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药力能在我下场之前发挥作用就好。
果然,北燕王把拓拔弘招到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拓拔弘不置可否地听他说完,一言不发地坐回原位,这才面无表情地淡淡开口。
“安国侯,我府中有个下人也学过两天剑法,本领虽然不怎么样,却一向喜欢向人求教。你的侍卫如不嫌弃,就再指点他几招吧。”
“下人?”萧代疑惑地向着这边瞟了过来。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不等拓拔弘点名,很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以行动默认自己的身份。
看到出面应战的人是我,萧代的目光立刻转为凌厉。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承受着场中诸人投来的目光。萧代的杀机,拓拔晴的不屑,拓拔圭的恼恨,以及大多数人的好奇与惊讶……
除了今天才受邀参观决赛的各国使节,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曾经见过我临战认输的那一幕。谁也没有想到,在北燕声威受损的紧要关头,被推出来应战的竟是那个不战而逃的胆小懦夫,自然免不了又是吃惊,又是意外,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我瞟一眼看台上的各国使节,心里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我现在的样子跟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不光身形与面貌都消瘦了很多,就连肤色也用染料做了些微妙的改变。再换上一身下人的衣服,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看上去显得平凡普通,懒散中带着三分病容七分落拓,再不复以前那份挺拔潇洒、气宇轩昂的帝王风范。否则若是一不小心给人认了出来,拓拔弘府中的下人就是以前的西秦国主,西秦的面子可要往哪儿摆?
在万众瞩目的场面下,我接过侍卫送来的长剑,缓缓走上高耸的擂台。
风声止息。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擂台上,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微微眯眼,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对手。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静静地看着我登上擂台,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不光脸上漠无表情,就连眼中的光芒都始终静如一潭止水,没有起过半分涟漪。
我生平见过无数剑客,其中也不乏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但是象他这样高深莫测的可怕对手,却还真的是第一次遇上。
从外表看来,聂正实在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人——言不惊人,貌不出众,举止更是平凡普通,几乎称得上古板木讷,丝毫没有显露出一位剑术高手的气派和锋芒。但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貌似寻常的人物,竟然能连败北燕的两位高手,而且胜得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他真正厉害的看家本领,只怕还没有使出来呢。
聂正这个名字在今天之前还无人知晓,但是从今天以后,想必会惊动天下,尽人皆知了。
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体能状态正处在巅峰时期的我,面对着这样一个对手,也没有多少取胜的把握。然而这一场比试对我而言,却是不想输,不能输,更是万万输不得的。
“聂侍卫。”
在全场近万观众的全神瞩目与热烈期待之下,我向着对方微微一礼,并未拔剑,反而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轻淡笑容,平静地道:
“高手相较,只争毫厘。阁下连斗两位剑手,精神体力皆已损耗,对下面的一战必有影响。为公平起见,请你先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咱们再来比试如何?”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就连一直漠然不动声色的聂正也不禁微微一愕,一双岩石般坚冷的眼睛意外地看向我。
“为什么?”
自上台以来,这还是聂正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平稳,便如他的人一般淡漠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令人听来只觉舒服悦耳。
“因为我喜欢公平。”我淡淡一笑,“你也许不在乎吃一点亏,可我却不想占你的便宜。比武较技,无论是胜是负,靠的总该是自己的本事。若是靠着车轮战术胜了你,也只是赢得胜之不武,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听了我的话,聂正双眉一挑,眼中的光芒陡然闪亮,脸上的神情由冷淡转为郑重,其中又带了几分敬意。
“好!且不论你的剑术如何,就为这一句话,我说什么也要成全你这一分傲气。只不过我有一刻工夫运气调息便已经够了,待我休息过后,再与你放手公平一战!”
他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看我一眼,当然更不去理会周围的众人,立时原地盘膝坐下,竟是自顾自地开始运气调息。
我笑了笑,信手把长剑丢在地上,也在聂正身边席地而坐,态度同样是一般无二的旁若无人,全未把一旁的北燕王放在心上。
北燕王不愧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最初的一怔之后,脸色立即恢复了常态,一双虽已老迈却依然精光四射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目光深沉难测,竟然没有丝毫怒意。但是他身边的拓拔明和拓拔圭,脸色却有点发青了。
想必他们对我这种损己利敌、自招败绩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只是碍于身份和在场旁观的各国使节,才不便出声指责吧?
场下的北燕士兵与百姓却不管那么多,早已经嘘声四起,骂声不断,有不少人更是把我前日向拓拔晴不战而负的光彩战绩也翻了出来大加嘲弄。
我只是微笑,悠然地在台上抱膝而坐,看着对面的聂正静静调息,全不理会台下的嘘声和拓拔兄弟难看的脸色。漠视之余,心里也不免有些暗暗好笑。
以为我会抓住对手力战身疲的机会以车轮战取胜的人,固然是看低了我的为人;但那些以为我过于公平正直,白白错过取胜良机的人,却也同样是将我看得太老实了。
没错,我行事一向讲求公平,不喜欢搞那些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可也绝不是有勇无谋刚直迂腐的傻子。帝王之道,讲正道亦讲诡道,而身为西秦的第一名将,我自然更深通兵法中的机谋策略。面对如此的绝世高手,又深知这一场比试的关系重大,我又怎么会不全心全意地尽力求胜?只不过象这样的一场高手对决,较量的绝不仅仅是剑法,更还有精神、意志、心机与谋略。
其实与一场战争并无二致。
表面上看来,我让聂正休息一刻工夫是吃了亏,但是众人却不知道,聂正在刚才的两场比试中并未使出真正的本领,真气的损耗也远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多,就算我立刻拔剑动手,也未必能占到他多少便宜。
聂正挟两场连胜之威,精神与斗志均处于巅峰状态,气势强盛得近乎无坚不摧。若是他一鼓作气地乘胜与我动手,只怕非旦不会吃亏,赢面反而要平添上两成。我取胜的机会本就不大,这下便更加微乎其微了。
正因为如此,我上台之后才没有拔剑,而是先以笑容消其敌意,后以言辞动其心志,最后更说动他坐下调息,于无形中化解了他在前两战中积蓄起来的强大气势。几度缓冲周折,待到他休息过后,再与我拔剑较量时,体力固然是恢复如初,状态也差不多又回到了起点。
说公平,自然是与人公平,更要与己公平,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嘛!我微笑,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悠然游目四顾。目光扫过看台上的拓拔弘,他正双手抱胸地靠在椅子上,一双黑如暗夜的深沉眼眸遥遥地望着我,眉宇微扬,唇边竟似挂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难道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扬扬眉,不避不让地对上拓拔弘的眼睛,轻轻一笑。
我的心思,你究竟能猜出多少呢?反正不会是十分。因为就算你再精明厉害,也无法猜得出我这样做的另一个理由。
目光转到拓拔弘左侧的贵宾席,君未言正静静地坐在席间,一袭素白的轻绡衣裙在风中飘动,清丽的容颜宛如冰雪,澄明而充满智慧的目光同样凝注在我身上。
看到她眼中的淡淡忧虑和微蹙的双眉,我知道她已经猜到答案。
一刻工夫转瞬即过,聂正准时睁开眼睛,站起了身。
我立即随之长身而起,‘呛’一声拔出雪亮的长剑。“来吧。”
长剑轻挥,洒下漫天雪片般的剑光,没有给他留下半分重新凝聚气势的时间。
第六章
一刻工夫转瞬即过,聂正准时睁开眼睛,站起了身。
我立即随之长身而起,‘呛’一声拔出雪亮的长剑。“来吧。”
长剑轻挥,洒下漫天雪片般的剑光,没有给他留下半分重新凝聚气势的时间。
先拔剑的人是我,但是我却没有采取主动攻势。
虽然很想赢,但我还不会被急于求胜的渴望冲昏了头脑。从刚才两场的比试来看,聂正并不怕凌厉的进攻,反而擅长在对方的进攻中发现破绽,进而乘隙反击,一招得手。我越是主动上手进攻,自身的破绽就露得越多,他反击的机会也就越大。对于后发制人、以静制动的武学之道,他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象这样的对手,决不是一味进攻就能取胜的。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急于贸然攻击?倒不如慢慢试探对手的虚实,顺便活动一下闲散已久的筋骨,同时让青阳丹的药力能够充分发挥作用。
再说,对方既下了这么大的赌注,态度如此势在必得,又怎么可能不想取胜?如果我不急,那么急的人就该是他了。
在这种势均力敌的高手较量中,谁先急,落败的人就会是谁。
我又不是独孤求败,总不会傻得自取死路吧?
主意已定,我越发好整以暇地放缓了动作,脸上挂起一个悠闲自在的淡淡笑容,不紧不慢,不急不忙,手中的长剑信意挥洒,东一指,西一划,几乎使的全都是虚招,剑上更没带几分力道。
面对我近乎玩笑般的散漫剑招,聂正的眼中却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
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对手啊!看到聂正的反应,我不禁微觉失望地暗自轻叹。
没想到聂正的态度如此谨慎,竟然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如果他能被我漫不经心的随意态度骗得松懈下来,自然就容易对付得多。可惜,这个小小的骄兵之计,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好吧,那就看看谁能耗得过谁吧。反正我的耐心可好得很。只要他不着急,我大可以陪他玩上个几天几夜。耗到最后,看看谁先撑不住,最先饿死在台上好了。
比剑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要比挨饿的本事,我的把握就大得多啦!
松松垮垮、半真半假地游斗了半个时辰,聂正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急躁。他显然已看出了我的用意,知道我采取了与他相同的战略。自己如果仍不进攻,这一场持久战打到天黑也毫不希奇。
再看四周的观众,早已经看得大为不耐。呼喝助威声由全场雷动转为无精打采,接着又变得稀稀落落,最后索性变成无声无息,甚至不时有几声嘘声传出,只差没轰然大喝倒彩了。
对于台下尴尬的情形,我虽然全都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脸上挂着一个懒洋洋的闲散笑容,手里的招势仍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没有半分出手抢攻的意思。
真正一心求胜的人毕竟是他,而不是我。
所以,聂正首先沉不住气地放手进攻,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
我满意地一笑,看着聂正长剑展动,寒芒急闪,第一次放弃了自己擅长的打法,由后发制人的稳守反击转为主动进攻。
看来他的耐心比我还是要差了一点点,而脸皮……好象也薄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他剑上的功夫就好象真的比我还要高出一点点了……
虽然我也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却不是我能够一厢情愿地改变的。
聂正的剑法并无定式,看不出学自哪门哪派,看上去并不复杂,也毫无花巧,却是异常的简单有效,辛辣狠厉。一旦全心投入地放手进攻,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手,出手更是快得惊人,让人招架得疲于应对,几乎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如果说韩冲的剑法象狂风暴雨,气势逼人,周明的剑法象鹰击长空,稳准迅捷,那么对于聂正的剑法,我已经找不到什么言语可以形容。只能说,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剑客梦寐以求的境界:绝对的快,绝对的准,绝对的有效。这样的剑法就算还有破绽,也已经不成为破绽了。因为没有人抓得住,攻得进!
看来我此前的估计没有错,在刚刚那两场比试中,他并没有使出全部本领,只能算是热热身而已。但是现在,他却再没有丝毫留手,把自己的真正杀手尽情施展了出来。
如此的快剑!如此冷厉狠辣的杀招!没有给敌人甚至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可以想象得出,在如此间不容发的进攻下,一个失手错招便会招致败亡的命运。
面对着如此可怕的对手,心中却突然热血沸腾,精神和斗志一下被提到最高点。
自从那场宫变以后,我还是第一次以如此的积极和热情地去面对一个人,一件事。所有的懒散、消极、淡漠,突然被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聂正的剑上寒光如雪。森然的剑气夺面而来,呼吸之间已到了眼前。
本应该退的,我却已再也不想退了。胸中的豪情陡然上涌,我一声清啸,挺剑迎上对方的长剑,以快打快,以攻对攻,不避不让地拆解应对,格挡反击,两道剑光如匹练般当空飞舞,交织成一片雪亮的剑幕。急如骤雨般的兵刃交击声锵然不断,竟连成了一声龙吟般的清响,分不清招式的间隙。
心中突然变得一片清明,所有的思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堪的过往,伤心的巨变,消沉的意志,甚至连萧冉的生死都已经被我抛到了脑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只求全心全意地尽情一战,就连胜败,也已被暂时忘在一边了。
只剩下眼前的对手。
以及,手中的剑。
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
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与人痛快地比剑是在什么时候了。
因为责任繁重,旁骛太多,我不能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武上面。自从十六岁冠礼过后,先是临朝听政,接着便领兵打仗,每天被繁忙的事务追得喘不过气,武功上的进境也一下子从光速跌到龟速,好象再也没有真正地进步过。
还记得出征前一日与师父辞别的时候,他曾经不胜惋惜地摇头说,我的剑术已大有所成,天下间已经难逢敌手,却仍未能达到剑术的最高境界。他一生学剑,走遍天下,见过的良材美质数不胜数,但迄今为止,真正让他忍不住收徒授艺的却只有我一个。只可惜我虽然天分过人,却负担着太多的红尘俗务,不可能心无旁鹜地专心练剑。终此一生,我在剑术上的成就大概也只能止步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