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准少当家,小南也在这儿打扰许久,今日一并作辞,和姚家姊弟同行,路上好有个照应。」
姚尔尔闻言,差点摔掉饭碗。
什么照应?这一路上姊姊最想摆脱的就是碍眼的楚小南,而她对姊姊也不甚友善,要不是有旁人阻止,她们两人铁定会吵到无法无天。
可是……念头又一转,她的内心涌现一股寂寞。
她要和他分离了吗?
不好让三个人唱独脚戏,华家的当家主母如氏也端起杯子;她一动,坐满两张大桌的人全都站起,姚尔尔也不例外,立刻起身。
看着让府里热闹许多的绝色人们要离开,如氏心里有些许的不舍,但这或许是个转机。
「实在很舍不得各位,老身先干了这杯,帮我问候各位家中的长辈,若有机会,一定到长安拜访!」
如氏说完,仰首饮尽杯中酒。
姚尔尔不能饮酒,只是轻沾了下唇,但众人却一副放下心头大石般急忙饮完。
如氏神色轻快地接着道:「来来来,大家都坐下,没想到你们急着走,今晚算送行宴,我让厨子再做几个菜祝各位一路顺风!」
众人依言坐定后,姚尔尔却发现她身旁的男人并没有坐下,自行又斟了杯酒。
华自芳笑着饮下那杯酒,而后又一杯,再一杯,连饮三杯如同罚酒,喝完之后,一抹醉红染上了他俊俏的脸庞。
「祖婆婆、婆婆、娘,恕自芳不孝,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明年元宵节后便会起程返家,请不要为自芳挂念。」
这话一出,冲击太大,众人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元月十五日不光是元宵节,更是姚家二女一子的十六岁生辰,也是观音菩萨指定的婚期啊!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就能让人明白,但明白之后反而更加困惑的姚尔尔惊愕得连眸光都忘了移开。
华自芳视线与她的交缠在一起,他笑得很天真坦然。
「我心意已决,反正之后我也得走这一趟,与其挂心,不如一同北上,我也好继续照料妳的身子。」
第四章
一离开扬州往洛阳行去,气候猛地转变,过了淮水后,彷若是从秋天的苍茫直接跳到初冬的冷冽,北风飕飕,偶尔还会飘下半是雨半是雪的结晶,嘴里吐出的空气都结为一团团的白雾。
走水路比走陆路舒坦多了,但坐在船舱里,换上藏青色厚底冬袄,白色皮绒裙,毛缘皮靴,近乎寒冬全副武装的姚尔尔仍然冷得直打哆嗦。
这还是白天,天际高挂着太阳呢!
姚衣衣连披风都帮她裹上了,可她就是好冻好冻,姚衣衣见状,呿了声一咬牙,掀了船帘,纤指遥指向江面上数艘画舟中的一艘,朝着船尾撑着长篙的船夫启声。
「船老大,麻烦你往那艘船靠过去些。」她温声吩咐。
老练船夫头一点,高声呼唱了声,长篙一撑,便朝着江心一艘画舟晃去,说也奇怪,那艘画舟也极有默契地荡了过来。
姚衣衣看着渐渐靠近,船首站着的英挺身影,不免有些立眉竖目,但这气恼也只能全往肚里吞。
刻意挑在中秋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前离开,还以为能绊住华自芳,没想到他二话不说,隔天轻装简行随他们一起出发。
她后来才想通,华家家业丰实,从扬州到洛阳一路上都有置产,他不像对她们两姊妹都没感觉的季清澄,只是打算到长安观礼,以尽当年诚信。
他几封飞书,沿途不断的补给令人咋舌,更别说那些补给看起来不太对劲,她不管怎么看,就怎么认定有几分聘礼的味道。
这个男人是玩真的。
两船会合并行,华自芳正要跨过船来,但姚衣衣马上挡在他面前,掌心朝上伸出。
「你站住,不准过来!花露来就好!」她沉声道。
面对这个又倔又硬的女人,华自芳的好脾气在这一个多月的赶路之中,几乎要磨光了。
他隐忍到口的不悦。
「尔尔是哪里不舒坦?」要不是更在意那个小人儿,他何须如此低声下气?
姚衣衣回身微掀开一条缝,望了眼似在确定病症后,又回过头来,「她在发冷,在打颤哪!」
发冷?华自芳再也听不下去了。
「让我过去为她诊脉。」
姚衣衣还是不肯让开,「你不是江南第一名医的唯一传人吗?」
「就算是神医也得问诊吧!」
她这视他如同害虫的态度,令华自芳的不满达到顶点,再多些就要爆发出来,就在此时,另一艘船也靠近了。
「大姊,妳就让华公子帮二姊号脉吧。」一脸无奈的姚彩衫苦心地劝道。
「真是自家老鼠倒咬布袋!」
姚衣衣骂了声急旋身,正打算要继续教训不知死活的弟弟时,画舟明显摇晃了下,她连忙回过头,只来得及看到华自芳消失在帘后的花样衣襬,她狠瞪了眼一脸无辜快速钻进船舱的姚彩衫,然后粗鲁地掀开船帘。
一身华衣的华自芳,在不大的船舱里,单膝点地,修长的手指搭在蜷缩成一团的姚尔尔的脉门上。
「姚大小姐,把帘子阖上。」他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命令。
空间不足,容不下那么多人,姚衣衣只好恨恨地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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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无声的静,华自芳专心一志没有保留。
几乎里成一团小雪球的姚尔尔,不是没听见这三天两头就上演一回的戏码,内心非常过意不去。
离开华府之后,每次和他见面都有姚衣衣在场,距离上次独处已不知道多久,这会儿好不容易能和他单独相处,她的胸口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冒出头,悄悄地偷觑着心无旁骛的男人。
在有点幽暗的光线下,他的容貌依旧出色,剑眉星目中老含着一抹柔,此时深如冰壑,总是微微弯起的唇,此时抿成一条硬线,绷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总而言之,就是烦恼加上隐怒似的。
难得见他不耐,可是那浓浓香味却始终如一。
向来只知道酒能醉人,但这又沉又甜,又浓又烈的香,也能醺人昏昏欲醉,再也不想醒来。
不知是怎么的,她只觉一股淡淡喜悦油然而生。
「华公子,请别生姊姊的气。」她柔声请求。
华自芳原本冻封的五官,闻言突然解冻,看在她的眼里,喜悦更胜先前几分。
「我没生她的气,只是担心妳的身体。」他轻叹一声,「师父说妳在寒冬出生,虽然南方对妳太炎热,但寒冷更是妳的天敌,我要姚衣衣在前一个乡镇歇脚,好帮妳配些祛寒的花露,暖暖妳的气血再上路,她却死活不肯,我都快要搞不懂她是真心爱妳,还是真心要害妳。」
闻言,姚尔尔又低下头。
「别老低着头。」
他正要伸手,姚尔尔突地将脸抬起,和他四目相对,眸光紧紧纠缠加温。
在她心中的一股隐隐冲动,在男人太过的温柔对待之下终于爆发开来。
「为什么?」
华自芳微皱眉,「什么为什么?」
他的眸光是那么的热烈,光是瞧着便能让她心痛,但姚尔尔不知怎么的,这一回并不想移开双眼。
拜姚衣衣的阻隔策略之赐,令她有种此刻不问,便不知要哽得她胸口难过多久的想法。
「为什么……」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出口:「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华自芳怔了下,突地笑了,这笑容如同暖阳,原本就温柔的眸子,变得异常温润,脸上舒坦的表情如同放下心头重担。
「我还以为妳想问什么,原来是在意这个呀。」
他不是回答,更像在自言自语,但奇怪的是一副极开心的模样,笑吟吟地掏出怀里温暖的琉璃小瓶。
「妳先含着蜜吧,这是桂圆蜜混上少许的七世香花露,能助妳暖身。」
「你还没有回答为什么。」
男人唇畔勾起了一朵笑花,伸手拨开她的额发,眸光带着怀念。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随我爹上京,一进长安,就看到路边有个热得直喘气、摇摇欲坠的叔叔,我还以为他病了,情急之下,拿了瓶清露让他嗅,因为那种香气可以提神,没料到就这样种下了不解之缘,这就是因。」
他笑着说完,含着深意的双眼凝视了她一会儿,随即掀帘出去。
只知他给露却不知道实际过程,但这过程并没有让好不容易出口的问题得到真正的答案,姚尔尔反而感受到一些言语无法传递的幽微感受,在他那一焦一喜、一紧一柔的言行中散发开来,如同手中尚带着他体温的暖蜜一样,使她心口一热。
姚尔尔承受不住地阖上双眼,明明应该看不见的,但眼前却看到一把野火迎面而来,飞扑上她的身。
一把名为华自芳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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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衣衣的臭脸也无法减损华自芳的满心喜悦。
那小小的人儿,总算除了感觉不对劲以外,明白他另眼待她,视她为特别的存在。
她的觉醒,她的在意,在在使他欢欣。
「别光是笑,尔尔到底是怎么了?」
姚衣衣问得心不甘情不愿,他却不以为忤,现下大概没有任何事情能打坏他的好心情。
「尔尔底子虚畏寒,先前妳不听我的劝停下补身好过冬,妳为什么这么固执?」该说的还是得说,他温声问道。
姚衣衣吐了口大气,极为难得的,她忘了纠正华自芳过于亲昵的唤着妹妹的名字。
「谢谢菩萨保佑,没染上风寒就好。」她笑道。
看尔尔抖个不停,还以为她又染上往常入冬都躲不过的风寒,那久久不愈的风寒让她夜夜咳到睡不安稳,睡不好当然食欲不振,病魔残酷的慢性折磨着虚弱的尔尔,一点一滴侵蚀着她的精气神。
华自芳不明白姚衣衣的行事逻辑和作风,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阻碍他接近姚尔尔,但他也不在乎她是怎么想,只是她是姚尔尔最亲近的人,他也不好视若无睹。
「照船行的速度看来,明天入夜前能抵达我家一所别业,地方不大,但能让她好好歇歇,停几天再走吧。」他放软了语气,半是哀求地道。
放下对峙的身段,他认输,愿意与姚衣衣和解,只要她肯听他一回。
「能不住吗?」
「非上岸不可。」
姚衣衣思考了一会见,心有不甘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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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用过晚饭后,便无事可做,船系在江边,摇摇晃晃,催人入睡。
一阵水声钻入耳里,睡不沉的姚尔尔无意识地睁开双眼。
眼前是貌美如花的睡牡丹,怕惊醒姚衣衣,她小心翼翼的离开被窝,一阵寒意扑来,但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她抱紧了皮裘,偷偷地掀开了舱帘。
放眼望去,冬夜江景印入眼帘。
约莫是子时吧。
半片清月悬天边,星子若隐若现,江面上有着迷迷蒙蒙、浅浅淡淡的灰雾,渐渐远去的规律水声,让她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脑子连想也不用想,就明白有船正往对岸划去。
扰醒她的水声是篙桨碰撞江面的清脆碎响。
但当她察觉那艘船突地停在江心之时,更大的疑惑猛然袭来。
这个渡口停系的五艘船,全都是同行的人,她正在思考是谁夜半没事撑船之时,突地──
「那舟载的是华自芳。」
没料到还有人也醒着,姚尔尔往清澈声音来源处望去,站在另一艘船上,照旧穿着巴蜀传统服饰,神情淡漠的季清澄,了然的眸光也定在江心。
季清澄向来安静,这能读心般的回答,让姚尔尔有点吃惊,却没有半点违和感,他本来就给人一种深不见底,能看穿人心,自己却有着重重心事,只能在夜里万物皆静时独自思考的感觉。
「那是华公子?」她轻声问。
沐在月光下双手抱臂的斯文男子颔下首。
「他在汲水。」
「汲水?」这个回答并没有解答她的疑惑。
季清澄转过头,不具威胁的眸光和她交会,不知怎么形容的清冷语气,像倾倒一般的流泄。
「水有等第之分,白露那一夜,当我为泡茶而彻夜未眠收水时,我就已经发现他也用铜盘在收集露水。」他顿了顿,对她的惊讶一点也不意外地继续说:「白露这一天的露水是天地精华,我爱的是露的四润,但他看重的应该是露水对五脏六腑有滋养之效,只可惜那露再节省,也有用尽的一日,时节还未至霜降,所以不能取霜代替露水,他就趁着走水路之便,夜半去取江心的净水,二姑娘应该知道他是为何人取水。」
无法否认,也不可能否认,他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取水调花露滋润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未经本人解答的问题,答案却昭然若揭,姚尔尔只觉一阵昏眩,纤手捂住了唇,不能言语。
似乎不愿意看他人动摇的模样,季清澄移开了视线,冷冷眸光又落在江心。
「夜半无舟的江心最适合取水,用大瓦罐取上层的水,青竹左旋搅动一百下,旋即停手盖紧,不得见光,三天后开启,取上层七成的净水,舍去下层不洁的水不用,再搅动后盖紧,如此反复三次,只留最初汲取的三分之一,用干净的老锅滚透,加上冰糖三钱,静置一两个月后可入药,也可用来煮茶,这水愈陈愈佳。」
说到这里,他没来由地一阵迟疑,紧接着从不起伏的语气似荡起了滔天巨浪──
「只是这么繁复的法子,连嗜茶如我都嫌繁琐,但他却天天这么做,不辞辛劳,我还注意到他有收雨水的习惯。二姑娘,妳明白吗?我一直感到费解,华自芳何必要为另外一个人做到这个程度?」
季清澄焦虑得彷佛变了个人,但姚尔尔无暇多想,因为蓦然理解华自芳的用心,她的心脏宛若被一把利刃正中贯穿,撕心裂肺的剧痛着,她抱着胸口,想要叫,却发不出声音。
「尔尔!」
「季清澄!」
没有预警的两道声音乍响,将内心正在天翻地覆的两人唤回了现实。
姚尔尔手心一烫,她不由得低头望去,那是眸光异常晶亮的姚衣衣扣住她的手,她再一扬眸,另一艘船上的季清澄已被和他同船的姚彩衫给硬生生拉进舱中。
季清澄说他不懂,而她更不解啊!
心土天摇地动之际,她也被姚衣衣拖回舱里,用暖被严严实实包住后,再用力抱住她。
「看妳,都冻成冰棍了,晚上干什么不睡觉,出去着凉了怎么办?」姚衣衣的话语不若平时伶俐,反倒有一丝想掩盖什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