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再没有天地,只剩下对手。
手上再没有剑招,只剩下剑意。
不问胜败,只求一战!
脑中一片空灵,手里的长剑随心所欲,自由挥洒,渐渐摆脱了对方的压力与束缚,不再是被动的见招拆招,随机应变,竟有如天马行空,江河奔涌,流畅得再无半分滞碍。
体内的真气竟也是从未有过的流转自如,源源不绝,充盈着全身所有的经络,仿佛举手投足间就会倾泻而出,丝毫不用担心无以为继。
越到后来,我打得越是得心应手,将一身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再无保留。在强大对手的压迫下,更是令剑法上的修为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长剑挥洒之间,已完全脱出了原有的招式与路数,只觉得自己与掌中长剑已合为一体,而精神却又与身体全然分开,人剑合一,物我两忘,剑虽还是那一把剑,我却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浑然忘我的酣战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日影缓缓西斜,对手的呼吸渐渐粗重,眼前坚不可摧的凌厉剑势再也没有原先的可怕,就连那灿然耀目的剑光也仿佛比先前黯淡了几分。
兵刃相接的金铁交鸣声越来越少,再不象以前那般频密,只是隔三差五才响起一声。但两支长剑一旦相交,发出的撞击声却异常尖锐,响亮得直入云霄,几乎震得人心头大颤。
在别人眼中,也许只看到我们两人混战一团,剑光交错,难以分清谁胜谁负。
我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渐渐扭转了局势,压制住聂正凌厉的气势,终于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经过一番激烈的苦战,我已经完全领会并驾驭了自己剑法中的真正精髓,真正步入了剑术上的新一重境界。
而聂正,却仿佛渐渐失去了原本的逼人锋芒,身法和剑招有些轻微的涩滞,不复当初的连贯流畅。
再打了近百招后,我横空一剑当头劈下,去势迅猛无伦。这一剑看似毫无花巧,剑势却是威凌天下,将聂正周围的方圆数尺都笼罩在内。聂正避无可避地举剑格挡,两剑相交,只听得‘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剑竟然断了。
我微微一愕,手上的剑势立刻一收,没有穷追不舍地继续进攻。
而聂正也在断刃落地的同时飘然后退,远远地退到了三尺开外。
这时我才发现他身上的灰色布衣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虽然身形依旧挺直,脸色却已经涨得通红,正在难以抑制地激烈喘息着。
不知不觉中,我们竟已经打了这么久?
我反手一抹,才发觉自己满额是汗,身上虽不象他那样汗湿重衣,后背的衣衫却也都湿透了。
“我输了。”
聂正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剑法不凡,内力深厚,聂正自愧不如。”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坦然,眼中却闪过一丝不甘之色。我一怔,回想刚才的一场激斗,顿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没错,他是输了,输得明明白白,无可置疑。但他却不是输在剑法上,而是输在内功和耐力上面。这一场恶战打得殊不轻松,对真气的消耗非同小可,到了最后,聂正的内力几近耗竭,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这一下硬碰硬的举剑格挡,内力的强弱差距判然,折剑认输已势不可免。就算他长剑没有折断,也不可能再支持多久了。
如果纯以剑法相较,我还无法胜得过聂正。纵然是在刚才的比斗中修为大进,突破了一重新的境界,但最多也只能与他斗个平手而已。
可是我的内力又怎么会变得这么好的?明明已大受寒毒损伤,应该大不如前的,为什么还能如此浑厚充沛,居然好象用之不竭的样子?
脑中灵光一闪,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上台前服下的那粒青阳丹……
多半是它了。我顿时恍然。没想到这青阳丹除了能压制我体内的毒性,竟还有提升内力、激发潜能的功效。
“不,应该算是平手。”我垂下长剑,坦然直承。“阁下剑法高明,江逸自认无法取胜。”
聂正脸色一沉,却不领情,一双清冷犀利的眼睛紧盯着我。。
“输就是输,聂某不必阁下容让!今日技差一筹,剑下落败,日后聂某定会再来讨教,但望阁下多加珍重!”
语声平静,自他口中缓缓地一字字吐出,听来却只觉坚如金石,令人心头不由一震。
一言既毕,聂正抛下手中的断剑,飘然下台,不顾而去。
直到此时,满场观众才从心动神驰、如痴如醉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出轰然雷动的欢呼声及喝彩声,声势之浩大,仿佛连脚下的擂台都给震得微微摇动。
我对满场沸腾的欢呼声听若未闻,望着聂正高瘦挺直的背影怔了片刻,才一言不发地还剑入鞘。
他是如此的骄傲,竟不屑于接受我丝毫的容让,一定要在剑上亲手取胜方肯甘心。有此一言,日后只怕我免不了还会有麻烦。
然而他所不要的胜利,难道我便很希罕么?
这场比武的结果应该完全出乎萧代的预料。
然而面对超出预计的挫折和失败,萧代却表现出了极佳的风度,神色不变地坦然承认了己方的落败,并立即当众宣布从此放弃对安平两郡的所有权。
在此起彼伏的热烈欢呼声中,我被两名侍卫以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请回到看台上。
北燕王笑容满面地迎接我的凯旋。也不知是因为赢得了安平两郡,还是高兴我为他挣回了面子,他对我的态度出奇的礼遇,目光中充满赞赏与笼络。称赞了几句我的身手后,顺理成章地宣布道:
“江逸比武获胜,理当封赏。虽然比试的对象不同,但本王前天的承诺仍然有效。自今日起,江逸就是本王的禁军统领,官职三品,俸禄加倍。”
有了前天的一番铺垫,再加上刚才我在关键时刻力挽败局,为北燕大大地争了一口气,对于北燕王的这一任命,台上的众人虽然反应不一,却都没什么反对的表示。只有拓拔圭脸上的嫉恨之色越发浓重,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而拓拔明望向我的眼光则更亮了。
如果换了是昨天,甚至哪怕是比剑之前,对于北燕王破格的封赏,我都会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因为我既不愿在敌国之中抛头露面,引人注目,给自己和西秦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又不想陷入三王争储的政治斗争,成为这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我的心愿十分简单,只是想平平安安地救出萧冉,再悄悄地带着他们父子离开而已。
但是经过了方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较量,我的心情与想法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与聂正的这场较量,是我一生中最艰苦、最凶险、却也最最痛快的一战。在强大对手的压逼下,胜负决于顷刻,生死悬于一线,稍有退缩便会惨遭败亡。然而一旦迎头直上,却反而激发出了我的斗志与潜能,不光在剑法上大有进境,精神上亦是豁然开朗,再不似以前般消极被动,而是第一次打起精神,要积极地面对眼前的处境了。
以前的我,在深受打击、灰心失望之下,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顾虑良多,缚手缚脚,遇事只是被动地勉强应付。然而天意弄人,我一心只求平凡普通而不可得,却给人逼迫着一步步走上了北燕与东齐两国权力斗争的舞台中心。
我不想卷入肮脏黑暗的政治漩涡,却与拓拔弘兄弟、萧冉、萧代均扯上了纠结不清的联系;我不想出头露面,引人注意,却在使节云集、万众瞩目的公开场合下战胜了聂正,成了替北燕争光的大英雄。造化弄人,一至于斯!回头想想,实在是不能不令人啼笑皆非。
事已至此,再消极回避已无任何意义,倒不如索性无拘无束地放手而为,反而可以在身陷敌国、孤立无援的不利局面下,为自己争取几分主动了。
心念既决,我便不再有半分犹豫。意态从容地洒然一笑,我信手拂了拂飘动的衣摆,没有按规矩跪倒行礼,身形反而挺得更加笔直,朗声道:
“多谢大王抬爱。但江逸威望不足,资历尚浅,不敢担任如此重要的统领一职。还是请大王收回成命,改派一个更适合的职位吧。”
“哦?”北燕王没有料到我竟会推辞,有些意外地怔了一下,充满兴味地反问我,“你想要什么职位?”
“江逸不才,愿意出任五城巡戍使一职。”
“什么?!
饶是北燕王见多识广,也给我的答案弄得呆住了。其他人更是大出所料,议论纷纷,看向我的眼光就象看着一个傻瓜。
“你……确定自己没有说错?”
“当然确定。”
……
北燕王摇了摇头,困惑不解盯着我研究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既然如此,就如你所请。明天……你就到五城巡戍营上任吧。”
环视四周,扫一眼台上诸人的表情,有的惊讶,有的疑惑,有的庆幸,有的嘲笑,虽然反应各自不一,但是无一例外,都认为我的选择匪夷所思,愚蠢得到了极点。
也难怪。禁军统领的官阶是从三品,统率着两万兵强马壮的京城禁军,守卫内城,权责重大。在军中任职,立功升迁的机会最多,京城禁军是北燕王的直属嫡系,这个统领更是前程无量。
而五城巡戍使却只是个小小的正五品,手下不过管辖着三千城兵和不足千人的五城巡捕营,负责维持京城治安和正常秩序。这个职位不是军职,说起来不过是个风尘俗吏,别说没什么太好的前途,光论地位和威风,就连禁军统领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更何况京城地广人多,龙蛇混杂,地痞流氓恃强凌弱,豪门贵族仗势横行。环境之复杂、治安之混乱、律法之废弛一向是出了名的。正五品的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外放出去当个太守,也算是掌握一府百姓生杀大权的父母官,威风权力着实不小。可是到了这冠盖云集、满城权贵的京城之中,就实在算不上什么了。要以区区的五品微职维持京城的治安,着实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听说前两任五城巡戍使一个是因为懦弱无能、未尽职责被降职调用,另一个则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贵而遭人排挤,外放边疆。象这样一个烫手的热山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却不知死活地主动要求接下来,也难怪众人都一脸愕然、大感意外了。
“嗯……江逸,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北燕王好象有些同情我的自找麻烦,很善良地问我,大概是想给我个机会有所补偿吧?
如此盛情,却之不恭。
“请大王准我放手行使自己的职权,不受朝中权贵的掣肘。江逸保证,一定给大王一个繁荣平靖、秩序井然的京城。”
“你只有这一个要求?”北燕王意外地‘哦’了一声,再度从头打量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好!本王便答应你的要求。赐你一枚本王的令牌,凡事只要在你的职权范围之内,均可由你全权处置。谁敢胡乱插手干涉,你可以先斩后奏。”
“多谢大王!”
不理会北燕王身边向我射来的各色目光,谢恩过后,我施施然地挺身站起,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拓拔弘静静地看着我走回他身边,目光尖锐如鹰,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过了一会儿,头也不转地低声说:
“很好。江逸,今天你的风头可是出足了。”
“那要多谢你给我机会啊。”
“你的表现很惊人啊。锋芒毕露,出语不凡,跟前天相比,简直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怎么,突然一下子想通了,不再想继续平淡下去?”
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以前的淡漠懒散是我的本性,现在的锋芒毕露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是命中注定,与世无争、悠闲自在的平淡生活永远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镜花水月。既然我已被命运逼迫着一步步走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又何必再继续隐藏下去?倒不如索性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搏,总比屈居人下、任人摆布要强得多了吧?
“为什么改变主意?”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为了利用我的一身所学,拓拔弘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既在京城中为我大造声势,又在北燕王面前推荐揄扬,更以高官厚禄诱使我动心,花的心思着实不少,势必要让我乖乖地为他所用不可。
现在结局如此,不知他是否觉得满意?一定会嫌我舍位尊权重的禁军统领不做,偏偏去屈就五城巡戍使的微职,大大地打乱了他的计划吧?
一想到这点,唇角就忍不住向上扬起,很难得地在他面前觉得心情很爽。
拓拔弘侧过头,斜斜地睨一眼我唇角的弧度,仿佛猜出了我此时的心思。
“哼,别告诉我说你这样做是因为我。”
“那么你认为……我又会是为了谁呢?”
面对我以退为进的反问,拓拔弘摇了摇头,突然笑了。
“江逸,跟你斗心思还真是有点意思。你确实……很会给人意外啊。”
直到坐上回营的马车,拓拔弘都一直在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不去理会他专注的眼神,懒洋洋地往座位上一靠,只管舒舒服服地继续补眠。
谁知道拓拔弘闲得无聊,偏偏不肯让我睡个安稳觉,居然伸手来拍我的脸。拍了两下,见我没有反应,又轻轻拉拉我的耳朵,最后见我还不理他,索性在我鼻尖上用力拧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恼火地睁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
拓拔弘充满研究意味地挑眉看着我。
“真不知道哪一个你才是真正的你……刚刚在台上的时候明明还那么光芒耀眼,气势惊人,一派威凌天下的威风模样。怎么一回到马车上,居然又变得没精打采,一副只知道睡觉的懒散样子?若是换个不认识你的人,大概要以为你们是两个人呢。”
“……”我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懒得理他。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研究的?这家伙,未免也有点太无聊了吧?
“有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又怎么可能是个籍籍无名的平凡人物?江逸,你的来历一定极不寻常,否则,也不会煞费苦心地一直瞒到现在……可是你以为你便能瞒我一辈子么?”
是吗?我抬眼瞟了瞟拓拔弘,又懒洋洋地合上眼,没有回应他的话。以拓拔弘的精明,我当然不敢担保自己能瞒住他一辈子。可是,谁又会在北燕呆上那么久?
“看你现在这副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谁又能想到你的武功竟这么厉害?啧啧啧,亏你平时装得倒象,让人还真以为你身上没剩下几分内力。谁知是老虎不发威,就给人错当成病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