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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烟华(上) page 9 作者:秋叶影

  玄帝端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意态轻描淡写:“若是连这都吃不住,将来怎么承我景氏江山?”

  净空惊愕,半晌方才敛过心神,面带凝重之色:“皇上既出此言,莫非是要弃长择幼,立七皇子为太子?”

  玄帝并不明答,把弄着茶盏,自若地道:“七子之中惟有非焰有治世之才,最得朕意。长子非岑乃正宫所出,一介庸碌之辈,平日里无功无过,也不好让非焰凭空逾越了他。借此次出征,移兵权于非焰之手,若能打败封氏,凭此奇功封太子之位,谅来无人非议吧?”

  净空直视玄帝,沉声道:“若七皇子不幸败归呢?”

  玄帝仍是浅笑,眸中掠过一线森冷的寒光:“那便当朕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净空默然,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暗自诵经。

  玄帝转过身子,背对着净空,昂然而立:“其实朕今日来,无非想问大师一句话。”顿了顿,一字一句极缓也极沉,“来日大师可愿登宗庙为非焰持祭祖之典?”

  净空闻言大震。景氏崇佛,历朝皆遣皇族子嗣入西禅寺为僧,是为佛老,乃帝王方外之替身。新帝即位,经由佛老开宗庙,祭先祖,方可成礼。玄帝今所言,实为明昭必传皇位于七子非焰,净空安有不解之理。当下心念百转,终只是一声太息:“圣意已决,自当如是。老衲不敢多言。”

  玄帝神色内敛,转眼若无异状,含笑曰:“好,好。此间事了,还请大师随朕去正殿点一柱香火,求个平安。”

  净空低眉,延手引客:“皇上请。”

  宦官随驾,急步上前开道,侍卫护守左右,一行人径直出去了。

  白日斜下,暗青色的竹影映上经幔,优昙钵华淡得不见了痕迹。

  挑开帷幔,云想衣静静地自后间转出,凝望案上残局,伫立久久。嘴唇边上血痕点点,竟已被自己咬得破裂,却仍是苍白一如青莲的灰。

  而后冷笑,持棋子,在盘上落了一着,点在飞龙之翼,龙舞欲腾,怎顾得前方无路。

  三伏夏暑,日头明晃晃地悬着,耀得人眼花。

  兵部尚书又到大皇子府上与景非岑商议边关战局,听得景非岑愈加烦热,却因是母氏舅父,总不好驳他的,勉强捺住性子坐着,只片刻,汗透了薄衫。好容易待到舅父走了,转过身,无端地将府上侍从骂了个遍。

  乖巧的家臣上前讨好,道是柳临山庄的芙蕖开了满池,何不去赏花纳凉?

  景非岑本闲来无事,又恐舅父再折回来,马上吩咐侍从匆匆地拾备了一下,简直是逃似也地出门了。

  庄苑里风清云淡,离了繁华,连天也净了三分。绿荫下,只留了些许蝉鸣。

  芙蕖濯波娉婷,映着碧水之幽,含露凝芳。然景非岑终不解阳春白雪之意,反觉得艳不过海棠,只稍稍瞥了一眼便意兴阑珊了。唤小僮在柳下支了张软榻,侍姬在一旁轻摇着纨扇,自顾躺着打盹。

  附庸风雅的家臣在池畔摇头晃脑,吟咏着荷花诗作,让景非岑恨不能将他们连同枝头的鸣蝉一并轰走了事。正懊恼间,忽听得遥遥的琴声自水上飘来,不觉侧耳。

  琴声清冷,霏雪飘零于深涧,沁入谷底泉。泉水潺潺流经,雪吟冰音,水溅寒石,幽幽时若泣,绵绵时若诉,九曲三折,敲晶弹玉,让人闻而忘夏。

  景非岑顿时觉得暑气消散,睡意也无了,起身循音而去。

  沿着荷花池,穿过碎石小径,再转向南苑,有一角临水小榭。一柱檀香、一张瑶琴,白衣人信手拨弦,弄高山流水之调。

  景非岑见是名男子,不由败了兴头,返身欲回之际,抚琴人抬首,微微一笑,眸中秋水潋滟,映着青莲之雅,偏又压过海棠之艳。景非岑认出了他。

  云想衣身边的两个侍从见大皇子过来了,心下直叫糟,也只好上前行礼:“见过皇子殿下。”

  景非岑并不理会侍从,径直上去抓住了云想衣的手,假作冷笑道:“好呀,一介贱奴也敢在皇族林苑中招摇,看来是非焰没有把你管教好,由得你如此放肆。”

  七皇子府上的人见势不妙,凑在一起咬了咬耳朵,便溜开了。景非岑随行的家臣尴尬地咳了两声,扭过头当作无睹。

  云想衣回眸,眉目间仍有些许笑意,却是蔑然:“殿下闻此幽兰白雪之曲,当心凉气清才是,为何动火?”

  冰玉般的声音,冰玉般的人,让景非岑恼也不是,恨也不是,空自把牙咬得痒痒的:“殷九渊犯了事,非焰也走了,再没人护着你,难道你还想逆我之意?”

  云想衣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不行么?”斜斜地看了过来,眼波流转,冷冰冰的,却是酥到骨子里的妩媚。

  被那样的美丽的眼睛望着,景非岑觉得身上真的有火烧起来了,一把推开了瑶琴,直接将云想衣按到琴案上,喘着粗气:“我此时便要了你,看说敢说个‘不’字。”扑上去,性急地拉扯着他的衣裳,便想要吻他。

  云想衣躲闪着,狠狠地在景非岑的手上咬了一口。景非岑大怒,反手拎住云想衣的衣领,甩了他一巴掌。

  嘴角边渗出了一丝血,云想衣只是轻轻地舔了舔,挑衅般高傲地望着景非岑:“七皇子早晚会回来的,大皇子殿下行今日之事,就不作明日之计?”

  景非岑嗤鼻以对:“我是他的兄长,论理他也要让我三分,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云想衣勾起了嘴角,浅浅地笑,那抹血色还留在唇边:“皇长子又如何?当今圣上显是偏宠七皇子的,把军机大权交到他的手中,却将你晾在一旁,明眼人一望便知分晓了,偏你还自命不凡,真是可笑。”

  景非岑变了脸色,目中阴晴不定,掐住云想衣的脖子,厉声喝道:“你若是再满口胡言,信不信我杀了你?”

  “殿下心中也是明白的,何必自欺欺人呢?”云想衣咬了咬嘴唇,似是现在方才觉得疼了,微微地蹙起了眉,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道,“也就算我说错了,殿下您放了我吧,我终究是七皇子的人,若是因此令两位殿下反目,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怕什么?”景非岑心神荡漾,顺势将手探入云想衣的衣领里面,身子压了上去,笑语中带着残酷的味道,“待到我大权在握之日,莫说是区区一个男宠,我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能不给的。”

  “你要得了吗?”云想衣不肯就范,扭动着身躯,却象蛇一般妖娆,在景非岑的耳边喘息着,“做大事的男人,可不能只说几句空话……非焰现在掌了十万兵马,在沙场上驰骋风云,是何等地威风。”宛转地诉着,叹着,“你又怎及得上他……怎及得上?”

  景非岑一把扯破了云想衣的衣裳,将手伸到他的身下,粗暴地揉弄着,脸上被欲火和怒火扭曲得变了形状,嘶哑地道:“我就让你瞧瞧我是否及得上他。”

  云想衣的眼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眸中有水,没有流出来。不出声地挣扎着,发了狠似地踢着、咬着,想要逃开。

  景非岑被激得性起,绞住云想衣的长发,将他的头用力地撞到琴案上。很大地一声响,云想衣的身子软软地瘫了下来。

  景非岑方想欺身而上,身后传来了家臣的喧哗声,有人一迭声地唤着:“殿下,殿下……”景非岑头也不回,恼怒地喝道:“没见我忙着吗,滚下去!”

  “殿下。”家臣还是上前,弯着腰不敢抬头看,“是宫里的林公公,急着找您呢。”正说着,一个胖胖乎乎的宦官模样的人匆匆地过来了,还没到跟前就出声了:“哎呀,我的大皇子殿下,奴才可算找着您了。”

  景非岑认得是玄帝驾前随侍的大太监,平日是极熟的,当下也不起身,就那么压着云想衣,笑道:“林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这会有件要紧事,还请公公稍微担待一下,容缓片刻,马上就好。”

  林公公掏出手绢擦了擦满头汗,笑得如弥勒佛一般,口气却不轻松:“凭殿下有什么要紧事也争不过我这边。皇上急着找您和三皇子,寻了一个上午了,竟不知您上这来了。皇上现下里在御书房等着呢,怕是久了,这个……”

  玄帝平日里管教极严,治事一丝不苟,景非岑向来畏惧,闻得林公公一番话,吓了一身冷汗,赶紧起来,整了整衣袍,慌道:“如此自是不容缓的,我们就走吧。”

  林公公胖胖的脸不停地冒汗,汗珠子都卡在肥肉中间,笑起来,一抖一抖的:“大皇子先行过去吧,奴才等会还要寻三皇子去。”扭头对随来的小太监道,“小福子,快领殿下过去,莫要让皇上等急了。”

  “是。”小太监应了声。

  景非岑终是不舍,指了指云想衣,对侍从吩咐道:“去,把他带回去。”而后才朝林公公拱了拱手,飞快地走了。

  待得景非岑刚刚走远,从后面转出了一队铁甲武士,领头的却是七皇子府上的总管赵项,到了近前,武士手按刀柄,欲拔刃出鞘。景非岑的家臣也机灵,讪笑了几声,带着侍从赶紧走开了。

  武士退下。赵项平板的面目上堆起了一团笑意,对林公公一欠身:“这么热的日头,还惊动林兄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得很,见谅见谅,待我明日到金玉楼上陪个东道。”

  “好说好说。”林公公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你我兄弟的交情自是不用客气的,何况七皇子府上的事情我向来是不会怠慢的,哈哈,东道就免了,七皇子凯旋之日,与他说说便是,也算一个人情吧。”

  赵项满口应承,又故意踌躇道:“过会大皇子若是真的进宫面圣,惊扰了圣驾,可能不太妥当吧。”

  “不碍事的。我已着人在宫门外候着了,自会将他拦下来,到时候他心里就明白了。”林公公嘿嘿了两声,“只可怜小福子了,只怕要被他打个稀烂。”

  客套了几句,林公公腆着大肚子告辞去了。

  云想衣还昏迷着,侍从见状欲待唤个医师来,却被赵项拦下了,只是板着脸吩咐侍从将云想衣带了回去。

  比及回府,下了马车,赵项也不说话,抱着云想衣进了洗浴之殿,抓住他直接丢到了水池里。

  “哗啦”的声响,水花溅起。云想衣呛了几口水,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摇晃着从水中站起身子,摸了摸头,手上黏黏的,有一种生了锈的味道。

  内侍们捧着沐浴的器具候在一旁,赵项指了指云想衣:“去把他洗干净。”

  内侍上前欲为云想衣解衣,手指还未触及身体,便被推开了。云想衣冷笑,很干脆地将身上湿透的衣衫褪下摔到一旁,赤裸裸地挺直了腰,傲然昂首:“哪里不干净?”

  内侍垂收敛目以示避讳。赵项的眼睛却直直地看了过来,满是鄙夷之色:“你还有脸问?枉殿下对你一片真心,他才走了几日,你便和大皇子勾搭不清,竟是如此不知廉耻。”

  云想衣长长的眉毛挑了挑,带着刻薄的味道:“我羞什么?他若是真心对我,何以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果真是少年心性,图个新鲜,事事都当不得真。将我一人独留此地,便是死了,烂成泥了,他也不会多问一声,到底是谁先负了谁的?”

  赵项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一个下奴罢了,还想攀上天不成?殿下宠你,那是主子对你的恩典,即便是一朝失宠,也只是你命中之数。作奴才便要懂得分寸,若人人都似你一般,这皇子府上下还成什么体统?”

  云想衣僵硬地站着,冰晶般的眸子里透出犀利的寒光:“我本就是低贱之辈,装不得清高,也当不起你们这番关照。赵总管若是嫌我丢了皇子府的颜面,将我撵走便是,七皇子既已离开,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赵项木无表情地道:“你难道还想到大皇子那边去献媚?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殿下此去建功立业也不过是三年五载的事,你若安分些等他,或者他回来的时候还能记得起你。”

  “你这哄人的话说与谁听呢?”云想衣嘲讽地瞥了赵项一眼,“他宠我,图的不就是这幅皮相么,过得几年,当我容华不再,他又岂会眷顾于我。”

  赵项眯起了眼,阴沉沉地道:“你不听也罢,总而你是走不到别处去的。殿下临行前吩咐过,要我对你严加看管,前些日里是我疏忽了,由得你在外面放肆,自今日始,你休想再踏出七皇子府半步,饮食起居一应有专人看着,就连说一句话也要通禀我知晓。”

  云想衣急促地喘着,咬着嘴唇,眉目间是柔弱的风致,忽然微笑了,却宛如藏在花萼下面玫瑰的刺,尖尖的怨毒:“既然已经抛下我了,何必做此小人姿态?谁能等他,谁愿等他?他既不能回来,我只求鬼神有灵,让他早早死在刀剑之下,也算了结这一番事。”

  赵项脸色铁青得可怕,却也不动怒,依旧用那平平板板的表情一字一顿地道:“云想衣,你听清楚了……殿下曾对我有言,若是他不幸战死沙场,待到入葬之日,定要以你为活殉陪墓。”

  云想衣闻言怔住了,那种苍白的脸色,象雪一样透明,仿佛顷刻就要融化在阳光下面。头上的血和着水流了下来,浅浅的,只是那一点点绯色,滑过眼帘,忽然抹了一把脸,恨恨地从水里起来,湿淋淋就要往外走。

  内侍上前拦住了云想衣,也不出声,木木地梗在他的面前,不让他走。

  云想衣大怒,厉声道:“你们算什么东西,滚开!”

  赵项过来,抓住了云想衣的手臂,抓得云想衣生疼:“我不算什么东西,恰恰是管你的人,有我在,你哪里也走不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云想衣踢打着、抓挠着,想要推开赵项,无奈力气不如人,半天挣不开身。终于累了,停下手,赤红着眼睛瞪着赵项。

  赵项的脸象是用木石雕刻出来的,一丝波纹也不见,静静地道:“殿下说,若是你不听话,不妨用铁链把你锁到大牢里面去,我不想做得那么绝,你莫要逼我。”

  没有血的嘴唇,染着沉香的灰色,发不出声音的呻吟。云想衣的手臂缠绕上赵项的脖子:“凭什么要我等他,你说呀……凭什么?他早就把我置诸脑后了,待我老了,丑了,有谁会顾我?谁会怜我?赵项……你会么?会么?”

  赵项凝固的眼神动荡了起来,有一道浓黑的阴影在眼底迅速地游过。

  “放我走吧……”云想衣将身子贴上去,低低地呢喃着,眼睛里却有狂乱的火光,要焚烧一切,“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么?我怎么能在这里等他……放我走,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愿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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