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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天经地义 page 1 作者:光泽

  楔子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天子脚下,长安城内,东市南边安邑坊里,两家当今世上独树一帜的酒馆喜字高挂,张灯结彩,今儿个齐办喜事。

  只不过真相是暗中较劲了一辈子的天下第一,在这个儿女婚嫁上,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争气派,争风光,争阔绰,争大家风范,争派头十足,争摆谱儿……总而言之,争两家的面子。

  所以方开春,元月十五,「沽饮阁」的姚家,一桩扑朔迷离的娃娃亲将要定案,而「京醉楼」的楚家,则是绣球招亲以应,要抢长安城内的热闹锋芒。

  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众人无不屏息以待。

  因为只要婚事定了,酒宴即开,这两家酒馆端上桌的看店之宝、陈年好酿,无疑必是稀世奇珍,钓起了长安客的酒兴酒瘾,等得万分着急,在天寒地冻的大风雪中望眼欲穿。

  只是再急,那厢阁内尚纷纷乱乱,这厢绣楼前没有半分动静,唯有瑞雪还是拚命下个不停。

  不是说好,沽饮阁里谁要娶、谁要嫁了吗?

  怎么,京醉楼的事到临头还能有变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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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沽饮阁内。

  姚家二姊姚尔尔穿着一身喜红嫁衣,坐在床沿,空洞的双眼找不到焦距,彷佛一抹幽魂。

  平素的温柔宁静,全都化为一股无所谓的冷冷淡漠,可失焦的大眼,仍离不开案上半瓶荡漾着柔柔红光的花露。

  她死死牢牢封住,但在这天寒地冻的天里,还是放肆张狂地溢出满屋的温暖花香,一沾上身便再也挥之不去的露,没有形体的味儿,亦浓烈得彷佛在指控,好似在陈述着一份不能释怀,无法忘情的不甘心。

  呵,但她可没有不甘心啊……只不过,她的心也无法轻盈。

  「娃娃亲,娃娃心,当年一滴露,伴谁到缘尽?」姚尔尔近乎无意识地唱,那声调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因为这心甘情愿的嫁人,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她不能嫁呀,他为何不明白?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嫁给他的啊!

  尔尔,她名唤尔尔,正是不过如此的意思,那个男人的存在,使她更清楚她仅是不过尔尔。

  人生苦短,如霜似露,就算明日得死,她也绝不随他的姓,一身清白的来,那她就该一身清白,什么都不带走的去,七生七世的纠缠,她承担不起!

  一个用这瓶露聘她的男人,她怎么能嫁?!

  「娃娃亲,娃娃心,今日一滴露,与君缘已尽!」姚尔尔哽咽低吟,给了这长年流传在京师里的讥笑童歌一个答案。

  只不知似远却近,但又不得相见的那人,能不能懂。

  第一章

  六个月前,江南扬州。

  唐高宗麟德二年,七月六日。

  「尔尔,等等,妳别跑远!」

  听着霸道却关心的娇声吩咐,姚尔尔一手按着心口,强忍着不断翻涌而上的不适,在几乎比人还高的草堆中停下步伐,朝着声音来处回首。

  「大姊,妳不用陪我,我一会儿……不,是马上就回来了!」

  语毕,她捂住了嘴,江南的艳阳又热又辣地悬在天空中,光线极刺目,让她看不太清楚方向,只能朝着潺潺水声加快脚步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正当她快要忍耐不住之时,她拨开野草,迎面而来的是水面的反光,姚尔尔向前几步跪倒,趴在溪边,似要掏心掏肺地干呕着。

  这是今儿个第三回了,任何入腹之物,早在先前两次就吐得一乾二净,明明胃里已半点东西都无,但呕吐的感觉伴随着天气不断加热而增强,她不能控制,只好掩人耳目,不要姊姊为她更加担心。

  已经不可能再吐出任何东西,体内不断堆积的热气好像也消退了一些,姚尔尔合拢十指掬起干净的溪水漱口,然后稍微打湿帕子,拭去脸上说不清是冷或热的汗。

  她一边拭着,一边看着摇晃不定的水面,倒映着一副更为摇摇晃晃的身子,方才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蛋一转苍白,打出生起从来不曾有一时半刻健康过,看起来是那么的羸弱不堪。

  姚尔尔像是不愿再多看下去,挣扎着起身,但猛然袭来的晕眩感让她又是一摇。

  「还是京城凉爽宜人些。」等待眼冒金星的情况消失期间,她低垂着头,小手按着双腿,轻喃道。

  从离家南下,她一直不能习惯南方湿热的气候,可是这趟旅程她心里有数,是大姊特地为了她而走的,所以她不可以有半句怨言……纵然已心有所决,她是绝对不能害人的。

  但是──

  「咦,路呢?」待能视物,周遭陌生的景色,找不到来时路,姚尔尔疑惑地轻呼,小脸上唯一醒目的大大眼眸,染上微微的惊慌。

  草比人高,茂密的林子,上头唯一的是烈日骄阳,她愈是想寻找,便愈是记不得方才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突地,一阵微风吹过,飘来一丝芬芳的香气。

  随着她拨开草丛的过程之中,香味渐渐增浓,不是没闻过好闻的味儿,但这股花香浓烈诱人至极,是她从未闻过的……虽然好似有些熟悉。

  姚尔尔不由自主地住香味来源处走去。

  霍地,天地一开,浓香扑面而来,她有种快要被花香给推倒的错觉,更让人惊讶的是放眼望去,无数杯口大的粉嫩花朵,密密满满结满及腰的枝桠,连绿叶都遮住了,如同一张粉白色的花毯,无边无际地蔓延。

  风一吹过,花儿摇曳生姿,那股无形的香气也更加张狂地舞动着,美景如画,但再好的画也透不出这股好闻的香味。

  看惯长安城的花王牡丹,这不知名的花虽不算是风华绝代,可香味却非凡花能敌,姚尔尔不禁伸出小手,在将要触及那精巧花瓣──

  「别摘,『七世香』还未完全盛开。」

  温润却暗含指责的男声乍然响起,让姚尔尔急忙缩回手,扬眸望去,只见一身百花花样衣裳的男子,已快步走来,小心翼翼地抬起花蕾检视损伤的程度。

  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容,就被他的举动弄得心慌,姚尔尔急急摇着小手解释。

  「我、我……我没有要摘,对不起!」

  轻盈的笑声响起,男人无预警地摘下她方才想碰触的白色花蕊,送到她的眼前。

  「来,这朵已盛开,给妳。」

  姚尔尔吃了一惊,不光是为那花朵,更因为男人的笑容,如同最最柔和的太阳。

  虽然自家小弟长得漂亮,自幼一起长大的逍遥哥也英俊,可是这男人不仅俊美,温柔的笑容使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好似世间男子便应该像他这样。

  「怎么不收下?不是想要吗?」

  像是嫌她的心悸还不够严重似的,男人笑得更浓,语气里有股难以察觉的哀怨。

  姚尔尔拚命摇头,「我不是想偷摘花,我不知它是有人的──」

  男人笑出了声音,用花朵点了下她的唇,阻止了她的慌张。

  「名花当然有主,可那个主人正是妳啊,七世香是妳的花,不需要道歉呀!」

  咦?!

  「我的?」

  姚尔尔闻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小小脸上直接反应了她的疑惑,有一点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

  或许天气太热,或许花香太浓,或许男人太好看,也或许这三者都有一点,今她晕头转向,无法思考他简白的言下之意。

  男人微颔首,接着伸手将花朵簪在吓得忘了闪躲的小人儿小巧可爱的耳贝上。

  「妳是姚尔尔不是吗?七世香是属于妳的花。」

  果然是天意,她,仍旧令他怜爱得不能自己。

  苦心用尽,终于养出了这花,而这花,便是代表了他不间断的思念所蜕变出来的情感,和她重逢,他便有种满足的感受。

  不懂眼前男人为什么流露出非常柔和的表情,姚尔尔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张大了眼,突地──

  「尔尔,妳在哪里?」

  「二姊!二姊!」

  尖锐的,焦急的声音传来,她不禁别过头。

  「啊,大姊!等等……等──」

  一回过头,花圃里花香仍浓,但哪儿还有那令人一眼便割舍不下的笑容,姚尔尔不禁又是一怔。

  有股异样的失落感,慢慢地在心湖漾开。

  「尔尔,原来妳在这儿,别乱跑呀!我担心死了!」

  从草丛中窜出一张娇美艳丽且熟悉的脸孔,那人提着绣裙裙襬寻来,一看到她像放下心一般地松了口气。

  「可找到妳了,二姊……哇啊,这儿好香呀!」

  姚尔尔有点迟钝地回望姚家长女姚衣衣,还有随后追来,光彩动人的小弟姚彩衫。

  她在作梦吗?

  「大姊、小弟,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男子?」她呢喃地问。

  姚衣衣和姚彩衫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虽然有一大片状似花圃的土地,但周遭都是荒郊野林,哪来的人啊?

  「尔尔,妳是不是被熏昏了?」甜香腻人,姚衣衣柔荑探上了姚尔尔的前额,藏不住担心地问。

  姚尔尔浅摇首。

  她是有些昏没错,可刚才这儿真的有个好看的男人的!

  「可是,大姊,刚刚──」

  一旁的年轻男子噗地一笑,打断了姚尔尔显得有点迷惘的声音。

  「二姊,妳是大白天撞到花妖了不成?」姚彩衫顽皮地笑着,「我怎么不知道花妖也有男的……好痛!大姊,妳怎么打人呀?」

  姚尔尔还来不及回话,姚衣衣飞快给了弟弟一记爆栗,惹出一声哀号。

  「别胡说八道了,已经快到华家了,咱们要比楚家那泼妇先赶到华家,省得像在之前巴蜀季家,惹上一身腥。」姚衣衣艳眸一瞪,独断地道。

  「大姊,就算急着要找到未婚夫们,也不用对我这么凶吧?清澄还不是二话不说就跟着咱们走了。」想到姊姊们的未婚夫人选之一,身为男儿身的姚彩衫不由自主噘着嘴,眸闪泪花地道。

  姚衣衣冷哼了声,「谁教咱们同一个胞胎,偏偏就你一个人是男子,和这门麻烦亲事什么边都沾不上!」

  闻言,姚彩衫脑海中闪过季清澄有些冷淡的脸孔,突然有种不甘心从心底冒出头来。

  「妳以为我愿──」

  发现姚彩衫想回嘴,姚尔尔拉着姊姊的袖子启声,打断了这必然会愈演愈烈的拌嘴。

  「大姊,好热,咱们可不可以先回马车?」

  手底有些烫人,虽然姚尔尔的身子骨禁不起这日夜奔波,但姚衣衣却有她的坚持。

  「好好好,咱们先回马车。」姚衣衣疼爱道,和对姚彩衫使用的语气完全相反。

  姚尔尔乖巧地颔首,在被护着离开之际,忽地回眸,伸手触碰了下耳贝所簪的小小花朵,像被针扎到一般地缩回手也回过头,同时在心里连根拔起了所有刚萌芽的念头。

  她很确定刚才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不该胡思乱想的,连同心头的悸动,就都当成是撞鬼吧!

  因为,她没有资格对任何男子有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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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愧是有水乡泽国之名的江南,细曲绕回廊,竹林柳荫穿插在典雅的庭院之中,令人心生一种秀丽之感。

  可这份精雕细琢寸寸仔细也产生出拘谨感,在无声无息之间,令人下意识地谨言慎行。

  将自己藏在姊姊的背后,就能对一道道审视的眸光恍若无觉,况且姚尔尔也还无法将自己从两刻钟前的幻境中给抽离。

  或许是因为香味的原故,她对自己的动摇这么解释着。五觉之中,她的嗅觉最为灵敏,被如此独特的香气包围,能让人醉生梦死。

  头火辣辣地痛,姚尔尔却无意识漾着一抹缥缈的笑。

  「妳就是长安沽饮阁的女儿?」

  大堂之上,一字排开端坐着数位如花似玉的女眷,她们簇拥着的三位妇人之中,最为年轻的那位,在端详来人许久之后,轻声问道。

  说年轻也该是四十开外了,和自家娘亲差不多,但声音的威严度,就高出了许多。

  姚尔尔仍垂着头,反正一切和她无关。

  不若妹妹事事退缩,美艳动人的姚衣衣大方地福身;既然都敢大方登门,那就该更大方地应对。

  「是的,我就是姚衣衣,而她是我的同胞妹妹姚尔尔。」她一一介绍,然后转向一旁的三名男子,「这一位是同胎的弟弟姚彩衫,而这两位公子,一位是乐家的大公子乐逍遥,另一位是季家的二公子季清澄。」

  众人一一问好。

  听姊姊喊到自己的名字,姚尔尔也忙福了福身,但连头也不敢抬。

  毕竟大姊这种带着大票未婚夫们,再闯入另一个未婚夫家门的事,怎么想怎么离经叛道呀!

  果不其然,大堂之上的妇人翻弄着拜帖,看着这二女三男的阵仗,若有所指地轻哼了声。

  「姚家媳妇有了喜……」她念了开头,便发现姚衣衣的脸色变得难看,但她仍接着念下去:「姚家媳妇有了喜,大张旗鼓问观音,爷爷奶奶爹和娘,东南西北出发去,拿回露茶酒和冰,生了一子和二女,四户男儿等娶妻,试问观音如何解,一个肚子几门亲,怎嫁怎娶不平均。

  「娃娃亲,娃娃妻,当年一块冰,谁得美贤妻?娃娃亲,娃娃心,当年一滴露,伴谁到缘尽?娃娃亲,娃娃情,当年一叶茶,谁是谁郎君?娃娃亲,娃娃刑,当年一杯酒,误谁到如今?

  「当年要是知道会闹出这么大的笑话,先夫也绝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念完了京城里流传的讥笑童歌后,当家主母如氏讥讽地道,思绪飞回十六年前。

  长安城里有两家名满天下的酒肆,姚家的沽饮阁和对门楚家的京醉楼,同行相忌,战火代代延烧。姚家娶妻后久久不孕,被京醉楼的老板娘冷嘲热讽,后来好不容易做人有成,怀上了娃儿,为了要吐一口长年怨气,便到城里最大的姻缘庙里,去求观音菩萨降旨许婚。

  菩萨说了,娃娃亲要往四方去寻,在一炷香里交付任何东西给姚家长辈之人便是亲家,且要在十六岁时完婚,否则会有报应。

  他家被菩萨选中,但这桩瞎眼婚事不知道哪里出错,不单是华家给了姚家信物,连巴蜀焙茶的季家,京城酿酒的乐家,还有长安城郊制冰的水家,露茶酒冰四行中的佼佼者都给了信物,全成了亲家,更离谱的事情还在后头,姚家媳妇居然一胞三胎,生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二女之一的姚尔尔还是多病之身,现在时限在即,只有一个健康的姚衣衣能嫁,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华家以花露闻名,在细问之下,发现是长年熟客的沽饮阁,门当户对,两位当家的便当场认了亲家,以为是桩喜事,没料到不久之后的演变,让华家独子沦为众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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