笑到这么没形象应该是真的很好笑吧,可是为什么自己不觉得呢?不过就是忘了疼动作过大嘛……仍笑的不可遏止,封擎云却很努力地想点头表示肯定,直到笑眯的眼弯里再度映入了那片橙红,成堆的笑意才徐徐消散,那颜色……竟是这石头的头发?红色的……
头发?自己的眼睛真是好了吗……
「你的……伤还好吧。」原想问为什么他头发会是红的,然而临到嘴又改了口,莫名地他并不想让这石头这么快知道他复明的事情。
说是莫名其实心中早有了轮廓,因为刚刚话才出口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他说了,莫磊是不是就再没理由跟自己一块了……至於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模糊地还有些什么藏在这念头後面,封擎云却选择不再探究,破例地不想去釐清自己的想法。
「小鬼,话也转的太硬了吧,你以为闪的快就可以叫我忘了刚才是谁笑的很欠揍?算啦,看在你心情不佳的份上,小爷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这笨小鬼计较。」挥挥手表示帐不算了,怎么说看他笑总比看他昨晚那要哭不哭的模样好的多。
「心情不佳?」有吗?他刚还笑的挺愉快的说,疑惑地微挑眉,封擎云实在分不出这石头评量的标准在哪儿。
「小鬼,你为什么会这么笨呢?谁跟你说现在,昨天啦!真该把你昨天那副死人脸画下来让你自己瞧瞧。」无力地翻著白眼,莫磊真不懂这小鬼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怎没变得聪明点?反倒是有越来越笨的趋势,古人不是说什么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管他是墨还是朱,这小鬼总该跟著染上点颜色吧……「算了废话少说,该启程回你的窝吧,别老晾著在这儿吹风,我的伤可以边走边养,你不赶的话我们就当一路游山玩水好了。」缓缓转著腰身活动著,莫磊犹不放弃地尝试以最小幅度完成刚才中断的伸懒腰动作。
「回窝?」哪个窝?莫磊说的是泷帮吗?他怎么不记得几时说要回去了?不自觉地封擎云又是让疑问再次写满了整脸。
「别学鹦哥儿,昨晚你自个儿答应的别赖皮,就算你还没玩够也该回去报个平安再出来,我可不想被冠上诱拐之嫌。」
眉头还没放松,封擎云就被莫磊这一大串自行衍译的话给搅得唇弧微弯,这石头当说书的可能比做大夫还合适,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怎么答应的?他有提起帮里的事吗?为什么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
当然不会有了,因为昨天他俩根本睡成了烂泥什么都没说,莫磊偷偷在心底注解著,虽然他不明白小鬼昨夜里呢喃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不过感觉得出这小鬼在逃避些什么,他才不相信小鬼说的什么没家可回,除非是跟自己一样流浪成癖。
所以就算自己多管闲事好了,再赖皮他也要想办法把这臭小鬼拎回去见人,有问题就该挺身面对,光逃怎么可以,男子汉大丈夫的,连这个也没人教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