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问她一人的去留意愿,不管别人的意思吗?姚尔尔怯怯地闪躲着他的目光。
习惯了别人将注意力放在风华绝代的大姊或唇红齿白的小弟身上,她首次被人专注地凝视,好似除了她,他什么都看不见。
应该惊喜吗?不,她只感到诡异。
「彩衫?」半年来被拖着到处跑,她也说不清自己内心混乱的意愿,干脆将难题抛给了小弟。
姚彩衫愣了一下,而后他偷瞄了眼连日奔波,这几天脸色也有点潮红的季清澄,他豁出去般地抱拳。
「愿遵医嘱,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扰到主人?」他礼貌地问道。
姚衣衣坚持要走的决心他打不动,而姚彩衫的请求正是他求之不得。
华自芳抬起头,有礼地微笑。
「别这么说,当然方便,也请季公子、乐兄一并留下吧。」
而后,他低下头,正巧对上那泛着疑惑的圆圆双眼。
「尔尔,就这么说定了。」他笑着说完,转头吩咐道:「馥蕊,熏暖,妳们去帮三位公子准备两间客房吧。」
被兄长使唤的两个年幼的可人儿虽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乖巧地点了头离去。
情势一变再变,但敌不过又被人那么亲密地唤着,姚尔尔只能继续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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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帐缓缓落下,已入秋,白天的暑热虽仍无法完全消退,但已染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刚用完膳,小筑里便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唉……」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姚尔尔歪着小脑袋,抱着一杯虽有淡淡苦味,但入喉后清甜回甘的五花茶,纳闷着怎么会最后住了下来。
况且,若依照大夫的说法,恐怕得待上一个多月的时间。
一路马不停蹄,一停下便是待在那个对她异常重视的男人身边,莫名的心慌翻涌得难受,姚尔尔垂低了眼睫。
「怎么在叹气呢?」
闻声,姚尔尔振作地打起精神。
「大姊,我没事的。」纵然有事也要说没事,她实在不喜欢看到姊姊担忧的模样。
坐在纤弱娇小的姚尔尔对面的是丰美圆润的姚衣衣,怨瞪了眼后,拿着条拧干的帕子,轻轻为她拭汗,动作之轻柔,令人联想到对待心爱宝贝一般。
「怎么不告诉大姊妳不舒服?」想起她先前晕厥的那一幕,姚衣衣的心揪痛了下。
虽然是微微责备的语气,但姚尔尔知道她是出自关心,还有一份歉疚。
一胞三胎,大姊和小弟都活蹦乱跳,就她奄奄一息,大姊老将她的病弱,归咎到是自己在娘亲肚子里时抢了她的营养。
不管她怎么说,大姊一直坚持着这个想法,认定了自己对不起她。
「对不起。」姚尔尔坦诚地道歉。
除了道歉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但这三个字才出口,便又惹来姚衣衣的一瞪。
「与其对不起我,还不如对不起妳的身子吧,和大姊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呢?」姚衣衣嘟着嘴埋怨。
听她骂得对,姚尔尔只好低下头。
「大姊,别生气好吗?」她求饶兼求情地道。
姚衣衣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脑海中却浮现一张嚣张脸孔。
「我生妳的气?那妳该看看我今天下午,在华家大堂看到对门那泼妇时的血脉偾张样!」她冷哼了声。
在留下之事底定后,姚尔尔就被轮流问诊和开药,说实话也没力气起身,直到此刻姚衣衣一提才又想起这事。
老大夫断症明快详实,她几乎不需多言,但说实话,她整个下午心神不宁,不是因为老大夫的医术惊人,而是因为沐在另一个男人在乎的眸光下,她完全不能思考。
「大姊,楚小南也住下了吗?」姚尔尔为了转移心思,随口问道。
姚衣衣一脸气愤。
「我真受够了楚小南!她又以看货为名,让华家给留人住下,太过分了!咱们是有正事来拜访,她这亦步亦趋的跟踪行径,真受不了!」她恨恨道,似乎她才是主人,想将不速之客给撵出去。
看着姊姊气愤的模样,姚尔尔不由得噗哧一笑。
「大概是大姊不在京里,她会无聊,才特地走这么一遭的。」
姚楚两家不和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但闹到势如水火,却是姚衣衣和楚小南这前后两任京城第一艳闹大的。
姚衣衣的美是种不羁的冶艳俏丽,而楚小南的美却是温婉秀丽,两个人都是绝代天仙,待客做买卖的手腕也好,为自家的生意起了极大的作用,是自认没用的姚尔尔所望尘莫及的。
早认清了云泥之别,姚尔尔反倒能客观看待。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华自芳重视她更胜姊姊的态度,让人不解也不安。
虽然,那态度的真诚不容质疑,可是对象完全不对啊!
姚衣衣正在气头上,没注意到妹妹在动摇之中慢慢萌生了怎样的情感,她只知道满腹怒火下吐不快。
「要不是她硬要住下,我是肯定要离开这个奇怪的华家的!」
华自芳是奇怪,可华家倒正常得很。
「在我看来,华家很正常呀,有什么地方奇怪?」姚尔尔软声问道。
姚衣衣咬了咬下唇。
原本就知道华自芳是华家独子,所以在内心早就把他从尔尔夫婿的人选中删除,今儿个又见到他家为数众多的女眷,更让她确定华自芳已经淘汰出局。
这个大姑小姑婆婆祖婆婆太祖婆婆一堆的家庭,若是尔尔嫁进来,却不能为华家延续香火的话,肯定会被欺负的。
一想到妹妹的不足,又想到妹妹的温柔似水,姚衣衣眸光一柔。
「放心吧,大姊一定会帮妳找到好婆家的。」
姚尔尔摇摇头。
她就知道,姊姊是为了她,才会不辞辛劳地走这一趟寻找未婚夫之旅,但是她不能害人呀!
「大姊,我不能嫁人──」
她话还没完,突然传来指叩门板的声音,姚衣衣阻止她说下去。
「请进来。」
「打扰了。」
推门而入的是一对穿着纱裙的少女,领着仆妇送来几大盘各色的娇艳花朵,还有不少的凤仙花。
华家共有六女一子,姚衣衣还在迷糊谁是谁,但姚尔尔早认出了这对可爱的人儿,就是下午乖巧的华馥蕊和华熏暖,虽然还坐在床上,但连忙出声招呼她们坐下。
「馥蕊和熏暖吗?六小姐,七小姐,请坐,怎么夜深了还过来?」不若她们的兄长给人一种威压感,姚尔尔柔声对她们道。
两名少女妳看我,我看妳了一会儿,较怕生的华熏暖待在桌边手指翻弄着盘中的花朵,看起来相当大方的华馥蕊则是走近床边几步。
「咱们是帮哥哥送鲜花来的,他说明儿个是七夕,是女孩儿的正经大节日,起床后一定要用巧水洗脸,能使容貌更加美丽,所以吩咐咱们为两位姊姊送花来,还有特别交代,这些凤仙花都是今年花圃里最最娇艳的,两位姊姊不嫌弃的话,可以用来染指甲,明夜也请和咱们姊妹们一起过节,一同乞巧。」
华馥蕊尽责的转述兄长的交代,突然,白嫩小手无预警地拨开姚尔尔的鬓发,兴奋地接着道:「呀呀,我就猜测应该是,没想到真的是七世香呢!七世香娇贵难养,除了哥哥之外的人都碰不得,这朵花又香又漂亮,是哥哥摘给姊姊的吗?」
一句句针对姚尔尔的「姊姊」唤得很热情,少女诡异地偷笑了下,然后就拖着妹妹跑掉了。
姚尔尔经她提醒,这才忆起簪在耳上的那朵七世香,抬起手将离枝却仍鲜活,闪着珍珠色泽的花朵放在掌中。
七夕前后将花泡入清水之中,露天隔夜便为巧水,出门在外不方便好好过节,哪能料到会有几大盘的鲜艳花朵送到眼前来,不经意间,华自芳下午和阮大夫讨论她药方时的仔细和在乎模样浮现在眼前。
猜测着华自芳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的同时,不知不觉间,他的细腻也如同一根极细但更形尖锐的刺,扎进了她的心,突破了她用来回避任何男子的心防,强迫她的心硬生生地激跳了下。
「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真不知道华自芳在安什么心!」
姚尔尔抬眸,看着姚衣衣脸上毫不隐藏的猜忌,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一点都不懂华自芳,但她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想要理解他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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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自芳用心良苦,但要先通过长辈娘亲和姊姊妹妹们这关。
一大家子的人挤在祖婆婆的屋子里,华自芳啜饮着和姚尔尔同一炉的五花茶,嘴角噙着一朵心满意足的笑花,好整以暇地面对着九双刺探的眸子。
「儿子,那个姚二姑娘似乎没她姊姊漂亮?」
打破沉凝空气的小心语气,是出自当家主母如氏之口。
与两位风格迥异的京城第一艳相较之下,那可爱的人儿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华自芳微微一笑。
「是,她不比京城第一艳的姚衣衣漂亮,但我不在乎她是否漂亮。」他慢慢地道。
要不是清楚儿子的个性,如氏一定用力点头附和姚尔尔一点也不美丽,站在几个女儿的旁边,也马上就被比下去了。
「她的身子也不甚佳。」
华自芳点头。
「我也同意这点,可是有师父在,这不是问题。」
或许是长女都有一点火爆脾气,华家长女华丽人再也受不了了。
「不是问题?!怎么可能不是问题,问题可大着呢!她一副气血不足,营养不良的病样,就算日后能好些,家里头繁重的生意,还有多少花丁要靠咱们家吃饭,更别说要生养孩子,也得有副强健的体魄才行呀!」姚尔尔不只是娇弱,根本是病态瘦小呀!
华自芳放下瓷杯,脸上笑意不减,但近乎瞪视的直视,散发出他在自家人前才较外露的勃然不悦。
「求师父医治她,不是打着她身子好了,就能一肩扛起华家家业的主意;家业是我这个当家的责任,况且外头的事业有大姊夫、二姊夫、三姊夫、大妹夫能帮忙,府里的事情有祖婆婆、婆婆、娘和姊姊妹妹们在,我想妳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所以没必要为了娶一个当家主母而放弃本心。」
他简明轻快地陈述着,众人若有忌惮地收了声。
如氏按住了也有些冲动的华家次女华缨香,她了解儿子外柔内刚,说一不二的脾气……八风难摇他的决定。
但是他的决定来得太早,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或许还有得商量。
「儿子,这是你七年前的想法不是?」她放慢语气,提醒什么一般地道。
闻言,华自芳眸中的寒霜融为一池春水。
是啊,七年前的事,的确好久好久,却也好近好近,十五岁的她和八岁的她重迭了之后,两股想望合而为一。
他不想要再想念了,深浓的无尽想念会蜕变出的是强烈的、能撼动人心的渴望,在她十六岁的生辰时,只要她愿意,他想和她携手同行,共度此生。
「我花了六年的工夫,才养出七世香,又花了一年取露,所以是她等我,而非我等她不是?」他柔柔地道。
一提到七世香,华家众人都安静下来了。
被命名为「七世香」的野生种蔷薇并非花中绝艳,可香气却是香花之王,已逝的华当家发现此花后惊喜万分,但在自家的园圃里,却怎么都养不出来,没想到困扰着华自芳的难题,竟在去年开出了最芬芳的花。
「我不讨厌那个姊姊。」
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美人堆中响起,众人目光随即循声看去,害羞的华熏暖像鼓起所有勇气开口。
「熏暖,妳在胡说什么呀?」不知是哪个姊姊如此轻斥。
「熏暖过来。」华自芳绽笑,扬手招来了最小的妹妹,轻抚她的额发,诱导般地问:「说说怎么个不讨厌那个姊姊法?」
在姊姊们询问的目光中,华熏暖吞了下口水,再度鼓起勇气,柔嫩的手指指着先前一同前往姚家小姐们住的客房的华馥蕊。
「细心,那个姊姊很细心,她记得咱们的名字,咱们家女孩多,她却能把我和馥蕊的名字都记住了。」她娇柔地说着。
听完妹妹的话,恍然大悟的华馥蕊也拚命点头,「是呀是呀!」
华自芳唇边笑意更浓。
「尔尔不如妳们所想的那般没用。」没有她,他不可能养出七世香。「活在姊姊和弟弟,甚至是青梅竹马的乐逍遥及楚小南的阴影下,没有人注意到她其实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孩,若妳们和她相处久一点,一定会发现她那姚衣衣所不及,却讨人喜欢的细致。」
还有,她抵死不退的倔强。
华自芳一笑,收住最后这句话没说出口。
情意演变的源头,最初的感动,他不与任何人分享。
这是他一个人的宝物,无形却珍贵的宝物。
第三章
转眼,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在北方,近节气白露早就得换穿秋袄了,但在南边,即便白芒花开,金桂飘香,却仅是在夏天的纱衣上罩件短披肩就足够了。
天气很晴朗的日子,更是舒爽宜人得很,一个多月前的痛苦和难受,对此刻元气满满的姚尔尔来说恍若隔世。
头不疼,脑不重,最近咳得也少,也比较有力气,她特地移到窗边,用手镜照着自己红润的小脸,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舒服和不适是无法混为一谈的,她的身子她自己明白,从长安带来的煎药早已停止服用,那每天当茶来饮,日日更换的香露,还有花酿,让她体验了前所未见的神清气爽。
扬州华家以花起家,早期是糖蜜、细盐腌制、泡酒或日晒,保留各种花香气味,最初以菊花为大宗买卖,又有「菊花华家」之名,后来华家以不外传的独门之秘,取百花之露,只要用一小匙花露兑上清水,就香甜得不得了,气味清芬,是沽饮阁里在夏天卖得比酒还好的饮品。
让她更不敢相信及疑惑的,是耳边簪着的粉白色复瓣花蕊。
不能抑制,心头又是一跳。
住在华家休养的这段日子,华家人对她们姊妹照顾有加,看得出是有礼的大户人家,可是那对娇艳的少女,每天早上用大大的盘子,捧着供她及姊姊簪花的鲜花来,其中总会有一朵指名给她的七世香。
由那个天天傍晚会特地来探视她,身着五彩花衣,浑身散香的男人指名的七世香。
一想到他近乎无礼,但又让人难以言喻的行动,她连忙放下手镜,有点手足无措地走到案边,拿起墨条拚命的磨墨,想磨平的不只是墨,还有心头不平静的涟漪。
不是讨厌,但又如讨厌一般,不知如何面对他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