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焰慢慢地走进屋子,秋凉了,手脚都冰冷了。
断了的琴弦散落在地上,无人为它续。
“想衣呢,他到哪里去了?”呆了半晌,景非焰问出了这一句。
侍人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什么话也不敢说。
“想衣呢,他到哪里去了!”忽然大声地咆哮了起来,景非焰象发了疯一样冲了出去。
在雨中策马夺路,狂奔到了宫里。守在宫门外的金吾卫奉了圣谕,只不肯放景非焰进去,架着长戈硬将他阻在外面。
景非焰红了眼,“呛”地抽出剑来,金吾卫又惊又怕,调了人马围上来,僵持着不下。
“皇上驾到。”宦官拖长了尖尖的嗓子,远远地传来。
黄伞盖下,尊贵的天子慢慢地走到近前,冷了眉目,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景非焰。
雨落千行,湿透九重宫城,模模糊糊地望过去,全都是水。
景非焰手中的剑掉到了地上,他双膝一曲,跪倒在玄帝面前,乞求着:“父皇,把他还给我,求您……把他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把高傲的头伏在尘埃里,什么都不顾了,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嘶哑地呐喊着,“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把他还给我!”
“起来。”玄帝只是冷冷地对他吩咐道,“站起来。”
“父皇,把他还给我。”景非焰渴望地抬起头,颤声道。
“站起来。”玄帝倏然一声怒喝。
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再说话,景非焰僵硬地站了起来。
玄帝一掌狠狠地甩在景非焰的脸上,厉声斥道:“你是景氏皇族未来的君王、这天下的主人,而今,却为了一个卑下的男宠在众人面前做此丑态,连朕的脸面都一起被你丢尽了。”
景非焰慢慢地抬手,摸着自己的脸,呆呆地道:“我什么都不要……”
“景非焰!”玄帝一声断喝,目光炯炯直逼景非焰,“你不要什么,你是太子之位,还是、你的性命?”
景非焰身子晃了一下,咬紧了牙关。
“你是朕的儿子,也是朕的臣子。”玄帝一字一顿,缓慢的语气中带着不容许违逆的威严,“非焰,记住这一点,只有朕能够决定一切,要与不要由不得你。”
雨落在脸上,沁了心的冰凉。眼中,早已熟悉的巍峨宫城那一刻竟是如此遥远不可触摸。
黄伞盖慢慢地行远,宫嫔长长的裙裾在雨地里拖过一道委婉的痕迹,顷刻间覆灭。
殿前侍卫将剑架到了景非焰的脖子上,冷淡而客气地道:“太子殿下请回。”
剑刃的寒光在景非焰的眸子里掠过,划破了黑暗的底色,雨水沿着眼角滑落。他的手抓住了剑。
“殿下?”侍卫心惊,逼前一步。
景非焰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扭曲的笑容,残酷而冰冷。空着手握住剑刃,用力地卡了下去,“铛”地一声,生生地将长剑折成两断。
满手都是血。
骏马仰起了脖子,发出长长的嘶鸣,皇族子弟们取出了羽箭,张弓引弦,跃跃欲试。皇族秋季的狩猎之期正是当时,连玄帝也圣驾亲临,众皇族谁不愿显一下身手。
桐木湘竹搭就的棚台上,玄帝身边本是仪嘉皇后的位子,不知何故,皇后却远远地坐在一旁,浓浓的粉妆抹在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靠着玄帝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素白的帛衣,漆黑的长发,美丽的容颜带着淡漠的神色,似是优雅又似是慵懒地倚在玄帝的肩头,眼波却冷冰冰地流向别处。
“那是谁呢?”一位侯王勒住了缰绳,望着台上,好奇地问道。
景非岑嘿嘿地笑了两声,故意压低了声音,其实近旁的人都听得清楚:“那是父皇的新宠呢,何如,从来没见那么漂亮的男人吧。”
众皇子们带着暧昧的神情吃吃地笑着,也不敢大声。只有景非焰惨白了一张脸,仿佛地失神般直直地瞪着那边。
玄帝似乎对着云想衣小声地说了些什么,云想衣不甚理会,只是抿着嘴唇,冷冷地笑。玄帝走下来了,意兴颇高的模样。侍从牵来了追云良驹,玄帝翻身上马,威风不减少年时。
王族公卿们围上去恭维着,玄帝似是意气飞扬,大笑着,策马张弓,箭如流星穿向云空,一只斑雁应声而坠。
“父皇好身手,英姿勃发,我等后生自叹不如啊。”景非岑挨上前去,讨好地道。
显是谄媚的话语,玄帝闻得却不生气,挥手示意众人近前,指着猎场丛林言道:“今日朕与众卿家同乐,以猎物多寡之数为准,胜出者赏赐血汗神驹一匹、北海珊瑚十树,众卿家可愿一搏?”
年稍长的侯王低低地笑着,斜斜地望了棚台上:“美人在前,皇上今日定是要一显身手了,哪里轮得到我等出头。”
景非焰只是沉郁地在圈外,听着旁人的笑声,忽然间象是被针扎到了心头上,梗得难受,情不自禁地回首,遥遥地看着云想衣。宛如月光般冰清玉润的人,见了他,蹙起了眉头,疼了,却忍住,将手按到胸口上,凝眸间相对无语。
一种强烈的冲动象火焰一样在瞬间燃烧起来,把魂魄都焚成了灰烬。景非焰抽出羽箭,张开满月般的弓弦,指向他的猎物。
云想衣的脸上模糊地掠过一丝温柔的笑意,或者,只是高傲的怜悯。
他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允许别人拥有,只是下意识地这么想着,箭出弓弦,带着尖利的呼啸射向云想衣。
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铮”地一声,羽箭尽根而没,钉入桐木柱中,紧紧地贴着云想衣的脸颊,黑色的羽毛微微地颤抖着,云想衣淡淡一笑,一抹血丝在腮边慢慢地晕开。
玄帝的脸色立时变了,一声怒喝,策马冲来,狠狠地甩了景非焰一记鞭子,那一下极重,将景非焰摔到了地上。众人皆惊。景非焰慢慢地爬了起来,一抹额头,都是血,却只是默然,眸子里更见阴沉。
玄帝急匆匆地回到棚台上,见云想衣却已经站了起来,美丽的眼睛越过他,望着别处,举步就欲走的模样。玄帝心下着恼,拉住了云想衣:“你要去哪里?”
“你伤着他了。”云想衣仍旧不看他,语气中有几分薄怨,“让我去看看他。”
仪嘉皇后霍然立了起来,尖着嗓子,恨恨地道了一句:“这地方哀家可呆不下去了。”,捂着脸走开了。
“这都成什么体统了?”玄帝也不知是在恼着谁,厉声吩咐,“摆驾回宫。”强硬地抱住云想衣,想要带他走。
云想衣挣扎着伸出了手,笔直地朝着那个方向,雪溶成了水,在眼睛里漫上来了、又淹下去了,也只有那个人的影子。
台下忽然喧哗了起来,是景非焰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
云想衣的嘴唇动了动了,很轻很轻,可是玄帝分明听到了他唤出的那个名字。眯着眼,冷森森地笑了,握住了云想衣的手腕,用力地捏了下去。
轻微的“咯”的一声,云想衣的身子颤了一下,伸出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想衣……”景非焰嘶哑地叫着他,脚步却僵住了。
禁卫军拔剑张弩,将景非焰困在当场。玄帝抱起云想衣,从景非焰的身边走过去了。
谁也没有再回头。
一路上,云想衣都在扑腾,手腕折了,使不上力气,只是踢着、咬着,想要从玄帝的身边逃开。玄帝木无表情,紧紧地压住云想衣不让他动。回了宫里,扛着他径直进了寝宫,粗鲁地扔到了床上。
“放我走,放我走!”云想衣尖叫着,象个孩子般倔强地吵闹,气恼的时候,薄薄的雾水在眼睛里浮上来了,似乎是婉转而脆弱的模样,望着玄帝的神色里,却有九分是轻蔑。
狂乱的光线在玄帝的眼眸里动荡着,他猛然卡住了云想衣的脖子,愤怒地吼着:“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朕?朕贵为天子,竟连自己喜欢的人都留不住吗?不许走!不许走!你要是敢走朕就杀了你!杀了你!”
玄帝的手越来越紧,扼杀了云想衣的呼吸和意识,喉咙里象是有一把钝钝的刀在挫着,生了铁锈,涌上一种血腥的味道。仿佛快要死掉的时候,那双手却松开了他的脖子,扯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脸来。
“来,你来看啊……”玄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和。
连气都喘不上来,视线还是一片花白,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恍惚听见玄帝的声音在对他轻轻地说:“你知道莹妃在哪里吗?她就在那棵树下呢。”
一刹那,血液都凝结成了冰,云想衣全身都在发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望出去。
黄纱轻拢、兰窗半掩,窗外海棠一树。西风凋碧,婆娑的树影映在茜霞窗纱上,淡淡一点残艳、一抹冷香。
“当时,她也是这么说着……说她要离开朕。”玄帝微笑了,宛如梦呓般慢慢地说着,“朕拧断了她的脖子,把她埋在海棠树下,她就永远不会走了,一直……一直在这里陪着朕。”他的手在云想衣的颈项上抚摸着,低低地问他,“你呢,你也会这样么?”
颤抖着,快着喘不过气来,云想衣却捂着胸口吃吃地笑了:“你疯了、疯了。”
玄帝用力地拽紧了云想衣的头发,咬牙道:“朕没有疯,疯的人是她……那年非焰才七岁,怎么做得了皇帝?她哭着闹着要我立时传位给她的儿子,其实为了她,朕可以舍弃江山,可是没有了手中的权利,那种时候我们都会死掉……朕和她、还有我们的儿子,都会死掉。偏生她竟不懂,哭着闹着生气着说要走……”
云想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就象春天的花在秋天的风里被碾成碎片。雪白得透明的脸色、眼睛里却带着妖艳的赤红,扭动着身子向窗口挪去,疯狂地渴望着。
玄帝扑上去,压在云想衣的身上,抱着他:“她跑出去了,跑得很远很远……朕追上了她,把她紧紧地抱着抱着,直到她没有了呼吸……这么多年了,她都在这里……在朕的身边呢。”望着窗外笑着,“你看,她不是在这里么?”
云想衣再也挣扎不开,脱了力般伏在玄帝的怀里,似是呻吟又似是冷笑的:“她在这里……在这里看着呢。”
禁锢着身下的人,拥抱他、吻他,解下他的衣服,然后,强悍地进入他。玄帝喃喃地道:“死了也不会让你走的……莹。”
云想衣咬住了青灰的嘴唇,脸上宛然是一种绯红的妩媚,搀杂着灰色的绝望。痛苦地扭曲着,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景非焰,心头的那根刺深深地穿透了整个灵魂,端的不知何由,只是疼了,疼了。
窗外的海棠在昨夜谢了,白骨为泥,红颜成灰。一叶落,而后秋浓。
卷六 芳草无情 更在斜阳外
许是红颜弱质不禁风的,秋方寒,便闻说太子妃封氏病倒了。太医们在太子府进进出出,也是无策,只一日一日重了。偏生夫婿薄良,这厢竟又别娶,于九月初九迎了卫氏连织为侧妃。卫连织乃平越卫王之掌珠,其父兄皆为朝廷重臣,权倾一方。晓得的人在背后嚼着舌根子,道是太子失了皇上的宠了,这番婚嫁不过是笼络权势之意,端的是做与旁人看的。
玄帝有意无意地将此事说与云想衣听了,云想衣只是低了眉目,抿嘴冷冷一笑,也不见得言语。
霜华渐浓,云天外,雁字也稀了。
这夜里,玄帝在中廷设宴延请西域的使节,将云想衣一人留在了寝宫里。
银做的脚镣长长地拖在地上,足踝轻抬便是叮当作响,煞是好听,闻在的云想衣耳中却是刺疼,惘然间只觉心下有凄苦无数,竟不知从何省起。唤得小太监将宫灯都熄了,只点了半段红烛,摒退侍者,静静的一人,倚着木兰窗,望窗外那一树海棠在暗夜里慢慢地凋落成泥。
红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思得倦了,云想衣偶一疏神,但觉眼前一花,那人已在窗外。
明亮的眼睛是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只是那样无声地望着,便已经把夜色焚灭不复。
不知怎的,心抽痛了起来,云想衣慢慢地伸出了手,伸向他。
景非焰从窗口翻身跃入,直直地扑向云想衣,把他整个人搂住。用力到快要断气的拥抱,仿佛把身体揉碎了,融到他的手心里。
隔着云母屏风,守夜人在阶下轻轻地敲着竹梆,更声漏断。
十指紧扣,绞在一起。景非焰疯狂地吻着云想衣,那几乎是咬着的,象一只贪婪的野兽,吞噬着他细腻的嘴唇、他柔软的舌头。云想衣拼命地喘着,景非焰炙热的气息涌入他的喉咙,烧得干涸枯涩,快要窒息了,发不出声音。
双腿自然地分开,让那粗大的欲望充斥了他的身体。
喘息的声音、肉体摩擦的声音,被压抑住的痛苦的呻吟。昏黄的烛光扭曲了人的影子。
景非焰咬着云想衣的耳垂,呢喃地问他:“爱我么……”轻轻的,颤到心尖的声音。却用手捂住了云想衣的嘴,不让他回答。
“爱我么……”景非焰猛然用力地一顶,粗暴地要把云想衣撕成两半。
云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嘴被捂得那么紧,真的无法呼吸。狂乱地甩着头,伸出手,摸索着景非焰。
身体之间找不出一丝缝隙,缠着绕着揉成一团麻,也许这一辈子都分不开了。
红烛灭了。
黏黏的液体顺着云想衣的腿流了下来,还带着滚烫的体温,也不知是谁的。
不敢大声说话,只是拥抱着,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望着,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好象心跳都变得缓慢,一下一下地敲在胸口。
外面隐约有了人声,景非焰的身子动了,决然地想要离开。云想衣忽然恼了恨了,或者只是不舍,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分不清是逃脱还是缠绵,拌住了脚。
悉悉嗦嗦的衣裾声滑过那道屏风,青纱宫女执着琉璃灯从屏外转出身子:“云公子……”那时却料不得竟见到景非焰,猛地一呆。
景非焰的眼中寒光一掠而逝,一个箭步扑上堵住宫女的嘴,利索地拔出贴身的匕首,一勒一抹。松开手,女人的头颅“咯”地滚了下来,美丽的眼睛依旧睁得很大很大,空白地瞪着自己倒下的身躯。血溅了一地。
景非焰的嘴唇拂过云想衣的额头,带着血的味道,临走的时候那么轻轻地一个吻:“等我。”低沉的声音,仿佛金石都要斩断的坚毅,只是两个字,刻到骨头里面。
人影在窗外一点一点地远去。心头那根刺一点一点地扎入。
内侍重又挑亮了明灯,宫嫔们簇拥着玄帝进来,玄帝已经醉了。到了寝室内,便由两个小太监扶着玄帝,慢慢地转过月牙门,撤了屏风,当先见到满地血淋淋的一片,小太监吓得哇哇直叫,玄帝一巴掌摔了过去:“吵什么?滚下去。”