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没事了,嗯,都没事了……」口气是前所未有地轻柔,莫磊诱哄著将人揽向怀里安抚著,若非拜这小鬼所赐,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也能有这么温柔待人的时候,『人』耶!那种他向来最不屑当回事的东西。
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叹气,叫莫磊更难相信的是──自己几时生出了这么好的心肠?痛的半死居然还有心情这般软言细语地骗哄个小鬼?
十之八九一定是因为他可怜的脑袋真被摔傻了,要不然怎么会对小鬼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感到难过?又怎会做出这种把人抱入怀中安哄的蠢行?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著,莫磊忍不住又低头往怀里瞥了眼。
真是难看毙了,一点也不像他……咬唇摇了摇头,莫磊大眼里盛满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从没想过这小鬼少了平常那层老让自己拳痒痒的虚伪後,剩下的真实竟会是这般脆弱,脆弱到就像片烈日下的薄雪,随时会消散无踪……
这小鬼是两面人不成?怎么差的这么多……闷闷地在心底嘟嚷著,一想到封擎云之前那宛如六十岁老头般的行为举止,莫磊就又忍不住大力地摇起头来,手下也再加把力道把人搂的更紧。
要不就世故的像个臭老头,八风不动地无趣的紧,要不又无措的像个笨小孩,惊惶不安地胆小的可以,这小鬼难道就不能中庸正常点?干嘛莫名其妙地老走极端,十九岁年纪该有的扮相……真有这么难吗?
温暖的感觉一点一分透入了冰冷的躯体,让浑沌的神智慢慢变得澄澈清明,当所有纷乱窜流的思绪沉淀归位後,封擎云才察觉原来这么大方给予他温暖的竟又是莫磊的胸膛,慌的他连忙手一推就想起身离开。
「嘘……没关系,再多休息会儿吧。」语声虽然依旧轻柔,然而被这么一挣,莫磊的表情可就龇牙裂嘴狰狞的恐怖,但即使牙关咬的再紧,也仍然没有一分松手的意思,反倒是如哄娃般前後微晃起身子,搂人的那只手也开始不轻不重地在封擎云背上拍抚著。
这……是什么意思?他看到了什么……惊愕地张了张唇,最後封擎云却还是选择吞回所有到口的疑惑。
他不知道刚刚闪神的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莫磊表现出这般反常的温柔,但他很明白,有些事、有些人一旦越了界,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而自己,并不打算让这一切的单纯变成了复杂。
在莫磊大掌规律地抚拍下,尽管理智依然在心底交战著不肯妥协,封擎云还是不自觉地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躯体,许久,才终於允许自己暂时在这具温暖的怀里稍事休息,缓缓阖上那双或许已泄漏了太多的瞳眸……
只一下而已……一下子……不会依恋的…… 只要……不在乎……不期待……就什么都……不会失去……不会……被遗弃……
像把摇椅般打摆著身子,只差没开始哼起儿歌来,一身伤的莫磊不免对自己这种舍命陪小鬼的气度感到好笑地咧了咧嘴,然而望向远方云彩的目光却是带著些萧索的意味……说来这小鬼还真是好命哪,这种被人拥入怀里哄抱的滋味,别说现在不可能,就连小时候……自己也不曾尝过啊……
胡思乱想著,直到臂上越来越沉的负荷将远扬的思绪拉回,莫磊不禁低下头看看又是什么状况,不意外地就瞧见了那贴倚在胸前的人儿正沉沉睡的香甜,虽然脸色仍嫌苍白,可是原本的凄惶不安已不复见,恬静纯美的睡颜著实叫他看的目不转睛,一种心满意足的情绪刹时溢满了心田,真想就这么不动不移地看到过瘾为止,只可惜……
「小鬼,醒醒,别睡了。」
摇了摇封擎云,一番天人交战後莫磊还是忍痛打断了自己的眼福,谁叫他得趁太阳还没下山前先把两人身上的零碎给整治一下,要不然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可不敢保证就这么血淋淋地在这荒地里过一夜後还能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嗯?啊,对不起。」片刻的茫然後,封擎云很快记起了意识消散前的情形,连忙直起身离开,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孔上微赧地浮起抹不甚明显的红云,他没想到才歇一会儿竟就打起了盹。
「我是不介意肩膀借你多睡点啦,不过太阳快下山了,再不收拾收拾我们两个身上的,今晚可不好过。」困惑地眨了眨眼,莫磊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怎么他好像看见这小鬼脸红了下?可能吗?这六十岁的老头……
「你的伤……很重?」缓缓蹙起了眉,封擎云赫然想起莫磊可能伤的不轻,毕竟从那样的高度摔落,而下头又是碎石满布的斜坡,没有准备下连自己都不怎么好受了遑论是不谙武的他。
「你放心,阎老大还没想收我这条命。」睨了眼自个儿身上的红彩,莫磊不以为意地说著,下个举动却是陡然伸指压下了封擎云双眉间微拢的淡纹,「喂,讲过多少次了,别老学大人皱眉头。」
就说嘛,小鬼老头怎么可能脸红,还有,这小子绝对是双面人,要不然怎么会人才醒马上就恢复成了臭老头儿一个……若有所思地睇视著一脸肃然正经的封擎,莫磊认真思索著,到底哪种风貌才是这小鬼的本性?
就他的观察,那种地裂山垮也不眨眼的沉著死样该是这小鬼最常示人的面貌,所以扮来才会每每自然到让他看不顺眼拳痒,这点认知不禁又勾起了莫磊的满腹好奇……刚刚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原因,才让这小子稳不住露出了深藏的另一面呢?
「左手暂时报销啦,没十天半个月别想它可以动,两条腿嘛倒是好像还能用……」盘著算计的念头,莫磊犹能一心二用地诊视著自己身上的创伤,事情再有趣也得先顾好自己的本钱,否则哪来的余力去刨小鬼的底。
「呃,前言收回,左踝肿了个包,断是没断不过也劳动不得,暂时得练练平衡感了,耶?还真奇怪,怎么倒楣的都在左边?我的心有这么偏吗……」语声迟疑地缓了些,莫磊转头瞄了眼多灾多难的左半边,想不通自己怎么有办法能摔成这一半一半的。
眉心虽然被莫磊的长指霸占著,然而随著灾情一件一件报入耳,封擎云的脸色还是变得越来越晦涩难看,一股没来由的烦躁与闷郁再次盘据在胸口蠢动著,扰的他忘了该挂上那抹隐藏情绪的虚伪笑容,忘了该装出事不关己的淡漠脸孔。
自责地紧抿著唇,封擎云不免为自己的疏失感到懊恼……伤成这样,一定很痛吧,毕竟对常人而言,这样的伤痛并非如家常便饭般易受,搞不好这位神医大人到今天之前都还没尝过这么痛的滋味。
「其他的都是浮伤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还不算太难看啦,比较惨的应该是後头,火辣辣的一片,希望还有留层皮在……唉,好在这张脸还端的出去,至少没像小鬼你现在这丑模样,走出去准会把人吓死。」
尽管一身的狼狈,莫磊犹是没三分正经地开著玩笑,可惜面前这唯一的听众似乎不怎么领情,放晴不到片刻的脸容上又开始乌云满布,凝重的叫他忍不住抬头看看天老爷是不是真准备要塌了。
又是怎么回事了……瞪著那张臭到不能再臭的脸盘,莫磊是一肚子的狐疑,不禁开始怀疑起这小子这回撞坏的不只是头壳而已,要不然怎么从摔下来後就变得这么阴阳怪气。
一会儿是灵魂出窍的小可怜扮样,一会儿又学奶娃般不管天塌地崩地说睡就睡,而现在,离他上个表情都还没盏茶的功夫,就又摆出了这副人家欠他百万银两似的黑脸?自己又不欠他什么,干嘛老给脸色看……
「臭小鬼,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小子现在扳著这张後母脸是什么意思?活著就该偷笑了,还摆什么谱,小心我把你当针包扎……真想不通你这小鬼,该笑的时候不笑,反而是该痛该哭的时候拼命笑,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先发制人,当然也是老头伟大的家训之一,他姓莫的可不光会傻等著接招,何况东拐西绕地猜人心思实在不是聪明人的做法,与其憋著一肚子难受还不如把话挑明说个乾脆,他就不信这小鬼能有什么理直气壮的好藉口,敢对他摆谱?下辈子再看看有没有机会!
有、问、题?到底是谁的脑袋有问题?!偏首转向莫磊出声的方向,如果能看得见,封擎云绝不怀疑这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目露凶光地瞪人,他都已经万般隐忍著没开口了,这家伙竟还敢先声夺人地开骂?也不想想这些鸟事是怎么发生的,可笑的是他刚才竟还为这家伙的一身伤疼感到歉疚。
深深吸了口气,封擎云将所有泛滥的同情心与责任感全数收回,更努力提醒著自己风度两字,威霸一方的泷帮帮主不需要跟这种无理取闹的草野莽夫如此计较,是伤是痛全是这家伙活该自找的,干嘛自做多情地替他难过!
「我为什么要偷笑?这点高度若能要我的命天都会下红雨,要不是有个笨家伙搞不清状况,慌的像个八爪章鱼攀在我身上,巴著我不放,这只笨章鱼现在根本不会躺在这儿哼哼唉唉地像条可怜虫,而我也不会……」
不会再一次尝到那种惊惶失措的无助感觉,不会知道原来自己还是软弱的一如当年,不会……如此迷惘地不知何去何从……
原本字字清晰的词语突然变成了耳语般的呢喃,每一句不会都是不能说出的禁语,然而即使没说出口,也还是无法阻止这些话在心底激汤著发酵……缓缓握紧了拳,封擎不禁神情黯然地微垂下首。
拜你莫磊所赐,我这些年来自以为累积的力量、勇气全成了泡沫幻影,一切全变得虚假的可笑,一切都……乱了……现在的我,能拿什么去面对她,怎么面对?!
再做回乖乖让她摆布的棋子?还是继续躲在这荒山僻壤里,不看不闻,任她只手翻天覆浪,洒尽无辜弟兄们的热血?
错了,自己真的做错了……如果早知道再怎么费心筑起的墙篱也只是层脆弱的薄壳,当初根本就不该自不量力地组帮创派,不该多事地一统北水,不该傻傻地以为这样的历练就足使自己成长,不该妄想自己能有与她抗衡的一天,结果呢……
一忆起了徐晨曦背叛的那幕,封擎云的气息又是紊杂地为之一窒……结果这一切的努力还是沦成泡影幻灭,自以为是的种种不过是绕了个大圈,就只是藉自己的手替她添增了报复的工具,自己这只棋始终没离过她的手……
「喂……又怎么啦。」拉长了尾声轻唤著,莫磊再钝也看的出情形不太对,小鬼那番精采的损语此刻还闷在肚里头烧著,哪知道还没来得及给时间发作就又见著了他这副要死不活的失魂模样。
「小鬼,你可不可以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变的这么快?」
这种变脸速度我哪跟的上啊?该不是提醒我年纪大了吧……喃喃在心底抱怨著,莫磊忽地一掌拍在那张失神的脸蛋上,想打掉那种又让他胸口发闷的烂表情。
「手伸出来,我瞧瞧你这小鬼又是哪儿撞著了,看是少了魂还是少了魄的,尽只会摆这种蠢相。」
「……没……」下意识地举起手覆上刚遭袭的面颊,火辣辣的有些麻,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封擎云却还是没能从迷乱中抽离,只是本能地开口拒绝著外界的干扰。
「没你个头,给我伸出来!我这肉垫再大块顶多也只护住你的头而已,其他的地方可顾不著,不过瞧你能走能跑还这么有精神骂人,嗤,问题应该不大。」
悻悻然地又在封擎云头上敲了一记,不趁这小鬼神游太虚的时候多捞些本回来,莫磊实在觉得对不起刚刚被骂到臭头的自己,也不想想他当八爪章鱼是为了谁才这么委屈……
猛然抬起头,到现在封擎云才明白莫磊那害人不浅的举动用意之所在,原来他竟是想保护自己?用那再平凡不过的血肉之躯保护自己?!
「等等,小鬼你这又是什么表情,不相信?你那颗笨脑袋再撞下去铁变成白痴不可,老头可没教我医白痴的本事,喂,死小鬼你到底伸不伸手?别以为我会忘了你吐过血的事,内腑伤著了对不对?」
「我……真的没事。」为了掩饰心头上的震撼,封擎云有些僵直地扯唇露了个笑容,他知道莫磊嘴巴虽坏,但其实对他还算不错,可是没想到竟会到这么好,好到竟可以以命相护?
……为什么?他并没有对莫磊付出什么值得他这样做的,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对萍水相逢的自己这么好?
「笑也没用,臭小鬼,好话不说第三遍,有事没事我说了才算,把、手、伸、出、来!」好啊这小鬼,是欺他现在没力气抓人是吧,难得他这神医这么善良主动地想医人,竟还敢给他推三阻四地讨价还价?
微微眯起眼,莫磊开始笑的有点邪,他没忘记老头说过转移注意力可是止疼的最佳疗方,看样子眼前就有个大好机会可以印证这理论对不对……
「……莫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缓缓伸出手让莫磊号脉,封擎云终於还是跨过了自己所设的限界,想要个答案的念头强烈的不可遏止,眼前这个完全与自己无关,该被归类为所谓外人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以对他付出这么多……
「好?」怔忡地重复了遍,正凝神诊视著封擎云内创的莫磊纳闷地抬起头,睁圆了眼瞅著这个十分不对劲的小鬼,脸上掠过一抹不怎么自在的赧然神色,他还正打量著该怎么恶整这不听话的小鬼哩。
自己有对这小鬼好吗?其实也不过就只是不想这小鬼变的更笨,不想再看到他伤的鲜血淋漓地碍眼,不想……很多很多的不想逐一在心头汇集,聚成了条条解释的理由,却是每个都模模糊糊地让莫磊抓不出个名正言顺的所以然。
因为小鬼是病人?不对,他跟老头一样良心早丢给狗去啃了;因为小鬼看起来很可怜?也不对,比诸良心他的同情心少的更是可怜……拧著眉,莫磊显然被这一句突然冒出的话给问倒,只好十分难得地将问题塞到脑子里去消化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