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林枫吗?”我拿起话筒,对面却寂然无声。
“林枫?如果不是你我就挂了。”从我出来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一直没和林枫联系过。
“你敢?”对面终于传来一声低低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真的是你呀?你弄什么玄虚?”听得出他语音中的愤怒,我有些心虚。
“来见我。”林枫的声音怪怪的,似乎在刻意忍耐什么,我想是我真的把他惹恼了。
“有事吗?”我还是不想见他,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来,还是不来?”
“我……”
“既然如此,以后永远别来找我了。”
“哎──林枫!”我吓坏了,从没听林枫说过如此决绝的话,即使是我们闹的最不愉快的时候,我想解释什么,可是电话早已挂掉了。
我拿着话筒发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林枫生气了!
“那个人真怪,是坏蛋吗?”健健用小手扯这我的衣服,仰这小脸问。
“不,他是个好人,大好人!是叔叔把他惹生气了。”我抱起健健,贴着他柔嫩的小脸,觉得自己如同他的小脸一样柔嫩的心,刚刚要痊愈的伤口又开始泣血。
真希望自己还是个小孩子,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哪有这么多问题呢?
第四章
林枫是我的同学,比我高一级,外文系的。
我们的相识缘于我在校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绝域之花》。
当时我刚刚跨进大学校门,对学校对系别充满了失望,理想中的神圣殿堂失去了它神秘馨香的光环,重复的上课下课,熄灯起床,不同的是男女生可以公开的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寝室里的黄色笑话,课堂上的眉来眼去,处处散发着一股情欲的味道。
我寂寞,我孤独,我希望自己是开在无人可攀的绝顶之颠的一朵野花,傲视寰宇,孤芳自赏,不沾染人间的点点尘俗。我把林黛玉那句咏菊诗“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狠狠批了一通,为什么一定要携谁隐,为什么要在乎开花迟,清清泠泠,孤孤冷冷,不也是一种美么?
我拚命地鼓吹尼采的“我就是太阳,我会给人间一切的光和热”,又为着身体的一点点不适而更加揽镜自怜,把自己想像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现在回头想想自己都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是荒谬而疯狂,真不知主编大人为什么会同意发表。
紧跟着的下一期报纸就在同样的位置刊登了林枫的文章“批《绝域之花》二三论”,言辞犀利,直击要害,把我文中流露出来的浓浓的颓废和病态的自美驳斥的七零八落,最后他引用了张楚的那句歌词“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我看了两眼,随手就把报纸扔了,继续研究我亲爱的尼采。
隔了一星期后,我在教室上晚自习,同学喊:“丁宁,有人找!”他喊的特别大声,大概觉得有人找我实在是天下第一大新鲜事吧!
当时的我是个完完全全的“独行侠”,除了老乡聚会被硬拉出去一次外,再无他人找过我。
我满心不悦的走出来,因为我正看《百年孤独》看得沉迷,突然被人打扰真是浑身不爽。
“你找我?”我冷冷地打量眼前一身李宁服笑容可掬的高大男生。
“你就是丁宁?”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瞧,像看着恐龙化石一样。
“还有别人吗?”我更为不爽了,我对这种高大自信,偏偏又有几分俊美的男生怀有一种不可解的憎恨,见了就想泼他们一身污水。
“哈哈,对不起,你就是《绝域之花》的作者丁宁吧?”他讪笑着,把两期报纸同时给我,“我是林枫。”
“哦──”我不冷不热的应了声,“有事吗?还是不解恨要把我游街示众啊?”
“你真幽默,”他闪着黑亮的眼睛,仍满脸笑容地说,除了儿童,我还真没见过那么晶亮纯澈地眼睛,成人的眼都被世俗玷污,变得浑浊不堪。
“我是校文学社的副主编,想邀请你加入文学社,怎么样?你很有潜力的。”他诚挚地说。
“有颓废堕落的潜力吧?”我可一点也不买帐。
“哈哈,你还在生气哪?我当时一激动,写得有点过火,你大人大量就多多海涵吧。”
“算了,”既然挑不起战火,我也就变得意兴阑珊,“你回去吧,我无意加入任何社团。”
“那真是遗憾。”他很老外式地耸耸肩。
又一个假洋鬼子!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进了教室。
从那之后,学校突然变小了,上课路上、餐厅、图书馆、微机房,到处闪着他的影子,而每次见到我,他都会很洋气地喊一声:“嗨,丁宁!”惹得四下的目光“唰”就聚到了我身上。
我本打算不理的,可是事态越来越讨厌,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丁宁认识外文系的高才生林枫,班里的女生更是不时地问东问西,春情荡漾得人心烦。
我写了封信狠狠骂了他一顿,把我所有曾听到过得,曾看到过得,能想得出来的恶毒的词全用上了,托人转交给他,他当天就回了信,只有五个字:“做个朋友吧!”
后面还划了个大大的笑脸。
我气得心窝都疼了,晚饭时却莫名其妙地和他坐在了一起。
元旦时他送我一张戏票,是他们系表演的英文话剧《罗蜜欧与茱丽叶》,请我一定去看。
我去了,才发现是他扮演“罗蜜欧”,穿上衣服站在台上,俨然一翩翩佳公子,我的心跳第一次不规律了……
谢了幕不及卸妆他匆匆吧我拉到后台,问表演的怎么样。
我说还用说,明儿个准成了学校女生的头号白马王子。
他“呵呵”地笑,说女生怎么想倒无所谓,我是问你呢!
想我说真话?我故意问。
他点点头,我乐不可支地说:“只一个字好形容:sexwolf!”
“臭小子,居然敢说我色狼!”林枫上来掐我的脖子,吓得我“吱哇”乱叫,我说:“还不承认?刚刚是谁拿着人家小女生白白嫩嫩的玉手没命地啃来着?”
“我看你才花花心肠呢!什么不好看就注意那个动作了?是不是嫉妒了?”他开始搔我的痒,我最怕这个,拚命地闪躲,笑得快断气,“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叫你嘴巴坏!”他还在搔痒,我笑得蜷缩成一团窝进他怀里,他说:“叫哥哥,叫哥哥就饶你!”
“不叫!还不知谁大呢?”
“呵!小子,我可是你的师兄哪!怎么论都要叫哥哥!叫不叫?不叫──”他又加了劲。
“哥哥!哥哥!”我连连讨饶。
“不行,叫好哥哥!”
“好哥哥!”这坏蛋居然得寸进尺,可是我又不得不认栽。
“哎!弟弟乖!”他令人肉麻地拖着长音,然后快速在我额上亲了一下,“哥哥疼你。”
他无心的一个动作,却让我整夜的辗转难眠,我想着那个吻如果落在我的唇上……
***
知晓我体育成绩不及格,他追问缘由,我说我有轻微的哮喘,他问我为什么不开个病情证明呢,我说我不想被人当成病猫。
他气,强令我每天傍晚和他一起进行锻炼,在操场上慢跑一圈已是不支的我,每每要他半拉半拽着才能走完第二圈。
什么“生命在于运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所有的道理他天天在我耳边念叨。
可是,运动后的那种痛楚使我实在支撑不住,终于有一天我自暴自弃地说:“不练了!不练了!死就死好了!”
我不顾他的劝阻硬是要回教室,终于把他惹火了了,他勃然变色地吼:“好!你去死!谁也不会拦你!你这么点出息,真不知你活这么多年干什么!”
我也急了:“我活不活关你什么事?谁要你操心了?我就这么点出息,怎么着?碍着你犯着你了?看不顺眼,就滚一边去!”
我的话很重,很伤人,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瞪我两眼后甩手走了。
隔了两天,我扪心自问,觉得确实是自己不是,就写了封信向他道歉,他很快便来找我,说:“是我不好,太自以为是,以为运动对所有的病情都有帮助,这几天我查了医学书籍,才知道原来有些病是需要静养的,好弟弟,原谅我好吗?”
他揽住我,伏在他肩上,我“欷欷嗦嗦”地抽泣,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说我太寂寞太孤独了,不习惯和别人相处,我怕他再也不想理我了,他笑我太信不过他,是个傻孩子。
天知道,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睐和疼爱,我宁愿自己是个傻孩子……
***
林枫的家就在本城,周末他都是回家去过,不知何时我也成了他家的常客。
他的爸爸是另一所大学的音乐系副教授,妈妈是实验中学的数学老师,良好的家庭环境,我尤为喜欢那种浓浓的书香味和恬淡的亲情氛围。
林枫是家中独子,父母自然格外疼爱,爱屋及乌对我也是青眼相加,每次去都有顿丰盛的晚餐。
那晚我在的他的房间里翻阅他的磁带和CD,发现全是舒伯特、柏辽兹、比才、华特费、古诺等,“真高雅啊,不愧是音乐世家。”我由衷的说。
“你喜欢什么?”他从《堂簧》上抬起脸问。
“摇滚,重金属的。”我眨着眼说。
“Oh!My God!” 他夸张地喊,“我还以为你会说绵绵情歌呢!”
“情歌怎么了?好听的我也喜欢,像王非啊,苏永康啊,蟑螂啊都挺好的。”
“那你最喜欢什么?”他不太相信地问。
“戏曲。”
“戏曲?”这回他完全傻了,“不会吧?”
“为什么不?”我得意地笑,“我上初中时为了看赵志刚的《沙漠王子》,专门请了假躲到姥姥家去看,被我爹知道后狠狠揍了我一顿,不光越剧,黄梅戏、豫剧、评剧、京剧,我都喜欢,黄梅戏皇后严凤英,豫剧豫西调的常香玉,豫东调的马金凤,我有她们所有的磁带,我家没有影碟机,无法买影像制品,否则我──”
“哇哈哈……”不等我说完,林枫猛然一把抱起我疯狂地笑起来,“哇哈哈……”
“喂──”我掐他的脖子,“你疯了?快放我下来!”
他不听,干脆把我抱到客厅冲正在看电视的母亲喊:“妈,你快认干儿子吧!这个小古董也爱听戏呢!”
好死不死的,我学的恰好又是历史,于是凭他偶来的灵感,“小古董”就成了我的代称。
另一次他整理书橱,从最底层翻出了都德的《小东西》,让我乐得快晕过去,我从图书馆看过一回,就非常想自己也拥有一本,可是跑遍了大小书店也没找着,我几乎都绝望了。
“好哥哥!”我抱着他的脖子撒娇,“借我看看吧,不限期的。”
他笑了,“这个呀,我都忘了,你喜欢就拿着呗。”
可是一个星期后,他却不顾我的苦苦哀求,硬是要了回去,气得我要与他绝交。
第二天,他送我一件用缎带包扎的礼物,打开一开竟是一本崭新的精装版《小东西》,里面还附有原版时的插图。
扉页上写着:赠可爱的小古董:生日快乐!
哥:枫
得到了期待已久的书,却搅乱了努力维持的平常心,想着枫哥哥终究只会是枫哥哥,他永远不可能知晓我对他的复杂情感,我又难过起来,从发梢到脚趾都充塞着浓浓的化也化不开的苦涩,而那颗心更像是黄莲做成。
书中的“小东西”有个哥哥叫雅克,非常疼爱“小东西”,“小东西”叫他“的的雅克妈妈”。
夜里我把《小东西》压在枕头底下,用手一遍遍摩挲着,在心中默默念着:“我的枫哥哥,我的雅克妈妈,我的枫哥哥,我的雅克妈妈,我的枫妈妈……”
***
我不知道普通男孩子之间的友谊是什么样的,我十二万分地努力着把林枫当成朋友,可是他的笑颜,他的拥抱,他的体贴,却不能不让我想入非非。
有一次看午夜场,下半夜时老板加映了一部三级片,满场充斥着女主角“恩恩啊啊”夸张的叫声,而那声音令我全身几近痉挛。
我假装疲倦了轻轻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不想看那令人作呕的画面,他问:“累了吗?”
“恩。”
他把夹克衫给我披上,用手揽住我,我几乎已埋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聆听着他的心跳,让我一时激动起来,我忍不住地说:“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呀,这么可爱的小古董。”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的,反正他的身体有那么一下下的僵直,我相信那不是我的错觉。
“不!”也许是夜的黑暗给我了力量,你不得不承认,黑夜确实给了人做坏事或者大事的环境,在这时一切传统、一切即定规范都是可以抹杀的。
我执拗地非要把话挑明了:“我是说我爱你。”
寂静。
死寂。
影片中女人淫荡的叫声反而清晰无比地灌入我的脑子,似乎整个世界就是用来做爱的,可是那女人是永远也不会属于我的。
“我要出去走走。”我说。
苍白的街灯照着雾蒙蒙的灰尘,都市的夜仍然混混沌沌,十月的风冷飕飕的,我不停地颤抖。
“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林枫说,他的声音比这夜更苍白,比这风更阴冷。
我继续往前走,居然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诅咒着见鬼的上帝,我又往回走,偶尔有辆小车幽灵般睁着两只大眼睛扫我们一眼,转瞬即消逝了。
我开始静静地流泪,耳边竟一遍遍响着《人鬼情未了》中的主题曲,我想如果也有一个巫婆肯帮我的话,我愿意用生命做代价换来林枫真心诚意的一个吻。
“这是不正常的。”林枫很小声地说,似乎怕伤害了我,其实没有比他拒绝我更能伤害我的了。
我继续走,不说话。
“去做一下心理治疗或医学治疗吧,我可以帮你。”
我突然很想笑,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头驴或着一个ET说话,我拚命使自己的思维正常点,我把逻辑学在脑中回想,然后我对他说:“如果有人让你去和一个男人上床,你会怎么样?”
“宁宁……”林枫无限悲哀地看着我。
“那你就别试图强迫我去接受女人,想到录影上那样一个脂肪堆成的物体腻在我怀里,我就恨不得自己没生过没活过。”
林枫更悲哀了。
“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们不是朋友,永远也不会是。”
“宁宁……”
***
大二,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季。
我像蛇一样蛰伏着,没有体温,没有阳光,我一度甚至想到了死,像鸳鸯那样悬梁,像安娜·卡列尼娜卧轨,或者像茱丽叶服毒,至于像维特那样高级的用枪自杀是不能的,因为我弄不到枪,我太穷了,即使有钱也没用,中国这个社会,如果你不是国家配给的,又不愿犯法的话,是弄不到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